項雲再次醒來的時候,周圍依舊是空空****的,寂靜無聲。她盯著雪白的天花板看,看了一會,決定下床走走。

床頭的櫃子上還放著第一天送來的果籃,以及一束已經凋謝得七七八八的花束。自那天以後,除了醫生和護士以外再也沒有人踏進過這個特護病房,大家一邊稱呼她為英雄,是忠誠的國家衛士,另一方麵,卻像瘟疫一樣對她敬而遠之。

想想也正常,畢竟她所抓捕的可是那個在本市舉足輕重的“陸善人”啊。他在天京市盤踞已久,勢力早已滲透到這個城市的每一處,那些膽敢得罪他的人有一大半早就入土為安了,更別說從過去到現在,還沒有哪個人能讓他真正吃上一口牢飯。

項雲算是第一個,不過要較真的話,她實際上也沒有做到這一點。

當接報趕來的警察進入劇場的時候,項雲已經徘徊在昏迷的邊緣了,而陸賈腹部的傷口雖然已被她臨時封住,卻因為之前吸入毒氣過多,已經失去意識。強打起最後的精神,項雲向同僚簡單說了幾句,而後便不省人事,昏了過去。

再度醒來時,她已經身在特護病房,守在身邊的是一眾她之前雖然知道,卻從未見過真身的領導,而站在最前麵的赫然是本市的警察局長。見她終於醒來,眾人立刻圍了上來,噓寒問暖。局長讚揚了她的勇敢,並且為她送來了果籃和鮮花,熱情的樣子和平時判若兩人。若不是聽過勞誌供述,項雲幾乎要以為這真是個慈眉善目的老者了。

真是一場鬧劇。項雲心想。

陸賈終於還是逃過了審判——或者說暫時逃過了。領導們告訴她,因為吸入毒氣過多,陸賈的大腦已經受到嚴重損害,身體各處的機能也有不同層度的受損,在短時間內是很難醒來了,長期來看,也有很大機會成為植物人。而那些受傷的黑社會分子隻能證實一部分罪行,卻因為身份低微,沒能從他們身上挖出陸賈更深一層的關係網來。而陸賈集團裏的那些高級幹部們,包括他兒子陸天豪在內,現在都已經去向不明,難以追跡。

“總而言之,一時間查不出這個犯罪集團到底滲透到什麽地步……棘手啊。”

局長說這話時擺出了一張很懊惱的臉,可語氣裏偏偏又隱喻透出一絲慶幸。項雲聽在耳裏,再看看周圍的其他人,有好幾位臉上也閃過了心虛的神色。

在那半天時間裏,項雲受到的讚美比她過往許多年加起來的還多,可是在那之後就是無盡的寂寥。她每天遵照醫囑治療,吃藥,其他時間就是躺在**靜養。沒有人陪她說話,也沒有其他的事情可以消遣,在休閑的時候,項雲有時會想起那個總是一臉壞笑的年輕人。

他也吸入毒氣了吧。他也受傷了吧。傷勢那麽重,不知道過後有沒有得到治療呢?

然而在那天之後項雲就再沒見過他了。趕在警察到來之前,趁著項雲不注意,孟川柏拖著那副重傷的身體從後台那邊的出口離開了。他沒有給項雲留下任何線索,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看起來,他們的緣分到此為止了。之後人海茫茫,要想再遇上,除非奇跡發生。

抱著這隱隱約約的思緒,項雲下了樓,漫步月色下。涼風習習,吹拂著她的長發,項雲正漫無目的地走著,卻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叮鈴鈴的響聲。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戴著鴨舌帽的郵差騎著個破破爛爛的自行車,正搖搖晃晃往她這邊來。

“有你的信。”郵差說。

“都寄到醫院來了?”

項雲疑惑地從他手中接過信,一看落款,卻是那些孩子從孤兒院寄來的。項雲想著不會是自己受傷住院的事傳到那邊去了吧,一轉念,卻是立刻反應過來。

“是你啊!”

她又驚又喜地看著郵差,喜笑顏開。小郵差嘿嘿一笑,將鴨舌帽的帽舌往上一托,露出底下那張俊秀的麵孔來。

“我這服務還算周到吧。”孟川柏得意洋洋,“本想路上俗套地買點水果什麽的,不過發現有你的信,幹脆就直接送信過來,就算是帶了禮物吧。”

換做平時,項雲肯定是馬上拆開看看孩子們又寫了什麽,不過此時她卻一邊把信收進口袋,一邊上上下下打量著孟川柏。在發現那些未愈合的傷口時,她臉上的驚喜漸漸變成擔憂。

“你沒事吧?”她憂心忡忡,“你這些傷……”

“我身體強健,恢複很快,再加上還有獨門配置的草藥調理,現在基本沒什麽大礙,多動一下才恢複得快呢。”孟川柏笑了笑,“剩下的這些看上去雖然嚇人,其實都是皮外傷而已,放著放著就會自己好的……我甚至還巴不得它們永遠不要好呢。”

他輕輕抬起帽舌,露出額頭上那一道駭人的傷疤。

“它們留著,正好提醒我發生過這些事情。”

說這話時,孟川柏的表情前所未有地認真,卻又隱隱透露出了一絲孩童般的迷惘。項雲記起,在那個時候孟川柏確確實實是動搖了的。他一直以來堅持的東西在陸賈的質問之下顯出空洞,以至於他想反駁都找不出話來。空****的強大,空****的忠誠,以往的他或許從未對此思考過,可是在陸賈剝去它們的外殼之後,他卻很難不對這些東西產生懷疑。

“強大就是一切,忠誠是最大的榮耀,我從小就一直聽著這樣的話長大,而我周圍的那些人也是這樣活著的,我一直覺得這就是世界的真理。”孟川柏抿著嘴唇,“可是在那時候,聽完陸賈的話我居然有了那麽一瞬間的懷疑。明明應該是我贏了吧,可是感覺上像是輸了。我遵循著一直以來的信念行事,到頭來好像我才是壞人那一方。”

他苦笑一聲:“而之後看到你的行動,這懷疑更是放大了,大得讓我無法視而不見。我看見明明嬌弱的一個人,卻在強烈信念驅使下直麵死亡,豁出性命做出我無法想象的行動。比起我殺掉目標的覺醒,你將其活捉的執念竟然更強,親眼見到才知道那是多了不起的事。”

“說真的……”

他看著項雲的眼睛,誠懇地說:“我在你身上看見了自己沒有的東西。”

他的眼神一瞬間流露出淡淡的哀傷,深深刺痛了項雲心底裏某一處柔軟的地方。她很想告訴孟川柏,其實在那時她也怕得要死,她的心裏也有個聲音不停叫她快逃。哪怕是現在,一想到出院後還要麵對天京市警局那複雜的環境,她多少也有些心虛,自我懷疑。

可他是真心把她當英雄看——再沒有比這更好的鼓舞了。

她笑了笑,輕輕拉住了對方的手。

“不,這些東西你也有。”她溫柔地說,“或許你暫時還沒有發現。等你甩掉那些別人強加在你身上的東西,真正思考過你要什麽了,那時候,答案自然就會浮現出來。”

她遲疑了一下,抿著嘴唇說:“我也可以幫你找的。”

“可這真難呀。”孟川柏苦笑,“難怪老師要趕我出來遊曆這一趟,還規定我要走遍多少地方,不能太快回去……果然這曆練心性的事情,還真是急不來。”

項雲卻是從他這話裏聽出別的意思來,不自覺咬住了嘴唇:“你要走了?”

“大概吧。”孟川柏答得模棱兩可。他一邊說,一邊偷偷拿眼觀察著項雲的表情,嘴角不自覺泛起了一抹笑意。

“不過剛好我最近也想做點叛逆的事。”他說著,看到項雲眼睛一亮,“老師大概覺得等我走完這一趟,回去後就會堅定信念跟著他混了吧。他算東西一向很準,說不定把我現在的迷惑也算到了,更覺得之後的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不過既然我已經不在他之下啦,我會做的事情,就算是他也肯定有料不到的。”

“什麽料不到的事?”

孟川柏嘿嘿一笑:“比方說,那麽怕麻煩的我居然會想要收養孩子,教人東西什麽的。”

項雲一怔:“這……很好啊。”

“這還是多虧了你啊。”

他握著項雲的手晃啊晃:“我是在看到你資助那些孩子後才得到的靈感,既然連你都可以應付那麽多孩子,我一次隻收養一個,應該很輕鬆才是。”

他開了個玩笑,可是項雲卻像是心不在焉,聽不出來,隻是點了點頭:“是啊,我覺得你應該會是一個很好的導師,隻要用心,肯定能教出很棒的學生。”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所以,你會留在天京收養嗎?”

“天京繁榮有序,就算有孤兒也能得到救助,根本不需要我吧。我就算要收養一個,也該是去那些戰亂偏僻窮困之類的地方找找看才對。”孟川柏扮作認真,等看到項雲毫不掩飾黯淡下去的神情,他差點就笑出聲來,隻覺得心裏那些惡作劇的念頭都得到了滿足。

簡直幼稚——他自我評價一番,而後緩緩說道:“不過,這些都是以後的事了。”

“以後?那你現在……”

項雲聽到他口氣有異,一抬眼,卻是迎上了他那雙不懷好意的眼睛。不知怎的心跳一陣加速,下意識說到一半的話,後麵怎麽也說不出了。她看著眼前這個人,隻覺得腦子突然一片空白,不知怎地思緒就飛到了很久以後。

從這之後二十年,風雲流轉,隻有善變的月始終見證著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一切。在這個時刻裏,天真的年輕人們還不知道,他們的相遇不僅要改變各自今後的人生,更是最終會將一個國家幾百萬人的命運完全改寫,終結痛苦的輪回,把希望留給之後的那一代人。

在這個時候,孟川柏隻是一臉壞笑地看著項雲,欣賞她難得一見的困窘。

“現在啊……”他輕輕拉住項雲的手。

“月色正美,約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