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表情”這個東西,項南星並不陌生。在最初入獄的時候他就曾經自學過一段這方麵的知識,還用上它來對付強敵。隻是那時候的他學藝不精,反過來中了對方的圈套,被耍得團團轉。要不是梁京墨天降神兵般地出現,恐怕他就要一蹶不振,至今還在那個監獄裏困著。

後來兩人私底下聊天時梁京墨說過,微表情那一套並不是完全沒用,隻是難度太高,真正能夠掌握的人少之又少,在現場直接應用的更是鳳毛麟角,幾近不可能。畢竟人類在漫長的演化過程中已經習慣了用整體印象去判斷東西,減少大腦的負擔,但微表情的觀察法卻要求人們將對方臉上乃至身上的每一個部件都拆分出來,單獨觀察考慮。隻有這樣,才能排除掉那些人為的,調動幾個肌肉群來完成的假動作,準確捕捉到那些不受理性控製的人體細節。

當然,如果與目標足夠熟悉的話,就能在日常生活中觀察到對方一些不加掩飾的小動作,從而在正式的對決中派上用場。項南星那時候采取的就是這樣的思路,隻不過他與目標終究隻是見過幾天的關係,而對方又從一開始就有所準備,在日常生活中預先表演了設定好的假動作。以有心算無心,再加上經驗的差距,項南星最後落敗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對付熟人已經夠難了,若想用這種方式贏過初次見麵的對手,隻能是將觀察力發揮到理論上的極致,不放過對方身體上的任何一點線索,時刻保持分析狀態……

但以人腦的構造和機能,基本不可能做到這樣的事情——梁京墨當時是這樣斷言的。

“說什麽不可能做到啊。”項南星此時隻有苦笑,“眼前這不就有一個嗎。”

幾分鍾前,他和梁京墨在頭頂上的“Q層”簡單商議了一下戰術,而後就分頭行動,各自前往完成自己的任務。“J層”的測試機器是梁京墨親手藏起來的,由他去重新找回並進行最後一次測試,而項南星則是直接前往最底下的“A層”,伺機將自己的密碼修改為其他。

項南星對此提出過異議。因為比起持有數字“7”的他,持有數字“3”的梁京墨顯然修改空間更大,更能讓對手迷惑。但反過來想想,正因為如此,對手多半會以為修改數字的那人持有的數字落在“1234”數組裏,這個誤判帶來的好處不見得就比修改空間一事要大,但考慮到對手要以觀察和猜度來找出密碼,那麽一個關鍵誤判說不定就能改變戰局。

“而且,那人現在說不定還在那裏,萬一真要麵對他的話,你應該比我更合適些——雖然可能也就多那麽一絲機會吧。”

梁京墨在說這話時臉上仍隱約帶著幾分惴惴不安的神色,項南星那會隻覺得他是太過警惕,過度放大對手,以至於失掉了平常心。但在此時真正麵對“負鼠”十二之後,他終於明白梁京墨為什麽隻是一個照麵便會留下如此揮之不去的陰影。

“額頭冷汗滲出,臉色略微蒼白,你這是怕了啊。”

對方依舊站在對麵,似笑非笑地望向這邊,像是捕獲老鼠後隨意戲耍的貓。見麵至今,他幾乎準確地說中了項南星的每一次情緒波動,而且不是簡單道破,還要將這過程中表情的變化也一並說明,仿佛是在炫耀著自己的一雙慧眼。雖然人們也說反派常常死於話多,但項南星知道對方此時的囉嗦其實是一種策略。兩人畢竟見麵時間很短,就算十二的觀察力再超群也難以掌握項南星每一處表情的含義,但他越是這樣說得清清楚楚,項南星就越是不自覺地想要去掩飾,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他的表情變得僵硬,哭笑都看得出刻意為之,隻有那些不受控製的無意識表現依舊自然,更容易被一眼看穿。

明知這些隻是鋪墊,對方是在用這樣的方式試探他,動搖他,一旦時機成熟就會開始轉入詢問數字的環節,可項南星卻是沒有辦法從中逃離。他試過模仿羅百川之前的那種做法,用他那會臨時抱佛腳看來的一些微表情知識來掩飾自己真實的情緒,然而對方才是這方麵的行家,他的表現稍有瑕疵便被看穿,少不得又是遭來一番嘲笑。

他也想過嚐試當時對陣“深淵”徐聞時用過的方法,那就是將已知情報通過一定的變換來得到新的結果,以此讓自己的注意力落在變換後的結果上。然而當時他麵對的不過是一個二選一的答案,此時要處理的卻是一個阿拉伯數字,信息量完全不同。不管他在腦子裏如何變換,最開始的“7”和“3”總會是印象最深的那幾個,終究瞞不過對方的眼睛。

他當然也可以逃。麵對無法戰勝的對手,逃跑其實是一個可以接受的選項。然而十二選在他進入這一層後才現身,剛好堵在了樓梯入口的前麵,這幾層的電梯又都隻能從內部打開,也就是說他的退路已經被封死,就算逃走,至多也就是在這沒遮沒攔的一層裏玩玩捉迷藏罷了,除了白白消耗時間之外別無益處。

“對啊,時間……”項南星突然喃喃說道,本已因為動搖而紊亂的視線漸漸找回了焦點。

就像梁京墨說過的那樣,他們已經在這座電視塔裏浪費太多時間了。為了尋找最好的方式衝進塔底,為了想辦法在主持人麵前爭取到一些內部探討的時間,還有為了穩紮穩打地拿下這個遊戲而時刻小心經營,這裏麵的每一步都耗去了他們大量的時間,在不知不覺中,距離和薑樂約定的時間已經越來越近了!

“對,我不能逃。”

項南星抬起雙手,從兩邊朝著自己的臉狠狠拍下!刺痛的感覺伴隨著耳鳴激**著整個大腦,將剛才還殘留著的怯懦想法一掃而光。他緩緩抬起頭,睜大眼睛直視著眼前的對手。

“喲,眼神確實有點不一樣了,這是下定決心的表情。”十二點點頭,“可惜啊,現實可沒有少年漫畫那麽理想,不是下定決心就能理所當然地翻越難關。”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炫耀似地說:“預告一下,這邊準備工作已經差不多完成了。接下來我就要開始‘詢問數字’,不管你想不想說,就算把臉擋起來,你的身體語言也會誠實地告訴我答案。如何,要試試能不能超越這雙眼睛嗎?”

“我正有這想法。”

項南星迎著對方那深邃的目光,毫不畏懼。

“直覺告訴我,你的才能裏肯定也藏著弱點,否則光是看透人心這一點就足夠讓你天下無敵了。”他說,“這個弱點,我會找出來的,一定。”

“因為天底下不存在無法戰勝的東西!”他斬釘截鐵地說。

“可這是十二的‘先天性注意力過剩’——一旦讓他進入這個狀態,他就是無懈可擊的。”

當“惡犬”比特氣喘籲籲地說出這句話時,他的身上已經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觸目驚心。盡管持續高昂的激素水平讓他感受不到疼痛,但不斷失血對身體造成的影響卻是實際存在的,在最後這幾分鍾裏,他的動作已經明顯不如原先靈活,防守的時候也頻頻出現漏洞。看上去距離徹底落敗也隻是時間問題了。

但作為他的對手,“黑貓”秋半夏此時的狀態也不算太好。戰鬥至今,盡管她的身上不見一處傷痕,但連續不斷的攻擊大大消磨了她的體力,雙手雙腳也一直承受著對方格擋時帶來的反作用力,到現在也有些酸痛了。她知道,眼下這是對方最鍾愛的持久戰節奏,正確的做法應該是一鼓作氣全力進攻,將其擊倒。但那樣一來,她就要冒著吃下對方垂死反擊的風險,一個不小心說不定還會喪命。

這幾率大概隻有百分之五。

但畢竟不是零。

同樣是一命換一命,惡犬要是倒下,同隊還有兩個高手,可她倒下,這邊就隻剩南宮茜這半個戰鬥力了。於是就算不耐煩,她也隻能打打停停,讓自己保持在相對穩妥的狀態。

這中間的休息時間,正好留給他們關注另一邊的戰況,同時伺機展開心理戰。

“先天性注意力過剩。”秋半夏細細咀嚼著這個詞匯裏的信息,秀眉微蹙,“我一直以為隻是傳說或者杜撰,原來還真有這樣的東西。”

“這是非典型阿爾伯格症的其中一種。阿爾伯格綜合症你總該知道吧,某些人口中這種病也叫做‘天才病’,因為患有這種病症的人或許會具備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才能,十二的才能就是這種超出正常邏輯的觀察能力。為了這種不可控製的觀察衝動,他被動地背負了太多的信息,最後隻能犧牲掉大腦裏一部分的記憶空間。可悲,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記不住,最後隻能直接用不穩定的排位數字來代替。”比特笑了笑,“在大部分時間裏,他都會戴著一副度數超高,看東西根本看不清楚的眼鏡來抑製這種觀察本能。而除下眼鏡後的十二無疑就是我們三個裏一對一最強的,傳說中那個在排位戰一路躥升,單挑無敵的主持人就是他。”

他眯起眼看著屏幕:“這麽一說,還真是同情那個年輕人。”

他外表像個魯莽的大漢,平時給人的印象也是如此,但此時這一開口,卻像是帶著一點文縐縐的感覺,就連身上斑駁的傷痕也仿佛染上了文藝的氣息。

“你還是先擔心自己吧。”秋半夏抿著嘴唇,“雖然過會就要打倒你,不過現在還是先感謝你不遺餘力的解說。一會遇上他的時候就知道怎麽應付了。”

“就算知道了能力的真相,你也沒辦法對付一個近乎全知的人吧。不過算了,那是你們以後自己要解決的事。”比特聳聳肩,“對於我來說,能在這裏拖住你就算成功了,不管是拳腳也好,話術也好,哪怕最後要毫無儀態抱住你的腿,隻要能讓你盡可能久地留在這裏,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真可憐,這是被當作棄子了。”秋半夏故作憐憫地說。

“棄子?這種說法不對。”比特微笑,“要說的話,我也該是‘下馬’吧。”

“下馬?”

“來自東方古國的小故事,講的是那時候的博弈思想。故事說如果你和敵人都有上、中、下,三匹馬,拿同個等級的馬匹直接對陣,勝負難料。但若是先用己方的‘下馬’對陣敵人的‘上馬’,雖然必敗無疑,卻是最終獲得勝利的關鍵一步。”他指了指屏幕中對峙的項南星和十二,“看到了嗎,這就是我方的‘上馬’對上你們的‘中馬’,勝負已經分明。”

“這個結論真有趣。”秋半夏冷笑:“更有趣的是,你原來把梁京墨看作‘下馬’?”

比特也笑了,笑容裏仿佛別有深意。

“不,他當然不是‘下馬’。”他說,“在我看來,他其實是一頭‘鹿’。”

秋半夏微微一怔。她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另一麵屏幕,那上麵也有兩個人在遙遙對峙。

“你們選擇跟他同行,從一開始就找錯了人。”比特說。

“就像古諺有雲——指鹿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