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一口氣扔進冰涼的海水裏,身體瞬間凍僵,止不住地往下沉。項南星的手腳使不上力,隻能看著水麵上那微弱的光距離自己越來越遠。水下是寂靜的,黑暗的,仿佛什麽都沒有,可是從這片徹底的虛無裏,卻有嘈雜的聲音漸漸響起。
那是人說話的聲音,哭喊聲,怒吼聲,當中有熟悉的聲線,也有相對陌生的。項南星豎起耳朵努力分辨,然而它們全部都糾纏在了一起,如同一整團打了無數死結的毛線,怎麽梳理也理不清楚。
聲音越來越大,終於到了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項南星突然從裏麵認出了幾個人來。這聲音裏有船上監獄裏遇到的老獨眼,交手過兩次的大毒梟羅百川,求生小屋裏死在屋內的那幾個人……他們的語調或是哀怨,或是憤怒,念著項南星聽不懂的話,越來越近。
突然,項南星感覺一隻手抓住了自己,然後是另一隻。一時間像是有許許多多的手臂紛紛拉住他的身體,把他往更深處的水底拽去。他想要掙紮,卻無法發力,隻能眼睜睜看著遠處的一點微光越來越遠。
越來越遠……
突然,一束強烈的光打在他的臉上,一隻手抓住他胸口的衣服,把他狠狠往上拉了起來。項南星驚叫一聲,睜開眼睛,猶如剛剛從一場夢魘中掙脫出來,全身大汗淋漓。
“得了,人醒了。”有個耳熟的聲音說。
他發現自己正仰麵躺著,“深淵”徐聞就蹲在旁邊,雙手還保持著按壓在他胸口的姿勢。項南星反應好久才想起這是心髒複蘇術,剛才那隻抓住胸口的手就是這個按壓帶來的錯覺。
他移過視線,對上了徐聞似笑非笑的眼睛。“看見三途川了嗎?”他半開玩笑地問道。
項南星微微一怔,苦笑一聲:“好像沒有。”
“那說明你死得還不夠徹底。”徐聞笑道。
他拍拍雙手站起,旁邊的鳴柳立刻過來為他遞上了擦手的濕布。“放心,我隻是給你打了一劑強心針,然後順便做了下心髒複蘇。”他說,“要是有人工呼吸之類的部分,我都是交給‘白鶴’主持人來辦。”
“那得感謝您的體貼,這話讓我都想死多幾次了。”
項南星看了鳴柳一眼便心知他在開玩笑,於是笑著回應。借著從地上坐起身的動作,他裝作剛醒來的茫然模樣掃視周圍,卻把地上每一樣東西的情況盡收眼底。距離他最近的是一套一次性注射針管,此時它的針筒裏還有小半管殘留的**,顯然是剛剛使用過的。
稍遠一些的,是一攤隱約散發出酸臭氣味的穢物,這是他剛剛失去意識前嘔吐時吐出來的,一時間沒人處理,隻有徐聞隨手撕了幾頁紙蓋著,算是暫時遮一遮。再遠一些的地方,主持人鳴柳正在將半打開的箱子重新關上。這一次留給他觀察的時間稍長一點,項南星也比上一次看得更為仔細。在取走了前兩層的東西後,這箱子最底層裏裝的果然是醫療用品,包括另外的一次性注射針管。
這個事實,其實並不需要通過雙眼來確認,因為在項南星醒來的那一刻起,他就確定箱子裏肯定放著某種藥劑。西鳳之前的遊戲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法無禁止即可為”,隻要規則裏沒有明確表示不允許,那麽就是默認可以做的。這次的遊戲對於“接受懲罰”到“遊戲繼續”這中間的部分隻用了一句簡單的“接受救護”,對於具體的做法卻沒有說明,可能隻是空手,也可能會使用藥品輔助。另一個線索則是鳴柳帶過來的手提箱,那裏麵前兩層的東西都能派上用場,最後一層肯定也有它的意義,項南星之前雖然不能確定自己看到的就是醫療用品,但想來想去,這樣的確最有可能。
既然這個遊戲允許救護,那麽注射就不等於必死,這一點猜測,就是項南星豪賭的底氣。
“這些藥劑雖然是救護的輔助,但請雙方玩家記住,它的數量是有限的。”
說完了這句,箱子在下一秒就被鳴柳徹底關上,然而項南星已經數清了裏頭的針劑數量。他注意到箱子是朝自己這邊打開的,從薑涼的方向隻能看到打開的箱蓋,這或許就是規則送給瀕死一方的補償:看清了針劑的數量,也就知道從第幾次開始會無法得到藥劑治療。
哪怕隻是一條情報的優勢,他也終於有了一點對抗薑涼的手段。
“現在感覺怎麽樣,可以繼續遊戲了嗎?”徐聞倒握著手槍將握柄朝向他,掌心裏還放著一顆橡膠子彈。項南星深吸一口氣,感受自己身體的狀況。雖然他已經醒來,但其實中毒的影響還在,此時他能感覺心髒一會跳得異常有力,一會又顯得特別乏力,似乎強心針與毒液的對抗仍在持續。
但他還是用力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接過了徐聞遞來的手槍和子彈。就在他半轉過身將子彈放入彈倉的同時,徐聞後退兩步,背著手繼續站回到主持人的位置上。
“先生,您又拿我開玩笑。”“白鶴”半是埋怨地說,“毒液隻對心髒生效,按壓複蘇也就算了,哪來的什麽人工呼吸啊。”
“是啊,‘隻對心髒生效’……”徐聞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他能明白這一點,所以才反過來應了一句玩笑話嘛。”
鳴柳皺眉:“你們男人的笑話真是毫無美感。”
“再無美感,但終究還是笑話。”徐聞臉上沒有半點笑容,“前一秒還在感受著瀕臨死亡的狀態,醒來後卻立刻能與我談笑風生,這樣的人,你之前見過沒有?”
鳴柳的臉色微微一變:“你是說他早就有準備?甚至還是打算要……”
她說到一半便不再說下去,隻是看著幾步外的項南星,眼中的驚訝難以掩飾。
“現在回想起來,要說他剛才在薑涼的那一槍上判斷失誤……”徐聞神色凝重地說,“連續‘觀望’,真是他的‘失誤’嗎?”
“好好看著吧,這一回合輪到他‘進攻’了。”他說。
將子彈裝入彈倉後,項南星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全身上下散發出肅殺的氣息,臉上的“獸麵”一時間竟給人更加猙獰的錯覺。他也不多話,隻是舉起槍遙遙對準了另一邊的薑涼,淡然說道:“第一槍。”
“防禦。”薑涼選擇了求穩。
“哢擦”一聲傾向,擊錘敲了個空,但雙方都沒有任何反應。白白付出兩毫升計量的薑涼臉上依舊平靜,而另一邊的項南星則是第一時間再次舉槍,平靜地念出三個字:“第二槍。”
“防禦。”薑涼毫不猶豫,再次選擇最穩妥的做法。他似乎認定了項南星這一回合會耍點小聰明,將子彈放在前麵的幾個位置,這連續兩次快速宣告攻擊也正是為了加快遊戲節奏,不給他詳細思考的時間。
然而這一次擊錘再次落下,依舊打了個空。
四比零,再然後是六比零,乃至八比零。這一回合才開完四槍,兩人的累積計量卻已經飛速地拉開了差距,照這樣下去,薑涼會比對手更早到達五十毫升的大量注射線。
此時此刻,麵對著第五槍的抉擇,薑涼竟然陷入了思索。
“恐怕薑涼自己也發現了,剛才那一通看似大秀操作的心理攻勢對項南星毫無作用。”梁京墨說,“從裝入子彈開始,到連續開這幾槍,他的手一直顯得非常穩定,內心有所動搖的家夥是沒法掩飾那些下意識顫抖的。在我看來,他現在甚至顯得比之前還有信心,不知道是死裏逃生這件事改變了他的心態,還是他在這個過程中發現的東西讓他更有底氣。”
“少兜著圈子說話了。”秋半夏沒好氣地看著他,“你這種人,一看就不會信那種‘死裏逃生改變心態’的說法。說吧,你覺得他的信心來源於哪裏?”
“他的信心來源,也正是薑涼此時不斷選擇‘防禦’的原因。”梁京墨說,“你注意到剛才的一個細節嗎?在徐聞實施救治的時候,那個裝著醫療用品的箱子是朝著項南星的方向打開的,並且一直維持在半打開的狀態,另一側的人無法看到裏麵的東西。直到項南星醒來,又坐起身子後,這個箱子才被關上。考慮到之前主持人拿出遊戲用具時也是從同一個箱子裏拿出,留給玩家短暫看到箱子底層物品的機會,我不認為剛才這是一個偶然的舉動。”
“我更寧願相信,這是遊戲本身送給失敗者的翻盤機會,隻是大多數剛剛從瀕死狀態恢複過來的人未必能想到要去看多一眼,但項南星卻幹了。他看了,也知道了箱子裏剩餘的藥品情況,這個獨門情報便是他此時對上薑涼的優勢。薑涼注意到了這一點,卻無從幹涉。”
“如果箱子裏已經沒有任何東西,那麽項南星剛剛的那一劑強心針便是遊戲裏最後一件治療藥物,接下去每一個中毒的人都會陷入極度危險的境地。那樣一來,他就有可能將子彈放在前麵的彈槽,給薑涼來一個攻其不備。正因為不知道箱子裏的情況,薑涼不得不將這種可能性納入考慮,所以隻能從第一槍開始穩妥地選擇防禦。”
他正說著,卻聽到旁邊傳來一聲嗤笑。梁京墨轉過頭,見白蘇眼睛雖看著電視屏幕,嘴角卻掛起了一絲嘲諷的笑意。
“你有別的意見?”他揚眉問道。
“說得不錯,可惜完全抓不住重點。”白蘇慢悠悠地說,“你該慶幸現在站在那邊的不是你,如果你們兩人換過來,薑涼已經穩贏了。”
梁京墨皺起眉頭:“這麽說,你覺得是別的理由?”
“你畢竟是個習慣遊戲氛圍的玩家,又隔了屏幕,沒有親身感受到皇宮的氣息,做出剛才那番推斷也在情理之中。”他轉過頭看看梁京墨,又看看秋半夏,“有些事情,如果不是皇室成員的話,或許也就隻有‘主持人’才能理解了。”
梁京墨猛地轉過頭看著秋半夏,後者抿著嘴,朝他慢慢搖了搖頭。
“他說的沒錯。薑涼此時不斷選擇‘防禦’,其實根本原因隻有一個。”她說。
“皇帝,不能在人前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