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響起的瞬間,項南星下意識繃緊了全身。

預想之中的衝擊並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隻是旁邊傳來的一聲輕響。薑涼的這一槍裏雖有子彈,卻沒有選擇直接射擊項南星本人,而是打向旁邊的空地,這種手下留情的姿態或許也是為了展示強者的風度。

但這一槍終究是實實在在地響了。不管子彈是否擊中身體,按照遊戲規則,選擇“觀望”的項南星都相當於直接中彈,需要接受注射毒液的懲罰。

“說是‘先攻’,似乎從一開局就掌握主動,其實不然。”薑涼從容說道,“如果看過那兩個人的對局就會明白,手上握著槍的人壓力會更大,名為進攻,結果反倒是防守的一方。”

屬於他的進攻回合已經結束,他將手槍交給徐聞,卻不催促後者立刻執行懲罰。對他來說,現在正是乘勝追擊,瓦解對手信心的絕佳時機。

“每一次進攻回合裏,子彈都是從一開始就放好的,它的位置因此固定。”他繼續說道,“開到第幾槍才會響,這個情報隻能由放下子彈的人掌握,一旦被對方看穿,這場遊戲就必敗無疑。因此他必須始終控製住自己的情緒,防守住對方的刺探,每一槍、每一句話與每一個動作,無不是如此。”

“他可以嚐試用錯誤的誘導讓對方以為空著的一槍必定有子彈,也可以保持著不動如山的姿態,堅持不向對方泄露任何一點信息。不管是哪一種做法,自他準備開槍的那一刻起,對方就成了進攻心理防線的那一方,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防守。至於現在……”

他瀟灑地抬起手,笑了笑:“你踩中了防守方布置的陷阱,僅此而已。”

“廢話真多。”

“白鶴”鳴柳小聲吐槽了一句,一抬頭卻看到徐聞混雜著興奮和敬畏的側臉。“不是廢話,再仔細想想。”他看著薑涼,“他在這個時候說出這些話,在我看來,實在是滴水不漏啊!”

“就憑這一段把自己從進攻方強行說成防守方的詭辯?”鳴柳皺眉,“明明是就算輸掉也不會有損失的角色,世界上哪有這麽便宜的防守方?先生,我看他這是為了放低自己的位置,好讓剛剛的勝利在國民眼中顯得更高大上吧。”

“或許有這個作用,但隻是附帶的效果。”徐聞搖了搖頭,“你還在糾結這一局,他卻已經看到更遠的地方了。想一想,如果項南星挺過了這次懲罰,接下來會是怎樣?”

“接下來,那不就是攻守交換……啊!”

鳴柳一驚,急忙上下打量起另一邊的項南星。雖然他的身體看上去還是一如既往的穩定,可隔著麵罩看不見底下的表情,說不定薑涼這一番話已經讓他動搖了。

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平庸的人會為自己的攻擊命中沾沾自喜,希望對手因為注射毒液一命嗚呼,但薑涼卻是另一個層次的人。在本應慶祝勝利的時刻,他的第一反應是假設對手能從注射中存活,然後開始思考下一回合的策略。

在下一回合,雙方的攻守將會交換,換成薑涼來麵對項南星的槍口,要是稍有失誤,此時項南星的遭遇同樣會發生在他身上。正因為壓力巨大,他反而選擇用貌似牢不可破的邏輯強行扭轉攻守的概念,讓對手到了下一回合都不得不背負著防守者的心理壓力。在這種容不下失誤的對決裏,隻要有一方在精神上露出破綻,勝負的天平就會向著另一邊強烈傾斜。

“從某種角度來看,他說的其實也沒錯。”徐聞說,“雖然規則與我親曆過的那場遊戲不同,進攻者就算失敗也不用付出代價,但別忘了這是一場不死不休的遊戲,如果進攻效率不如對方,那麽你就會比對方更接近死亡——這份焦慮與恐懼,正是進攻失敗的代價。最妙的是,對於這種源於生存本能的情緒,你越是想要掩飾,就越是會被他左右,等到關鍵時刻更是會不受控製地爆發出來,就像人無法憑借自己的意誌閉氣自殺一樣。”

“而讓他決定攻擊這個心理弱點的,是項南星在這之前的一個選擇。”

徐聞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額頭,鳴柳略微一想,立刻會意:“是麵罩。”

“是的,麵罩。”徐聞點點頭,“薑涼提出拿麵罩支援對方的動機顯然沒有那些看客們想象的單純,他的布局從那一刻就開始了。他說的都是實話,橡膠子彈的潛在殺傷力確實足以致命,合金麵罩也確實能夠保護臉上的幾個要害,但項南星接受它的原因卻不在這裏。”

“不是為了防護,是為了遮擋。”鳴柳接道,“薑涼剛才說的那些,項南星自己肯定也想過,所以他才從一開始就做準備。之前他和先生你對決過,親身感受過思考被人看穿後的艱難,這一次麵對著另一個高手,首先考慮的就是藏住臉上的表情變化。薑涼提供的麵罩方案正好能滿足這個需求,因此就算對他的動機仍有懷疑,項南星還是選擇了接受。”

“卻不知,有了安全區域,就會開始胡思亂想。原本因為背水一戰而牢不可破的心理防線,在得到這個‘便利’後反而出現了裂痕。”徐聞歎了一口氣,走上前去,開始調節著項南星連接的輸液設備。這一回合裏,落敗的他將要接受十毫升的直接注射,徐聞隻要將數字設定好,輸液導管便會自動輸入對應的劑量。

在操作設備的時候,他得以看見項南星背對著薑涼的那一麵。如他所料,項南星後背的衣服中央已被汗水浸濕一大片,此時正牢牢貼在背脊上。

哪怕把身體控製得紋絲不動,這些生理性的反應仍是無法抑製。

徐聞在心裏暗暗歎了一口氣,按下開始輸液的按鈕。稀釋過的毒液開始沿著導管一點一點進入項南星的身體,徐聞知道,被注射的人初時還不會感覺到太多不適,隻是當混雜了毒劑的血液進入了心髒之後,這一劑猛毒的效果才會顯現出來。

隻是這毒液尚未流轉到位,薑涼的心理攻勢卻又開始了。

“知道我最後那一槍是什麽情況嗎?”他似笑非笑地說,“前麵那三槍,我都是在舉槍之後立刻做出了宣告,隻有最後那一槍,我隻是一直舉著,卻不急著說話。在那個時候,你如果想到我是因為槍裏有子彈所以緊張,從而選擇防禦,現在也就不會落得這個下場了。”

“別開玩笑了。”

項南星終於開口,聲音卻是如常:“你不可能因為這樣的原因緊張,一般都會想到這是你故意誘敵的手法,然後反其道而行之吧。”

“但就算中計,付出的代價也不過是額外增加兩毫升的計量罷了,放在五十毫升的總量裏麵比例並不算大。麵對這種情況,我想一百個人裏至少有九十九個都會選擇求穩,不會有幾個人像你做得這麽極端。”薑涼聳聳肩,“不過也難怪,因為你比那九十九個人都聰明,你至少知道自己正麵對著一個半步也不能後退的對手。放棄推測對方的真實意圖,乖乖獻出一兩毫升的計量來換取暫時的平穩,這在氣勢上就已經輸掉了。這種畏懼的心態會在接下來的對局裏不斷被放大,直至摧毀自己的全部信心。”

薑涼冷笑看著他:“所以,你既然知道這一點,又為什麽要閉上眼呢?”

隨著他這句話,項南星的肩膀突然顫抖了一下。

“是的,最後那一槍,我要試的就是這個。”薑涼說,“就像我之前說的,你也看過那兩人的對局,肯定知道遊戲的勝負手在於能否看穿對手。為了阻止我的觀察,你戴上麵罩,隱藏起自己的表情,這一點非常理智,可反過來,你卻對自己的觀察力不夠自信。我明明沒有任何遮擋物,就站在你麵前任你觀看,可你卻在擔心會不會反過來被我誤導。”

“所以,你選擇閉上眼睛,幹脆按照自己一開始擬定的方案來應答。那樣一來不管我如何誘導,你都不會顯示出任何多餘的情緒,甚至我還可能會因為你回答得太果斷而產生動搖。為了確保做到這一點,你幹脆閉上了眼睛,什麽都不看,隻聽我的宣告來應答。反正隔著麵罩上的單色玻璃,我從外麵也看不見你眼睛的情況。”

他冷笑一聲。

“這簡直是自欺欺人。你不願在決策的問題上退卻求穩,卻從一開始就自己封閉了感官,放棄了防守一方的靈活性,在這種狀態下等待著好運庇護。如果真的被你這樣蒙混過去,對手的心態或許會產生很大波動吧。隻可惜……你的對手是我。”

項南星張開嘴,卻找不到可以反駁的句子。他努力思考著,意識卻漸漸模糊,薑涼的聲音在他耳中像是漸漸行遠,取而代之的是越發沉重的砰砰聲。沉重與急促,這兩種略有衝突的狀態構成了項南星此時心髒跳動的感覺。他感覺像是有一把沉重的錘子在胸骨底下揮舞,每一次敲擊都像是要把骨頭砸穿,從破洞裏自由地解放出來。在它的帶動下,五髒六腑也像是跟著急促的節奏搖擺、狂亂起來,這種痛苦的感覺無以言表。

他勉強轉過頭,看到輸液導管裏的最後一滴**也已經流入身體。自己現在感受到的痛苦,無疑就是這個致死毒劑在稀釋幾千上萬倍後的威力。

“懲罰時間結束。”徐聞麵無表情地宣布。

項南星的雙腳再也無法支撐身體,膝蓋一軟,仰麵朝後倒下。在意識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前,他最後一個動作是抬起手,五指張開,像是要拚命抓住一根並不存在的救命稻草。

然而在他眼前的,隻有天花板上遙不可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