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有救命的藥劑,隻剩致命的毒液,隨著項南星握槍的手緩緩上舉,這一個殺機四伏的回合正式宣告開始。這場遊戲進展至今,終於真正來到了彼此都無退路的最終時刻。

隻看計量,這兩人是三十五比四十,距離致命的五十毫升注射都有一段距離,彼此間五毫升的差距也不大。但事實上,此時的薑涼卻已經處在非常危險的狀況之中。

最後這十毫升的空間足以支付九次成功的防禦,卻最多隻能容納四次防禦失敗的損失。若第五次也防禦失敗,那麽累積的計量將會直接觸動紅線,引發五十毫升的大劑量注射。換句話說,在這一回合裏薑涼已經不存在著絕對安全的策略,他必須竭盡所能,找到被項南星隱藏起來的那個答案。

可就算強如薑涼,在這一刻也感覺有些無計可施。

觀察動脈搏動的手段因為對方剛剛實施過強心治療而失去意義,察言觀色的本領則因為麵罩的存在而無法發揮,最後隻剩下言語試探的手段,然而當項南星第三次從瀕死中重新站起,薑涼忽然感覺眼前的這個人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變得清澈,卻又更加深不可測。

他無法看透項南星,更隱隱害怕著被這樣的深淵吞沒。

於是第一槍,他選擇了“防禦”。

“我理解他的謹慎。”電視機前的梁京墨自言自語。

他盯著畫麵中的項南星,輕輕搖了搖頭:“哪怕隔著屏幕,我都能感覺到那小子帶來的壓力。之前拋開一切包袱的他已經讓人難以看透,經過了三番兩次瀕死的洗禮,他竟然還能在這基礎上邁進了一大步。現在的他,甚至在氣勢上牢牢壓製住了西鳳最強的主持人。”

秋半夏斜眼看他:“你現在相信所謂的‘死裏逃生改變心態’啦?”

“親眼看見,不得不信啊!”梁京墨苦笑,“換成是我,現在也會對他毫無辦法。這一回合雙方都沒有退路,如果無法看穿對手,就隻能選擇暫時安全的那一邊,用計量來等待轉機。”

他抿著嘴唇,緩緩搖頭。

“然而對比項南星,薑涼並沒有足夠的空間——這是前者不惜豁出性命,以身體作為毒液容器才換來的優勢。隻是數字上的增減,到這時卻終於變得致命。”

“這是真真正正的‘先手優勢’。”

和他斷言的一樣,麵對項南星的槍口,薑涼接連選擇了穩妥至上的防禦,卻在第四槍前被迫停下。在這一回合開始前他的累積計量就已經達到了四十毫升,此時隨著他前三槍裏防禦落空,這個數字一口氣來到了四十六毫升,距離五十毫升的注射線僅有一步之遙。

對於薑涼來說,這是一個讓他無路可退的數字,當他回過神來,已經沒了選擇。

“這是被你‘將軍’了。”他苦笑。

接下來的第四槍他如果選擇防禦,然而又撲了個空的話,累積的計量將會上升到四十八毫升,於是之後的第五槍和第六槍隻能選擇一槍做出防禦,並且絕不能落空,這樣才能撐過這一回合。然而即便如此也毫無意義,項南星將會在他自己的回合全數選擇防禦,再次輪到薑涼時,四十九毫升的計量會讓他無法做出任何行動,坐以待斃。

對他來說,眼前隻剩下兩種可以繼續存活下去的情況:要麽在接下來的第四槍選擇“觀望”,並且槍裏沒有子彈,要麽選擇“防禦”,然後成功擋下這一回合的子彈,除此之外的一切結果最終都會通往死亡。

是與否的選擇,分別對應著項南星的兩種配置,他隻有猜對才能將這個遊戲延續下去。

“真沒想到,我居然也有需要祈禱運氣的時候。”薑涼苦笑著抬頭,看著大廳的穹頂。厚厚的混凝土阻隔了視線,但這一刻他仿佛正看著西鳳上璀璨的夜空,那是曆代先祖的目光,從另一個世界沉默地注視著他。

薑涼舉起手。

“我問你,天,你佑不佑我?”

記憶仿佛至此戛然而止,意識不斷前行,略過了中間紛亂蕪雜的片段。當薑涼回過神時,他已經站在一片廣闊的草原中央,混雜著青草香氣的風從遙遠處吹來,卷起些許枯黃的草莖,在長草的海洋裏掀起一陣一陣的波浪。

薑涼微微一愣,而後苦笑:“原來如此,是我輸了啊。”

“這裏來過很多人,你是最冷靜的一個。”

身後傳來的聲音如此熟悉,薑涼的嘴角不自覺露出一絲笑意。“老師,是您啊。”他轉過身,笑盈盈地走向說話者。此時站在他麵前的是一身長袍裝扮的黃老,從薑涼還是個小孩的時候,他就已經是他的老師了。

“等你很久了。”黃老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如往常一樣慈祥,像是對自己被後者殺死一事完全不放在心上。然而麵對他的熱情,薑涼的臉上卻依舊掛著那一抹苦笑。

“如果真能見到您,那麽死亡也可以是個不錯的東西。”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可惜,在這裏的你隻是由我記憶構築出來的幻象,真正的靈魂大概還在別處遊**吧。”

黃老笑了:“你一輩子都這麽理性,簡直像是被誰奪走了感情似的。”

“一輩子嗎……”薑涼自嘲似地笑了笑。

兩人在草原上並肩坐下,看著疾風不斷吹拂綠草的景色。雖然隻是記憶虛構出來的黃老,卻也融匯了兩人這麽多年來的相處,在薑涼的心目中,這其實已經與真正的黃老無異。

“我要向你道歉。”他說,“那個時候動手殺了你。”

“你是說和白蘇那混蛋聯手的時候?”黃老擺擺手,“和他聯手殺掉我,以此換取完全的信任,讓他甘心成為你安放在反派位置上的旗幟——這不是我們一早商量好的計謀麽?”

“但那時候說的隻是‘假裝殺掉’,卻沒有真的非殺不可。”薑涼說,“隻是在靠近你的那一刻,我忽然希望這個計謀能百分之百成功,也不想在日後留下什麽難以掌控的變數。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動手了。”

“我明白。”黃老點點頭,“你還記得嗎,當初我們在定下這一計的時候,我把它起名叫‘公子獻頭’。”

“荊軻刺秦,公子獻頭。”薑涼說。

“荊軻刺秦,公子獻頭。”黃老淡淡地說,“從那時候起,我就沒想過要活著回來——畢竟,你是我教出來的徒弟啊,你的選擇,就是我會在那種情況下做出的決定。”

薑涼沉默了一下。

“所以,你是故意的。”他說,“如果按照計劃來,你活下來也會身受重傷,短時間內派不上用場。所以你選擇死,以性命化作一扇門,把我所有的動搖全部鎖死在門的另一邊。如果以前還有選擇的機會,那麽在殺掉你以後,我就跨過了那條線,從此再也不能回頭。”

他冷笑道:“你還真是西鳳的第一號大忠臣啊。”

麵對著最尊敬的老師,薑涼的語調卻帶上了幾分譏諷,這並非對黃老不敬,反而是他苦澀的自嘲。直到最後老師都在用性命來推他走出最後一步,可在他離開後,自己卻一敗塗地。

黃老靜靜地看著他,忽然說:“皇子,你還記得小時候常與四公主去的那片花田嗎?”

薑涼心中一動,周圍的景色也隨他心意而動,在遠方青綠色草原的邊緣上頓時出現了點點亮色,姹紫嫣紅。

“在那時候,我奉命毀掉每個皇子最珍愛的東西,以此試探他們的反應。以我對你的觀察,最接近這個標準的就是那片花田。”黃老說,“所以在燒掉花田後我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躲在那裏,等著你來。後來我看到你和四公主從遠處飛奔過來,四公主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而你隻是在旁邊站著,一動不動,臉上表情既不是仇恨也不是悲傷,而是與世隔絕般的冷漠。”

“從那一刻起,我就相信西鳳下一代的皇帝會是你,也隻能是你。你不笨,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是皇帝在試探你的反應,所以你不哭,甚至在第一時間就抹殺了自己對它的喜愛,你就是這樣一個能用理性淩駕一切的人。對於日漸羸弱的西鳳來說,你就是它渴求的明主。”

薑涼笑了。是苦笑。

“如果那時候哭了,之後的事情大概會不一樣吧。”他自言自語。

他的目光中閃過一絲迷惘,混雜著痛苦的決絕。這個總能用理性掩飾情緒的男人罕有地露出了自己脆弱的一麵,哪怕隻是在眼中一閃而過。不顧身邊黃老詫異的目光,他獨自站起身遠遠眺望著花田,邁開腳步時,卻是轉過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越走越快,腳步越來越輕。大風從他身後吹來,如同看不見的手推著他往前走,也刮走了地上所有的綠草,露出土黃色的粗糲的地麵。這荒野一望無垠,他的目標又在哪裏?

黃老忽然在他身後大聲問道:“薑涼,你忘了祖祖輩輩複興西鳳的大願了嗎?”

薑涼肩膀一顫,猛地停住腳步。

過了一會,他緩緩抬起手,捂在胸口上。掌下的心髒有力地跳動,像是鼓槌沉重地敲擊著胸腔,一聲一聲,都是當年在皇陵中發過的誓言。

“薑涼,至死不敢忘!”

他狠狠一拍胸口,熱淚奪眶而出。

會場中,薑涼突然睜開了眼睛。

“還真被我拉回來了。”徐聞鬆開手,一屁股坐倒在地,疲憊地笑道,“也許今天這一局過後,我該改行當急救醫生去。”

“準了。”薑涼淡淡地說。

他推開徐聞,以手撐地從地上爬起。沒有強心針的援救,肆虐的毒液在他體內刻下不淺的損傷,尋常人就算醒來也會無法行動。然而此時的薑涼卻像是直接從生理上否定了這傷害的存在,他站起身,撿起槍,再為它裝入子彈,所有的動作如平常那樣自然流暢。

等做完了一切準備工作,他才轉過頭望向項南星,看著這個幾乎將他逼上絕路的對手。對他這一番奇跡般的瀕死複活,在場眾人裏唯獨隻有項南星臉上沒有絲毫驚訝,就好像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樣的事情必然發生。

薑涼笑了。隻有這樣心裏不存著任何一絲僥幸的人,才配當西鳳皇帝的對手。

“那麽,讓我們繼續吧。”

他舉槍。

“然後,結束掉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