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的一回合,波瀾不驚。
薑涼會將子彈放在最後一個彈槽,以此迫使項南星在防禦落空中消耗最多的計量——這是每個人都能猜到的結果,然而項南星依舊一次不落地選擇了防禦,讓自己的計量一口氣增加了十一毫升,來到了與薑涼平齊的四十六。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結果。此時的他一旦被注射就必死無疑,哪怕薑涼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將子彈放在前麵,他都不能在這裏賭上一把。一路防禦到底,增加的終究隻是計量數字,可一旦選擇觀望,又因此受到直擊的話,丟掉的卻是整條性命。孰輕孰重,誰都分得清。
他們兩人都很清楚,真正決勝負的還是在接下來項南星執槍的這一回合。
“積累的空間,最終換來的是一回合的先手優勢。”梁京墨看著屏幕,臉色凝重,“現在兩人都是四十六毫升,等於說接下來各自回合裏都隻允許出現一次防禦落空,第二次將會帶來五十毫升的直接注射。可一旦錯誤選擇了‘觀望’,受了直擊,那十毫升同樣致命。可以說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隻要犯錯就會死。但幸好是由薑涼先來麵對。”
秋半夏也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緊張:“但如果薑涼贏下了這一回合……”
“那就可以宣告勝利了。”白蘇冷冷地插入一句,“從優勢轉入絕路的巨大落差感,就算是項南星也不可能不受半點影響。如果皇帝能從這回合裏活下來,那麽他就是天命所屬……”
他看著對麵的二人:“而你們所做的這一切,都隻是妄圖阻擋曆史的螳臂當車。”
“那你呢?如果薑涼真的解決了這些麻煩,你和他的關係也會變得相當微妙吧。”
梁京墨輕描淡寫地反擊回去。他掃了一眼白蘇臉上的精彩反應,隨後便將視線繼續鎖定在電視屏幕上,隻用餘光觀察著周圍。他在猶豫,猶豫著是否要冒巨大的失敗概率提前將最後的計策發動。若是繼續舉棋不定,而項南星又落敗,這一著就會徹底失去意義。
然而在下一秒,項南星的一個動作製止了他的念頭。
在接過槍後,他的下一個動作是毫不猶豫地抬起手摘下臉上的“獸麵”,露出底下蒼白不堪的臉。盡管神情委頓,他的嘴角卻依舊掛著自信的笑容,看向薑涼的雙眼也依舊明亮。
“你這是什麽意思?”薑涼看著他,“好不容易破解了我的觀察法,你卻主動摘掉麵罩,將整張臉直接暴露在我麵前?”
“畢竟是最後一回合,總得給你個公平對決的機會。”項南星笑道。
“好一個‘最後一回合’,還有這妙極的‘公平對決’!”薑涼失笑,“你摘下麵具的唯一理由,就是你不願意把這種事情交給虛無縹緲的運氣,更寧願相信自己能夠成功誤導我。”
他斂起笑容,鄭重地整了整衣領。
“你說得對,這確實是再一場公平不過的對決。”他說,“就算即將要死在這裏,你也依然是個值得尊敬的強敵。”
“同樣的話,我原封不動還給你。”
項南星緩緩舉槍。“第一槍。”已經是生死關頭,他的語調卻毫無波動。
薑涼靜靜地看了他一會,背在身後的雙手卻不自覺地擰緊了。
“觀望。”他答道。
在決定生死的關鍵回合,在其中最為關鍵的第一槍,選擇不作出防禦,直接麵對槍口,需要的勇氣絕非常人所能想象。就算是薑涼,在說出這兩個字的瞬間也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隨後的一聲空響,讓他揪緊的心髒一下子釋放開來。
“賭博的感覺如何?”項南星笑道,仿佛對第一槍的結果毫不在意。
薑涼閉上眼,感受著漸漸平複的心跳和腦中閃過奇妙的感覺。在過去,當他和那些高手對局時偶爾會有過類似的感受,卻都隻是稍縱即逝,隨後便讓路於冷靜的思考和分析。然而此時,這顆因為毒液而漸漸乏力的心髒卻比過去任何一天都有力地跳動著,大腦甚至為這次小小的勝利分泌出大量的多巴胺,為他帶來了強烈的愉悅感。
“驚心動魄。”薑涼笑道。
毫無喘息的時間,項南星的第二槍轉眼又至。這一次薑涼思考的時間更短,沒過多久就作出了觀望的決定。迎接他的依然是一聲空響,賭博成功,愉悅的感覺仿佛在腦中化作歡呼,回**良久,令人沉醉。
不用想也知道,此時全國各地的歡呼聲隻會比他腦中想象出來的還要宏大。總共六槍裏,他們的皇帝已經靠著過人的膽略掃除了兩槍的威脅,剩下四槍還可以選擇兩槍防禦,就算是碰運氣也已經達到了一半對一半的機會。如果薑涼下一槍依舊選擇觀望,並且成功避過子彈的話,這個機會還能進一步上升,勝利在望。
然而這種反應,又何嚐不是在項南星的預測之中呢?
他觀察過,在連續命中結果而醺醺然的狀態下,十個賭徒裏至少有九個會把原因歸結於自己手風正順,選擇壓上籌碼原封不動地再來一局。換句話說,他們從“觀望”裏嚐到了甜頭,就會更加信任這個決策,甚至要乘勝追擊,將其沿用到第三槍裏。
隻不過,薑涼會是那剩下的一個人。
“防禦。”
麵對項南星的第三槍,薑涼原本興奮的眼神忽然就恢複了冷靜。在絕大多數人都會踩盡油門往前衝的寬敞大道上,他卻忽然狠狠踩下了刹車——仿佛是提前看見了前方的陷阱。
然而在看清項南星表情的下一秒,他的嘴角卻又流露出一抹苦笑。
“還是中計了。”他說。
空響聲在他話音剛落時響起,宣告了這一次的防禦失敗,也讓他的累積計量達到四十八毫升。隻剩最後一次防禦機會,而且非中不可,上一秒還顯得形勢大好的他轉眼便陷入絕境。
“犧牲前兩槍的機會,用勝利推高氣氛,調動我的情緒,然後在第三槍裏突施冷箭,奠定勝局。作為臨時想到的策略,這個構思已經足夠優秀。”薑涼搖頭,“然而你卻在這之上再構築了一道計謀,把我的反應也考慮在內……這一點,著實驚豔。”
“你也可以說是我足夠信任你,不相信你會被那樣簡單的計謀騙過。”
項南星雖然成功騙到了對方一次“防禦落空”,但臉上表情卻沒有輕鬆多少。從薑涼最後看向他的眼神裏,他明顯感覺到了巨大的威脅。
“非常了不起的騙局,但到此為止了。”
他牢牢看著項南星,直到對方再一次舉槍,做出第四槍的宣言。這一次薑涼沒有作任何思考,緊跟在他後麵立刻報出了自己的答案。
那是“觀望”。
劍客般手起刀落,對手轉眼被斬於馬下——這是一瞬間閃過項南星腦海的意象,仔細想來確實貼切無比。薑涼投來的目光仿佛帶著穿透一切的力量,越過項南星精心構築的誘導和阻隔,直達內心。剛才的失敗帶給他無法撤銷的損失,卻也幫助他完成了最後一步的觀察。他得以更加了解項南星這個人,以實踐得來的經驗補充著之前觀察時的偏差。
然後將那些偏差一一矯正。
至此,項南星的一切於他就像是完全敞開的匣子。他可以看見這一槍裏空空如也的彈槽,也能直接感受到對方心裏殘存的恐懼。如他所說的那樣,這場遊戲“到此為止”了。
“剩下三槍,一次防禦機會,不允許任何錯誤。”他微笑道,“這在大多數人眼裏應該是接近於絕望的境地吧。然而如果冷靜思考的話,一切都有跡可循。”
“在浪費掉一次‘防禦’之後,大多數人都會對第二次使用‘防禦’產生恐懼,而後在它與落敗的兩種恐懼之間搖擺不定,難以決斷,隻有心理強大的人才能頂著壓力接連使用兩次‘防禦’。你會判斷我是這樣的人,所以我要選擇‘觀望’。”
“哢擦”的一聲空響,成為他這段分析的最佳注腳。
“現在是第五槍,到了最後決斷的時刻。”項南星勉強笑道,“還剩兩槍,一次防禦,二分之一的機會。若你能猜中,這個遊戲將進入你的回合。”
“你在畏懼。”薑涼說。
“是的,你在畏懼。”他重複了一邊,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畏懼如果不能在這一回合裏幹掉我,就要換成你來麵對同樣艱難的抉擇。所以你會在潛意識裏選擇最有攻擊性的做法。”
項南星沉默了一下,說:“但什麽是最具有攻擊性,恐怕見仁見智吧。”
“你是什麽樣的人,就會選擇什麽樣的做法。”薑涼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你選擇摘下麵具,是因為相比起依靠運氣,你更願意相信自己。那麽在麵臨著最後兩槍的抉擇時,比起放在最後一格等待著我犯錯的做法,你會傾向於更進取的,在這之前就能解決我的方法。”
“所以,這一槍我的答案是——‘防禦’。”
說了這句話,一切便已經交托給了無可逆轉的過程。薑涼微微閉上眼,等待著宣判結果的那一聲響起。如果這一槍是空槍,那麽他將防禦失敗,迎來五十毫升的注射。反過來若是這一槍響了,那麽這一回合將就此結束,雖然下次輪到他時必死無疑,但薑涼和項南星都明白,不會有下一次機會了。
挾著死裏逃生的氣勢,薑涼必定會在自己的執槍回合結束一切。
項南星看著手裏的槍,薑涼也在看著。就在後者做出宣告的同時,每一個在屏幕前關注這一切的人也不約而同屏住了呼吸,死死盯著項南星手裏這塊黑黝黝的鐵。這些目光帶來的重量猶如沉重的巨石,將項南星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牢牢壓住,動彈不得,甚至帶動著整隻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原以為自己在經曆這麽多事情後足以看淡一切,但當他真的來到那麵前,真真切切麵對著死亡時,他的心裏開始畏懼,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提出了拒絕。
不知不覺中,他的眼淚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等到真正麵對,才知道這種事還是那麽可怕。”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顫抖著想將槍拿穩,然而任他怎麽用力,手腕卻不聽使喚。
看到他這樣的表情,薑涼微微一怔,而後便明白了。
“我來幫你。”他輕聲說道,走上前去握住了槍管。項南星掙了兩下,沒能掙脫,反而被薑涼硬拉著將槍口抬得更高,直接頂在薑涼自己的額頭上。他的手猶如鋼鐵鑄成,一停住便紋絲不動,這份安定似是帶著神奇的魔力,讓項南星顫抖的手緩緩平息下來。
“我的老師教過我,不管在任何時候,麵對死亡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薑涼說著,握槍的手往前移動,將食指伸進扳機護圈之中,緩慢卻堅定地擠開了項南星的手指。麵對著眼前近在咫尺的蒼白的臉,薑涼微微一笑。
“歸根結底還是那句話,願賭服輸。”
手指輕輕一勾,他代替項南星扣下這一槍的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