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提前來了?”
“難道我應該遲到?”
在墓園的入口處,一男一女狹路相逢,大眼瞪小眼。男子梳著油光發亮的大背頭,腳下皮鞋鋥亮,白色襯衣外套上一件黑色的修身小馬甲,看上去滿滿的雅痞風範。女子長發飄飄,穿著淺紫色連衣長裙,一手拿著一束花,另一手倒提著小陽傘,全身散發著貴族大小姐氣質。
見兩人一見麵就嗆起來,女子身後的保鏢趕緊上前一步,卻被她擺擺手擋住了。“熟人,不要緊張。”女子淡淡地說,“還有,你先回車上等著吧,這裏不需要你。”
她與男子並肩而行,緩緩走在墓園的小路上。約定的時間是清晨六點,這是個大多數人還在被窩裏睡覺的時間,墓園裏更是被寧靜籠罩著,隻有腳步移動的沙沙聲響。
在一塊灰色的墓碑前,這兩人站住了腳步。大小姐彎下腰,將手裏的鮮花輕輕放在墓碑前麵,轉頭一看,那男子卻隻是站著。
“你掃墓連支花都不帶?”她訝異道。
“有我的笑臉就足夠了。”男子露出一個自以為很帥的微笑。
“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真惡心。”
大小姐嫌棄地轉過身,靜靜看著墓碑。這是一塊沒有名字的墓碑,祭奠的是誰隻有極少數人清楚。她的指尖緩緩拂過墓碑上的紋路,眉目低垂,似是漸漸陷入回憶。
“過去這麽久了,我其實一直想問你。”男子說,“那場對局最後到底是怎樣結束的?”
大小姐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真想知道,直接去問‘他’不是更方便?”
“問你不也一樣。”男子笑道,“當時你也到場了吧,姬風華。”
讓時間回溯到幾個月前,項南星的槍口頂在薑涼額頭的那一瞬間。
薑涼一隻手緊抓著槍管,伸出的手指搭在扳機上,眼看就要扣下,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他空出的另一隻手做了一件事。
一支針管從他的手裏飛出,如同飛鏢準確射中了電視直播台的主電線,火花四濺。短路的電線在內部引發了小範圍的爆炸,價值不菲的設備就此報廢,與此同時,全國各地的電視也在同一刻變成了滿屏的黑色。
“畢竟是丟人的事情,不想讓人看到啊。”薑涼微笑。
他扣下扳機,閉上眼,聽著裏麵傳來的“哢擦”一聲響。這一槍是空的,項南星終究還是選擇了最簡單明了的策略,將子彈放在最後一個彈槽。
而這也意味著,薑涼的累積計量已經達到了五十毫升。
“到了最後,我還是小看你了。”薑涼苦笑,“誰都知道要盡可能增加對手犯錯的機會,就該把子彈放在最後,但正因為如此,這也成了最容易被看透的做法。但最有勇氣的想法,就是哪怕策略被猜到,也確信自己能在下一回合挺過十毫升的毒液注射。所以你選擇的雖然是最直白的策略,卻沒有人相信你真的這麽做,反過來就變成最難猜到的策略。”
他身後連接著的輸液設備發出“嘀”的一聲響,而後半透明的**便順著導管,源源不斷地開始輸入他的身體。薑涼的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就算是身體素質出類拔萃的他,也禁不住大劑量毒液的折磨。
他用力把項南星往後一推,自己則像是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後者踉蹌了兩步,站穩後剛要衝向輸液器,突然出現的徐聞卻直接攔在他的麵前。
“抱歉,我不能讓你過去。”
徐聞沒有回過頭去看此時的薑涼,臉上卻透著幾分不忍。“現在遊戲還未結束,我也依然是這場遊戲的主持人。”他說,“如果你想要破壞設備的話,我就必須阻止你。”
“可是這樣……”
“願賭服輸,他已經有所覺悟。”徐聞沉痛地說。
“說得好!”薑涼大笑。
此時他雖然全身乏力,再也站不起來,卻仍是用盡最後的力氣盤腿坐著,保持著一個體麵的姿勢。毒液仍在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身體,那種痛苦,同樣經曆過的項南星感同身受。然而他卻始終帶著坦**的笑容,安詳地接受著自己落敗的結果。
“你們都是聰明人,為什麽不能選擇更好的方法!”項南星喊道,“什麽狗屁規則,有什麽遊戲規則會比活下去更重要的嗎!”
“這世界的規則就是願賭服輸,人必須承擔自己選擇帶來的後果。”薑涼平靜地說,“是我的選擇讓我最終敗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願意承擔這一切後果。如果違背了這一點安身立命的根本,我就算苟延殘喘下去,那也跟死了沒什麽區別。”
他微笑著搖了搖頭:“不,那比死了還要糟糕。”
“比死還要糟糕……”項南星咬緊了牙關,身體卻不能移動分毫。徐聞隻是擋住了他的一時衝動,在冷靜下來後,拖住他腳步的卻是他自己。項南星非常清楚,如果一個人已經做出那種程度的覺悟,那麽任何拯救他的行為都是對他的侮辱。見死不救,才是最大的慈悲。
除非是,由他最親的人……
“住手!”
大廳的門突然被人用力推開,不速之客跌跌撞撞地闖入。領頭的是薑樂,身後跟著姬風華和被她扶在背上的南宮茜,在看清眼前這一幕的同時,三個人都立刻明白了現在的狀況。
一切已經無可逆轉。
“你來啦。”薑涼笑笑。
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似要站起,卻因體力不支一頭栽倒。薑樂飛快地搶上前去,在他倒下將他擁在懷中,緊緊抱著。她一把扯掉了輸液管,然而那裏麵的**已經盡數輸完。
太遲了。
懷中的那個人已經不複平日的活力,抱著他,就像抱著一截尚有餘溫的木頭。就算是鋼筋鐵骨,在超量毒素麵前也是無能為力。任誰都能看出,這具身軀裏的生機正在飛快地消失。
“大哥!”她忍不住熱淚盈眶。
盡管知道他在這次事件裏欺騙了自己,甚至間接地幾乎置她於死地,但薑樂依然無法對他產生恨意。一絲一毫也沒有。
“徐聞!”她喊道,“治療救護呢!”
在她發生的同時,徐聞和鳴柳已經開始了行動,前者雙手按上薑涼的胸口,開始實施心髒複蘇,後者則繞過薑樂托起了薑涼的頭,減緩毒液滲入大腦的時間。在這過程中始終抱住薑涼不放的薑樂無疑是最大的阻礙,但這兩人都默許了此事。
畢竟,人已經是救不回來了吧。
薑涼的瞳孔已經漸漸失去焦點,他像是在看著薑樂,卻又像是繞過了後者,看向並不存在的一片虛無空間。“你來啦。”他說,光是這三個字就像是抽去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氣。
“我在,我在。”薑樂哭著抱緊他,“你別說話,會好的!”
薑涼笑了笑,像是沒聽到她的話。“妹妹,你看哪……”他絮絮叨叨,聲音越來越小,薑樂貼近了他,努力想要聽清這些話語,卻隻能聽到一連串飄忽不定的氣音。
“別說話,求求你,別說了!”她甚至想要掩住薑涼的嘴巴,卻知道那樣沒有半點意義。他的瞳孔已經徹底渙散,身體傳來的熱度也漸漸流失,死亡正在奪去這具身體的所有生機。
“求求你,別過去……”薑樂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薑涼忽然動了一下,嘴角逸出一抹笑意。
“看哪!花田!”他突然高聲說道,聲音裏透出孩童般的喜悅。
旁人聽來不明所以的四個字,卻在薑樂的心中掀起滔天波瀾。她驚愕地看著薑涼,看到他睜大著已經渙散的雙眼望向上方,微笑著,像是在看著半空中美好的樂園。
恍惚間,她順著薑涼望著的方向看去,仿佛看到那裏有一整片姹紫嫣紅的花田,一個小男孩拉著小女孩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入花叢中,在芬芳的氣味中打滾嬉鬧。他卸下了背上的一切負擔,身體輕盈得像是一隻無拘無束的小鹿,就那樣在花田裏跑啊,跳啊,開心放肆地笑。
“四公主,心跳已經……”徐聞小心翼翼地說。
“我知道。”
薑樂點了點頭。
看著懷中安詳睡著的臉,她伸出手為他輕輕掩上眼簾。
“累了。”她柔聲說道,豎起的食指輕輕搭在唇上,“讓他好好歇歇吧。”
時光悄然流逝,幾個月的時間轉瞬而過。就在姬風華緩緩講述著親眼所見的那一幕時,天色已經漸漸亮起。約定的時刻已經到來,他們聽到墓園小路的方向傳來“骨碌骨碌”輪子滾動的聲響。一個娉婷的少女推著一輛輪椅緩緩出現在他們眼前,而坐在輪椅上的青年則在看清兩人後驚訝地張大了嘴。
“你們居然提前來了?”
“難道我應該遲到?”兩人異口同聲地頂了回去。
嘴上互不相讓,他們的臉上卻同時露出了微笑。“好久不見,梁京墨。”輪椅上的青年笑著伸出手,“可惜我這副樣子,不然真想衝過去狠狠地抱你一下。”
梁京墨卻不多話,走上去彎下腰,狠狠地對這青年來了個熊抱。平日的他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模樣,這種親密的動作不說是絕無僅有,也算是極其罕見了。
“好久不見了,項南星。”他低聲說道,用力拍了拍對方的背。
姬風華拉起了旁邊南宮茜的手,和她親熱地聊了起來。兩人初見時有過一點不愉快,但在姬風華冒險載著項南星趕往南宮家時,這微不足道的心結早已解開,之後姬風華在地下道裏救起重傷的南宮茜,更是讓兩人的關係更進一步,親如姐妹。這段時間的生活讓南宮茜結識了不少新朋友,性格也開朗了許多,再不是之前那個陰鬱孤獨的少女了。
“他的情況還好吧?”姬風華擔憂地問道,“上次你跟我說,醫生診斷的結果很不樂觀。”
“畢竟身體裏累積了太多毒素,隻能慢慢處理。”南宮茜笑道,“不過,調理後的情況已經好轉很多,醫生說如果堅持複健運動,應該過幾天就能重新站起來了。”
“但我現在都要被他打出內傷了。”項南星苦笑著插話,雙手卻依舊緊緊抱住了好友。
在他與薑涼殊死奮戰的同時,梁京墨也在另一個戰場經曆著九死一生的劫難。後來他輾轉從秋半夏處聽說了,就在信號切斷的那一瞬間,梁京墨發動了一直隱藏著的最後手段,那就是煽動白蘇旗下的“巨蜥”科莫臨陣倒戈,反過來刺殺白蘇。
兩人之間其實暗中早有協定,隻是科莫從一開始就是個坦****的騎牆派,協定是否生效還要看情況才能確定。白蘇若是占盡上風,那麽他就為白蘇而戰,隻有當梁京墨已經確保勝利時,那個協定才會生效。科莫後來說過,在那個明明勝負未分的時刻,也許是被畫麵裏那種一往無前的氣氛感染了,他雖然沒有動手,卻鬼使神差地對接下來的事情選擇了袖手旁觀。
真正對白蘇做出致命一擊的,是南宮望。
就算有著南宮家隱藏氣息的絕學,一個像他那樣威脅巨大的頂級殺手也很難在眾目睽睽之下消除氣息,但受傷後的虛弱讓他在戰場中的存在感一再降低,再加上畫麵另一端的項南星搶走了全部風頭,他才得以藏身在眾人注意力的盲點裏,一擊完成刺殺。
“黑貓小姐給我發過郵件,不光繪聲繪色地描繪了南宮大哥的英姿,還說到了之後西鳳的情況。”項南星笑道,“薑樂那家夥在女王的位子上幹得不錯啊,不僅沒有恢複舊製,反而一口氣廢除了那些過時的東西,倡導開明公正,把主持人裏的優秀人才都放到新成立的中央政府裏。雖然一開始還遇到點阻力,不過憑著這些開明的手段,最近也算是漸漸走上正軌了。”
“那誰來主導那些‘遊戲’?”梁京墨疑惑。
“沒有‘遊戲’了。”項南星說,“當然,也不會再有‘刑期賭博’,不會再有‘白夜祭’和‘竊國戰’,在這之後隻有法律這唯一的‘規則’。所有的舊製度像是隨著薑涼的死去一筆勾銷,從那以後,就是從一片廢墟中開始重建了,雖然艱難,卻少了麻煩的掣肘。”
他抿著嘴:“說不定這才是薑涼的目的吧。”
“薑涼?”梁京墨皺眉,“他想要的不是成為皇帝麽?”
“他必須成為皇帝,但那真是他想要的麽?”項南星搖搖頭,“回想起來,他當時的行為裏有太多費解的部分。比如他明明安排好了從潛入到即位的全過程,卻把毫無作用的我和南宮茜帶進皇宮。明明在密道裏就有很多機會可以幹掉我們,卻偏偏選在我們更有機會反擊的皇宮內動手。甚至在更早一些的時候,他主動為我提供了治療和藥物,就像是為了最後的對決讓我做好準備似的。我有時覺得……他做的這一切,就像是為了讓我最後可以擊敗他。”
“坦坦****地輸掉,以自身性命為那些對他寄予厚望的人們殉葬。”項南星苦澀一笑,“也許,他覺得這樣才是最好的結局吧。”
周圍的人都沉默了。南宮茜見氣氛有些低落,抿著嘴唇想了想,用力拍了拍手。
“不過話說回來,薑樂也真的很努力,因此獲得越來越多人的認同,甚至全力協助。不光是胡小妮和陳治大哥他們選擇留在了西鳳幫忙,就連那位從不愛受束縛的黑貓小姐,最後還是心甘情願地接受了任命,成為西鳳曆史上最年輕的外交官……啊,對了!”
她興奮地說:“她還說了,接下來幾個月裏女王將會再次進行外事訪問,天京也在行程之中,而她們幾人將會隨行。到那時候……”
她的視線轉向墓碑:“她們說不定也要來這裏掃墓吧。”
眾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塊無名的墓碑,以及旁邊寫著項雲名字的石碑。生則同衾,死則同穴,選在這裏立碑是項南星的意思,但其實石碑底下並無孟川柏的骨灰。
但就像他當時說的,隻要靈魂棲居在此,骨灰在哪都無所謂。
見項南星撐起身子,心領神會的南宮茜斟了一杯酒遞給他。
“西鳳離這不算遠,都過去快一年,你走路也該走到了吧。”項南星將杯中的酒依次地灑在兩塊石碑上,“臭老頭,我默認你是會回來找老媽的,就一起敬了。要是你跑去別的地方逍遙快活,導致喝不到這杯酒,那就是你自己的損失,我一概不理……好了,禮成。”
他拍拍手,把酒杯放到一邊,緊接著就要招呼南宮茜推他回去。旁邊的姬風華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來掃墓就帶了一杯酒?”
“還有我的笑臉啊,足夠了。”
“你們還真是師出同門啊!”
“不過這樣真的好嗎?”梁京墨看著石碑,神情複雜,“你就沒有別的話想說?”
項南星聳聳肩:“比如什麽?”
“畢竟,這一切都不是你選擇的。”梁京墨說,“如果沒有這一係列的事情,你就不用體驗那些痛苦的時刻,也不用接受什麽康複治療,而是應該在大學安穩地念書,畢業,然後工作。雖然這結局也許不算太糟,不過我還是想多嘴問一句:在你心裏恨過他,或者恨過我麽?”
“恨,這個當然有啊。”項南星一開口就讓梁京墨心頭一沉。但在看到好友的表情後,他的臉上頓時浮現出惡作劇得逞的笑意。
“不過,更多的還是感謝。”他正色道,“正是這段日子讓我看見人類是如何在各自的逆境裏奮戰不休,又是如何展現出生命的尊嚴。父親是,你也是,還有薑涼、薑樂、沈君浩、獨眼大叔在內許許多多的人,都在那些時刻裏爆發出生命最耀眼的光輝。我何等有幸,能在場親眼見證,讓它們組成我人生最重要的回憶。”
項南星抬頭望著天空,閉上眼,雙手合十。
“我感謝你們,更感謝生命的際遇,讓我擁有這樣一段驚心動魄的旅程。”
在他麵朝的方向,旭日正緩緩升起。金色的陽光自天邊潮水般湧出,如潑墨灑向廣闊大地,為世間萬物鍍上絢麗的光彩。
又是充滿希望的,全新的一天。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