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應該如何閱讀一個旅人的故事才不會驚動早晨的陽光?

春天已經破冰了,當我這麽想時,仿佛看到無邊際的透明冰河上,一名瘦女子悠閑地散步,在她的步履起落之間,冰層脆聲而裂,露出水,晃動雲影天光。這樣的想象當然超脫現實,但唯有如此才能形容今天早晨當我睜眼,看見窗玻璃被陽光髹成亮銀色時的喜悅。好像人躺在巨大的時間轉盤上,沿著刻度慢慢轉動,終於從冷冬移至春分。被亮光穿透的感覺使我產生輕微的幸福感,小型齧齒動物輕咬的那種;尤其空氣中有一股幹燥的香氣,接近剛成熟的柳橙掉在新鮮草地上的氣味。我因此覺得世間一切事物都因季節更移而有了新的身份與麵目,甚至兀自揣想,如果仔細找,說不定可以從棉被底下拖出自己昨晚蟬蛻的淡灰色皮膜。換了個人的感覺著實美妙,雖然過去兩天,認床的老毛病使我連睡在自己的新**都會神經質地失眠起來。

是的,從起床到發現那篇旅人故事以前,我都在閱讀陽光。

一天之中,人的情緒起伏是無法掌控的,就像測不準原理所揭示,永遠有看不見的孽賊藏在歡愉時光的毛細孔內,伺機發動偷襲,將你從峰頂推入穀底。如果,不是貪戀燦亮的陽光,我不會取消約會待在家裏做點事,如果不待在家裏,我當然不會上書房整理開箱上架但尚未歸類的四五千本書,要不是得在書房耗很久,我就不會超量地煮一壺咖啡端上來喝。如果不把咖啡壺放在櫃子上,當然不會失手打翻。接下來的連鎖反應若以慢動作回放是這樣的:裝著黑色**的玻璃壺自高處墜下,我本能地伸手承接,就在觸地刹那,玻璃迸裂,劃過我的手指,咖啡飛濺到我的衣服、一摞書、米色新沙發,然後像鼠疫一樣滑過地板濡濕一疊亂七八糟的文件。同時,我看見指頭流血了。

我很好奇別人碰到這種意外時的反應,“該死”“笨蛋”或咬牙切齒咒了聲“幹”,而我的反應真是上不了台麵,居然發出卡通式的“歐——哦”並且急慌慌地摘下眼鏡。我一麵清理碎片一麵罵自己“低能”,很奇怪,這一罵反而把氣概逼出來,既然事情發生了,管它去死,那就發生吧!手指還在流血,我恣意抹在淺藍棉T恤上,咖啡漬加上血印形成詭異的華麗,如龜裂的焦土高原忽然竄放紅火鶴,飛向藍天。我為這種離譜的念頭感到好笑,幹脆脫下T恤當抹布,擦拭那疊濕答答的文件,並且決定待會兒就把新咖啡壺拿出來再煮它一壺滿滿的咖啡端上來放在櫃子上看事情會不會重演?我把文件、檔案鋪在樓梯上,讓穿透半麵玻璃磚牆的陽光烘幹它們,於是,那隻被黑蟑螂啃得不成體統的牛皮紙袋與我麵對麵了,袋上用簽字筆寫著粗黑大字:“未完成稿,暫存,一九八九。”

沒錯,是我的筆跡,但怎麽也想不起七年前把沒寫完的稿子裝入牛皮紙袋的事。這完全違反我的習慣,稿子沒寫完,表示失去熱情,當然丟入垃圾桶幹嗎費事保存?我是不是該懷疑自己提早得了阿茲海默症,要不然怎麽會覺得這隻牛皮紙袋像被別人栽贓般愈看愈糊塗?當然,字跡是我的,那錯不了。

我抽出裏頭的手稿,約莫三四十頁,一股黴濕的氣味衝入鼻腔,沒寫完的稿子像未瞑目的人,在時間的岸邊磨磨蹭蹭,等著有人聽他說罷遺言,才肯含笑離席。我神經質地捏著手稿一角用力抖鬆,趕蠹魚;忽然一張紙片飄了下來,撿起一看,沒頭沒腦寫著:

或者,就這麽坐在樹下喝茶,看一陣野風吹過。吹落一兩粒瘦小的柿子,滾到我的腳下。

或者,我就撿起最弱的那粒,舉得高高的,跟天說:“瞧,我落了這麽久,你也不撿我起來!”

2

我們對記憶了解多少?自己的、他人的,以及自己與他人之間相互增刪、蓄意霸占或秘密窺伺的記憶內容。我相信那是終年靉靆的雲夢大澤,看起來像風景明信片般簡單明了,當你試圖跨越,卻發現渺茫無邊,而你貧窮得連半截浮木都沒有。那麽,我們終日掛在嘴邊不斷複述、宣揚的那套記憶,可能是基於自我防衛而自動刪改、潤飾過的,像風和日麗的景致,就算有瑕疵,也是小風小雨。我們躲在裏麵過日子,假裝很幸福,久了,也變成真的。而真正的經驗——那些以戰栗手法逼迫我們見識生命瘡孔的,卻被我們驅趕到意識最底層、最陰冷的角落去,那兒雜樹亂草,魑魅們四處漫遊、相互鬥毆。那些被埋入記憶墳場的經驗,或許將永遠不再騷擾我們的心靈,痛苦與驚懼就像別人家屋簷下晾曬的臘肉,下大雨沒人收,也跟我們無關。

我坐在樓梯上審視這疊手稿,陽光瘦了下來,但還是亮得很大方。不遠處有一兩隻啼鳥的聲音,悠悠****地,把空間叫寬了。剛搬來沒幾天,還抽不出空認識附近環境,隻顧安頓室內什物,這些將與我日日廝磨、共織未來的器物若不理出秩序,我是沒心思往外逛的。然而,此刻顯得有點荒誕,我居然為一篇未完成稿而跌回往昔,試圖鉤沉記憶,閱讀舊日。要命的是,溯洄的小徑仿佛隻隨著鳥啼而短暫浮現,當我想躍入,路徑又消逝於空中。莫名的悵惘令人無處著力,也因此,我放任自己的眼光從玻璃磚牆向外遊走,院子邊有兩棵高大昂揚的木棉樹,新葉初綻,花未褪盡。木棉花總讓我想起壯士斷腕,與生俱來的烈性容不下一點猶豫、怯懦,她渾身著火似的顏色,本來就不是為了自憐自艾,麵對自己的生命,她也敢當刺客的。

正因為如此漫思,我忽生靈感,拿起紙片又看一遍,“……吹落一兩粒瘦小的柿子”讓我聯想到眼前懸掛於高枝的木棉花,同樣豔麗的顏色,同等粉身碎骨的氣勢。一股似有似無的熟悉感漸漸聚攏起來,在柿子與木棉花、舊日與現在之間,邊界消融,意象相互滲透;我吃了一驚,那張紙片像是預言,過去的自己預言現在的自己會在特定的情境裏發現什麽或獲得體悟的。紙片上有一抹幹血,那是不久前印上的,手指的血已經止了,剛才的小災難仿佛沒發生。我決定煮一壺咖啡,到院子曬太陽。

一直到天暗下來,我幾乎沒離開院子,或者應該說,沒離開那疊手稿。首頁右上角,塗塗抹抹後寫下兩個字“雪夜……”,大概是構想中的題目,打算以“雪夜”做開頭的吧。“我覺得有塊墨在我雪白無垠的腦中磨開”,文章是這麽開始的。

3

我覺得有塊墨在我雪白無垠的腦中磨開,黑汪汪的一池,惡意的野貓在裏頭泡爪子,到處跳逗,那雪白活活地被玷汙了。

半夜了吧,隻有一兩輛車疾駛而過,擾亂秋夜涼爽的氣流,複歸安靜。我大約走了三小時,從東區某家旅館開始,無目的行走,遇天橋則上、逢地下道則入,哪邊綠燈就往那兒走,一切隨緣。在城市混跡十來年,難得像今晚這麽放心大膽,完全不理會單身女子走夜路會招致危險。事實上,我雖然看起來像個夜遊者,然而心裏隻有自己,好像這麽走著走著,可以走進自己溫熱的體內,尋覓失落甚久的某樣東西或隻是放鬆下來好好地歇息。正因為如此專神,日光燈閃滅的地下道內一名亢奮的暴露狂並沒有令我卻步,天橋上邀我**的穿西裝無聊男子也沒有使我不悅,我甚至跨過倒臥街角的流浪漢並且讓路給幾隻從墳域奔竄而來的老鼠,就這樣走到新舊交雜、死生共處的南區邊界。腳酸了,找把椅子坐下來,旁邊是一棵傾斜的黃槐,被不遠處的路燈照得鬼裏鬼氣。暗夜闃寂,眼前的黑暗因摻了路燈的幽光而顯出層次感,但一層比一層荒涼,像沉默的塚,新新舊舊躺的都是孤獨人;聲聲蟲唧、擦過樹葉的風,把寂靜拉得天寬地闊,使我倏然暈眩,恍如在海洋沉浮又被擲回陸地旋轉。腳是真酸了,隱隱抽痛,憑著這一點知覺,我總算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意識仍然像孤魂野鬼又**出去了,時而在海洋,時而在陸地,意象雜遝、斷裂且零碎。蝴蝶跟風私奔。魚在火爐上寫傳記。而我呢?盯著地上的黃槐落花,“從秋街的敗葉裏/清道夫掃出了/一張少女的小影”,不知怎的,想起卞之琳的詩,一隻腳晃啊晃,踢著椅邊的雜草。也許我隻配幻想死亡的甜蜜。

原來這麽走會走到南區。我笑起來,好久沒這麽笑過,算是暗夜裏唯一的肯定句,要是有人恰巧經過,一定以為我癡瘋了;然而,什麽叫癡瘋?隻要我自己不覺得,當然可以放心大膽地笑下去。畢竟別人不能理解這種感受,好像小學時代試卷上有一道題不會做,悶了大半輩子,今晚終於想明白了,當然值得高興。實則,我應該哭才對,又不知該從哪裏哭起?要不是倦到一定程度,我不會沒頭沒腦走三小時隻為了得到“會走到哪裏”的結論;然而,笑的紋路僵在臉上以至於無法更換表情,但我真是倦極了,把頭埋入雙掌,覺得無依無靠,而黑夜是唯一肯擁抱我、拍拍我肩膀的。

那人呢?我相信他已在旅館裏睡得滾瓜爛熟,做著夢。此刻,我坐在荒郊野外的黑夜裏回想他,一股奇異的感觸慢慢湧升,仿佛人浮在空中,可以俯瞰他、窺視他,進而把兩人亂麻似的情事理出個形狀,這是過去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我想,過去太耽溺在兩人構築的井裏,雖然現實上分隔南北,自己的神魂卻與他同占一個時間、空間,從來不想跳出深井,探頭審視井內的景致。我並非不明白耽溺的危險,但放縱自己規避,並且幾近狂暴地說服自己繼續這個實驗,證明聖潔的愛情跟體製無關。

對麵馬路上,散著一頂布帽子,不遠處還有一隻鞋,是男人的。隔一段距離看著被丟棄的帽子與鞋,仿佛看懂了流離世間種種不得已的事。這路段常出車禍,那些東西說不定是某位出事者遺下的;那麽事後,他的親人摯友到現場來也隻能找到一帽一鞋而已。人呢?如果人走了,他最親的人如何透過遺物重塑完整的他?我想,世間裏的繾綣情事,是不是到最後也隻能得到衣冠塚而已?無所謂不朽的誓言,無所謂完整的愛,也無所謂三世一生。

一輛巡邏警車經過,頂燈像旋轉的紅花,沒看見坐在路邊的我。索性把鞋脫了,我盤腿坐在椅子上,如僧。秋夜的涼法像陌生人溫和的搭訕,我覺得仿佛有個鬼搭在我背後,害羞地,想找人聊聊天。呼吸著秋夜清新的空氣,諦聽遠遠近近的天籟,我想,人也是可以走到跟神、人、鬼都無冤無仇的地步的。

現在,隔著距離,我可以閱讀他的夢了。

一個中年男子的夢能跑多遠?以前,我以為再怎麽天高地厚,愛可以讓人背上長出結實的翅膀,飛到無人能夠追緝的國度,在山巔水湄砌築兩人的石屋。我靠著等這一天而撐下來,不斷在等待中反芻內心世界的亮光——從幻想中一幢用堅固岩塊砌成的石屋窗戶透出來的。漸漸,我知道一旦青春被沒收了,人隻剩做夢的欲望,喪失踐夢能力。一個中年男子就像厚海綿裁製的鳥,在池塘內泡了幾天幾夜,好不容易掙紮上岸,嘴巴說要禦風而行,無奈全身被水分拖累,一舉步還涎著泥巴漿,注定是拖泥帶水的。我到現在才願意承認,這麽多年來等著他風幹,一起乘風遨遊,是平白無故自己哄自己而已。實則,沒有人承諾我,是我對他的愛過量了,超過現實所能負荷的,以至於不得不造夢來儲放;夢幻中,我自己替他做承諾讓夢得以穿透時間阻力繼續往前綿延。現在,我看清這一點,更加啞口無言。

而此刻,在旅館酣眠的他,如果有夢,也許隻是夢回南部的家吧!我閉眼,恍如侵入他的夢境,站在他背後看著:寬敞的客廳、意大利藍皮沙發、裝飾用壁爐上掛一幀年輕時代參加攝影比賽獲得冠軍名為“湍流”的作品,他對我描述過的——以前,我老喜歡叫他描述室內擺設,尤其**之後,我膩在他身上,半清醒半虛脫地要他從大門開始說起,帶我走一遍:空間、位置、光線、色彩、氣味、聲音……我記得很仔細,連哪裏最會長灰塵都知道,更隨時修訂實況,包括小茶幾上一隻花瓶打破後換上一盞燈。在肉體極盡奔騰、神魂幻遊之際,我隨著他的聲音“回家”,脫離那張滋生病菌、無數塵世男女在上麵分泌體液的旅館床,回到“我們”的家,一起在鬆木雙人**入夢。是的,上樓左轉第一道門就是臥室。

臥室門口牆上,掛一盞少女雙手捧月似的燈,圓形燈罩,淺淺流出麻雀黃的光,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現在,我看著他進臥室。長期婚姻讓人長出新本能,一個酩酊男人閉著眼睛也能摸進臥室,姿勢無誤地挨著妻子躺下。他說過他缺乏安全感,那個家固然有種種瑕疵,但置身其中沒有困惑不必狐疑自己是誰,他清楚明白自己的角色、妻子的習慣、兒女的個性,雖然每天有不可預測的爭執,但彼此交纏的根須已提前紮滿尚未到來的時間。而我是什麽?我是他每一兩個月北上出差時固定會晤的旅館情人,是他生命中意外的訪客罷。當我無數次尾隨他的聲音,自以為像希臘神話中,善彈七弦琴的奧費斯以撼動鬼神的音樂自冥府帶回他的愛妻般,我尾隨他的聲音脫離狼狽且焦躁的現實,回到綠樹濃蔭的花園。現在我弄懂了,他不厭其煩地描述自己的家,並非為了在無限自由的精神層麵攜我返家、視我為妻,隻是一個創業有成但嚴重缺乏安全感的中年男子,在激越的官能活動後為了處置愧疚,乖乖地躺回妻子身邊而已。

夜涼了,仿佛百足蜈蚣在我的膀子上散步。我倉皇地從他的夢境退出,不能承受自己竟然花了那麽多時間依附在他的生活上,像個躲在後院的乞丐,撿拾別人家廚房拋出的剩菜殘羹,還沾沾自喜今日的菜色比昨日豐盛。我在這一刻被自己擊潰,男人可以不懂我的內心,不懂我何等企盼完整的愛,但我怎麽可以蓄意忽略自己吞咽破碎的愛是何等割喉,轉而依照他所剩無幾的生活空間,活生生削砍自己對愛的夢想,以便能夠塞入他的生活。小腿的抽痛延伸到心髒來,隱隱絞著,我不禁放聲吼嘯,像暗夜裏遺失幼雛的母獸,我遺失了尊嚴,在愛的聖壇上原應被供奉起來的尊嚴。

而如今,少女老了,少女老了。

4

一口氣讀到這兒,的確不是一篇讓人愉悅的文章。尤其,潛入一個女人的意識流域以偵測其心路轉折,本來就不容易寫得好,我猜當年一定寫得很辛苦,手稿上塗改的痕跡布滿每一頁。

還是沒想起怎會寫它?一九八九,念了兩遍,像悶在鼻腔內發癢但打不出來的一個噴嚏。

咖啡冷了,大約已到午餐時刻,肚子有點餓,但沒什麽食欲,不吃也是可以的。倒是陽光烈了些,把我的眼睛紮得不太舒服,幹脆把躺椅挪到廊下,今天的太陽看樣子是可以把八輩子的恩怨情仇都曬幹似的。打電話叫了外送比薩,還是吃點東西盡人事罷。其實,比較想吃意大利肉醬麵,還有蘑菇湯,當然,再來杯熱咖啡就更完美了。掛了電話才這麽覺得。

“那就給我意大利肉醬麵,蘑菇湯,加一杯卡布奇諾!”突然,這句話浮出腦海,“吧嗒”一聲扣上剛才想吃意大利肉醬麵的念頭,使得原本即將飄走的意念有了重量,具備不尋常的熟稔。我怔了幾秒鍾,那種感覺像碰到一個曾經很熟的人,可是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名字,又相當自信沒忘記,隻不過不知把那該死的三個字放在腦袋哪個該死的角落,以至於陷入短暫的癡呆狀態。接著,一些零碎、模糊的視覺印象漸次顯影,伴隨著瓷盤鋼叉相碰的哐啷聲、嗡嗡然人語、熱騰騰的食物氣味、咖啡香,以及轟炸敵營般的磨豆機的巨響。

是個餐廳,我想起來了。那天的情形立刻像沉在海底的陶罐被打撈起來:我到市區辦事,路過那兒,幹脆進去吃中餐。是個兼賣商業簡餐的咖啡連鎖店,裏頭坐滿上班族。一個胖嘟嘟的女侍把我塞到最角落最見不得人的位置,急猴猴問我吃什麽?我要求換到另一張空著的四人桌,她說對不起哦沒辦法,我們中午生意很好;果然,她的話才說完,另一位女侍帶著四位餓鬼似的上班族填滿那張空桌。我心裏不太舒服,但生性懶散、怯懦又使我不願另覓餐廳,所以連menu都沒看,我怪腔怪調地說:“那就給我意大利肉醬麵,蘑菇湯,加一杯卡布奇諾!”心裏還嘀咕:這種店有什麽好吃的?生意好成這樣,台北的上班族真是沒地方混了!

就在我用叉子很完美地把麵條旋成一個小陀螺送進嘴裏咀嚼時,一麵吃東西一麵四處亂瞟的壞習慣(通常是瞄別人盤子裏的食物,怕自己錯過什麽精彩的)使我很快看到有人推門進來。叮鈴鈴,玻璃門上的鈴鐺響著;歡迎光臨,恰巧經過的女侍說。是個女人,我對穿著摩登的女人會多看幾眼。她約莫四十出頭,中等高度,身材保持很好。頭發齊肩,燙成細卷,定型液噴得恰到好處。淡妝,長得秀麗而含威,一看就知道是固定上美容中心做臉、指壓的,皮膚頗具光澤。她穿一件麻紗藕色短袖長西裝,配黑色荷葉浪剪裁的絲質短裙,姿態雍容,就這麽筆直地從門口往我這方向走來。我一麵品嚐肉醬麵的香味,一麵盯牢在她胸前晃動的一塊鑲鑽翡翠墜子,心裏估算那種水幽幽的綠法大概十來萬跑不掉時,忽然見她在我左前方那桌停下。接著發生的事情,我非常不願意再複習一遍。

那是張雙人桌,背對著我坐一位魁梧的男子,四十五歲左右,穿淺棕色水洗絲襯衫,像是商界人士;坐在他對麵的是個小姐,沒看清楚長相,大概三十歲不到。跟所有的客人一樣,他們正在用餐。那位端莊高雅的藕色女士走到桌旁,啥話也沒說,打開寶特瓶——這時我才看到她拎了隻汽水瓶,以迅雷速度高高地舉起,朝那位小姐胡亂潑灑,黃色的**四處噴落,那兩人被潑得一頭一臉,那位小姐尤其渾身濕透。當男人奪下寶特瓶,抓住藕色女士的左手腕時,她那隻右手比訓練有素的警犬還敏捷,“啪!啪!”左右兩聲,摑在那位正用餐巾擦拭衣服的小姐臉上。

“你這個妓女,你想刨我的底啊!”藕色女士扯開嗓門罵,“休想,我不會離婚!”

我呆住了,嘴裏含著的麵條頓時像一大綹老鼠尾巴般令人作嘔,我隨即吐在餐巾上。

男人鐵青著臉,強行將藕色女士拉出門外。所有的眼光像舔血的蒼蠅盯著那位年輕小姐,她失了魂般站在那兒,雙手機械式搓弄桃紅色針織上衣,牛仔褲上一大塊濕印子;她低著頭,飄逸的長發自肩膀垂下,也是水淋淋的。

是的,她長得很清秀,沒經過什麽大風浪的尋常人家女兒;青春仍在她身上閃耀著,所以還可以睜著水靈靈的眼睛鑽入愛情國度宣讀自己一字一句珍藏的海誓山盟。當我們逐步走入枯槁年歲,眼睛除了布滿世俗血絲已找不到無邪的水波;我們臃腫了,攤在**大口咀嚼肉體的滋味,譏笑宛如百靈鳥般在高空鳴唱的戀歌;我們也變成精算家,懂得追求情感裏的“利潤”。

而她不是。也許談過一兩次失敗的戀愛,但在欲望麵前,她絕不是恣意寬衣解帶的玩家。像她這樣的女子,說不定從校園時代開始便在月夜下私密地編織理想的情愛世界,她會這麽想吧:好比在一棵有風有雨的麵包樹底下,兩個人各騎一匹馬,持方天大戟分道奔蹄;以戟畫地,馳騁出自己的疆土。分開看,各有各的綺麗山川,合並看,明明是完整的兩人世界。平日各自砌築王國,黃昏時高呼,也知道回到大樹下廝守;無限寬廣,卻又窄得沒有空隙讓奸細藏身。

她這麽想,也就這麽尋覓,睜著惺忪的眼睛走一趟世間,要找那個可以跟她天寬地闊又同命共體的伴侶。她沒有想到自己會一腳踩入別人家的庭園。

一名女侍過來清理桌麵,另一名擒著拖把、嘟著嘴拖地。年輕小姐如夢初醒,提起皮包正要離去。咖啡店的音樂照常播放,客人照常用餐,語聲照常嚶嚶嗡嗡偶爾露出幾聲哼笑,眾人的眼光像白刀子挑斷年輕小姐的衣扣,剝光衣服,恣意強暴、訕笑。就在她往門口走的時候,那位發怒的藕色女士自門外衝進來,又是清脆的兩巴掌甩在年輕小姐臉上,繼而對追上來的男士厲聲宣告:“你打我,我就打她;你逼我死,我一樣要她死!”

這絕不是愛情。愛情裏怎麽可以有傷害、殘破、仇恨、罪惡與汙穢?如果愛情裏有這些,尋覓它的人跟翻垃圾箱的餓鼠又有什麽差別?

是的,藕色女士的寶特瓶裏裝的是尿。

比薩送來了。真後悔想起這些不愉快的浮生俗事,搞得自己一點胃口也沒,勉強咬了幾口,即塞入冰箱。沏了一壺花果茶,回到廊下時,野風吹翻手稿,有幾頁飄到木棉樹下。

仰首從兩棵木棉糾纏不清的枝條間望天,覺得天空是沒辦法修複的破鏡,扔也扔不掉的;你照著,每一片碎麵都忠實地現影,卻無法拚出完整的你。

記憶也是如此吧。七年前,目睹那一出情愛荒謬劇,我想我一定潛入那位年輕女子的意識纖維,跟隨她沉浮於那一筆千瘡百孔的情債裏,浮的時候以為快熬出頭了,沉的時候如在煉獄。或者,換個角度看,也可以說那位陌生女子將她的痛苦植入我的腦裏;當餐廳內的客人以觀看免費工地透明秀的亢奮表情睥睨她,而她所付托的男子無法為她解圍時,我不忍逃避地承接她當下的羞辱與痛楚。雖然,表麵上看起來,坐在她附近的我,怎麽看都是一臉懦弱相的。

存在於她與七年前的我之間的,或許可以稱作意念的附身吧。我幻化成她,去體驗她的無助與狼狽,去目睹原本純潔如早春百合的愛,如何被粗暴的世間力量斫斷,棄置於汙穢的陰溝內。藕色女士自然是有傷的,可以大鍋大鏟炒熱她的傷,那男子也說得出一籮一筐的無奈,唯獨她隻能沉默,無處容身。

正因為心疼她走了艱險的路,七年前的我才會鑽入她的運途,與她一起匍匐吧!難怪現在怎麽回想都想不起那年夏天以後,關於我自己的生活內容。

離開那家咖啡店後,那位穿桃紅針織衫的女子到哪裏去了?像通俗劇一樣哭泣、割腕、住院嗎?還是洗了澡後睡一覺?她知道在浮世荒漠裏,有個路過的陌生女子在刹那間對她心生憐惜嗎?而這種憐惜,在她那宿命糾葛、俗世課業裏,或許不會有人願意給她。

我猜,當年一定差點在她的意識湍流裏滅頂,因為接下來十多頁的手稿內容不僅晦澀、錯亂,而且低調得簡直像臨終遺言。不過,這一大段後來用紅筆劃掉了,顯然當時自己也極度掙紮,不知如何收尾,才會擱筆讓它變成“未完成稿”吧!

手稿的最後幾頁,塗塗改改的,能辨認的部分是這麽寫的。

5

我逼迫自己回想三小時以前的事。在這樣枯寂的夜,如果生命要繼續,就必須先把自己弄痛、弄麻了,才有氣力往下走。

三小時以前,我從旅館出走時,他剛睡著。我站在床前看他,那張臉曾經是我眼底唯一的風景;然而刹那間,我的體內仿佛充滿浮冰,被遙遠的冰河召喚著以至於顫動起來,有個聲音在耳邊說:不是他,走吧,不是他!

如果能夠撥回時間,我情願回到三小時以前替他消掉那幾句話。人,能自欺下去也是一樁小幸福,怕就怕走了泰半的路卻被拆穿,回不了頭,也沒力氣走下去。

我原以為我與他可以在無人叨擾的精神世界裏偕老,純粹且靜好,就這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彼此的一生編織起來。我以為我已經完完整整地占據他的心、盈滿他的記憶,如同他完完整整地盤繞在我的白晝與黑夜。隻有如此,我才有方寸之地容身,站得穩穩地,繼續跟現實戰鬥,無視於周遭的嘲諷。

然而,三小時以前,他在我麵前打開記憶錦篋。我從他緩緩敘述、語調憂傷的聲音中,仿佛看見這隻錦篋一直埋在瀑布湍流下的深淵,用水草捆著、石頭壓著;而他無數次潛入淵底,摩挲它、審視它,深情地追憶往日年華。他看著我,實則,通過我望向遙遠的過去;他隻是借著我的形體——一個女人的形體做支撐,讓鎖在記憶錦篋內的另一段戀情,另一名女子現影。像善樂的奧費斯坐在曠野,對著任何一個路過的婦人或任何一棵枯樹彈奏七弦琴,吟唱他曆盡艱險自冥府帶回亡妻,卻在即將步入陽世時違反與冥王的約定,回頭看了妻子一眼以至於永遠失去妻子的悔恨。失妻的奧費斯沉浸在自己的情濤內,路過的婦女隻是路過的婦女,枯樹也隻是枯樹,任憑他盯著它們百千遍,也是不相幹的存在。

我才明白,現實裏,那個時有爭端的家是他泊靠的港;形而上,那隻錦篋才是他藏身的秘所。我是什麽?我是路過的婦人,是一棵無花無果的瘦樹。

“你……你想她嗎?”我存心這麽問,也到了聽真心話的時候。

“是。她是個讓人難忘的女人,我永遠沒辦法忘記她……”

此刻,如果他有夢中夢,是夢回南部的家躺在妻子身旁而後安心地夢見難忘的情人吧!被摒棄在夢之外,我把自己拎到這荒郊野外來,覺得心被極地的冰岩封住了,仿佛有塊墨在我的腦中磨開,黑汪汪的一池,浸汙了我曾經信仰的雪白……

6

“未完”,文稿的最後一頁標示著。

閱讀這樣的舊稿,真像死了幾十年後,魂魄飄回葬崗,給自己的枯骨殘骸做考古研究,時間不對,心境也不對。然而,既然發現它,又不能假裝沒這回事,“未完”的意思就是不管好壞,等你給它一個結論。

我想,最擅長抽絲剝繭的人也沒辦法給人生一個結論吧!遇合之人、離散之事,同時是因也同時是果;人在其間走走停停,做個認真的旅行者罷了。把此地收獲的好種子攜至彼地播植,再把彼地的好陽光剪幾尺帶在身邊,要是走到天昏地暗的城鎮,把那亮光舍了出去,如此而已。

當然,文章還是得收尾的。陽光被黃昏收走了,我信步走到木棉樹下,拾幾朵完好的花打算放在陶盤裏欣賞,順便推敲文章的收法。

也許,把這篇未完成稿定為《雪夜日出》,今晚就潛回七年前,帶回那名在浮世紅塵裏尋覓完整的愛的年輕女子,及擱淺在她的意識流域內的我自己。

結尾就這麽寫吧:

“我知道穿過這座墳塋山巒就能看見回家的路,閃閃爍爍的不管是春天的草螢還是冥域鬼眼,至少回家之路不是漆黑。我也知道冰雪已在我體內積累,封鎖原本百合盛放的原野,囚禁了季節。

我知道離日出的時間還很遙遠,但這世間總有一次日出是為我而躍升的吧,為了不願錯過,這雪夜再怎麽冷,我也必須現在就啟程。”

一九九六年七月 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