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清洗午後市街時,她總是陷入毀滅的想象。高樓臨窗,霧茫茫的大雨城市壅塞著車輛與奔竄的行人,那麽喧囂,卻也千古荒涼。她倚窗看著,覺得一切都在漂浮,如枯木、草屑甚至是穿著花襯衫的屍身,搖搖****,從她眼底流過。她嘴角的笑意慢慢漾開,仿佛毀滅也是應該的。

臨近下班時間,電話與印表機的聲音漸漸止息。有人關掉大燈,她習慣桌上那盞小台燈的柔和光線,一種容許她暫時停泊,跟白晝與黑夜都斷絕關係的燈色。她摸出刀片,以女巫般虔誠的神情削鉛筆,總有十來支,長長短短,一律削成高挑針狀。她用玻璃罐收集木屑。每支鉛筆頸部位置的商標符號包括HB、6B等字樣均被她削掉,仿佛集體處了宮刑。

女人一生離不開刀,菜刀、刨刀、剪刀、指甲刀、修眉刀……她發覺自己削鉛筆的手勢像在削一尾垂老的青竹絲蛇,一竿被鷗鳥拋棄的船桅,有時也像削蘆筍。她的女兒愛吃蘆筍炒肉絲。女人持刀各有功法,最後還是把自己刨盡削完。

她的父親開啟她對刀的癖愛。

那是個南部小鎮燠熱的午後,榻榻米上,老式大同電風扇呼嚕嚕地吹著牆,她的母親正在裁一件洋裝,黑柄長刃剪刀以老練水手的姿態泅開一匹粉紅碎花海洋,布尺像蛇掛在媽媽的脖子,胸襟上別著兩根針,線拖得好長。她願意用一生來記憶那種小家小戶清貧度日的燠熱,以及母親頸項上汗水的閃光。剛學會坐的弟弟在她身後酣睡,以至於嬰兒的乳味也摻入燠熱的漩渦裏,忽濃忽淡。母親得意地告訴她,當年一起學裁縫的姑娘們不知換過多少把剪刀了,就她這把還是亮湯湯的,利得可以剪斷三輩子冤仇。她用這把刀剪出小鎮姑娘的春裝冬襖,有時路上碰著了,還會翻正人家的領子,悄悄退兩步覷那衣服。母親的收入不比當公務員的父親差,也樂得用剩布拚幾件小衫、短褲給兒女穿,但堅持隻做裏衣,免得穿上街,壞了父親的顏麵。她知道母親藏私房錢的位置,而且非常早熟地絕對不跟嗜賭的父親提一個字。那把剪刀,像聖物般,被母親嗬護著,平常高高掛在牆壁上,不許她玩。她躺在榻榻米上睡覺,總會盯著看,院外的路燈光影晃悠悠地漫進來,在雪白的長刃上麇集,她看著看著睡沉了,夢見剪刀自己攀下來,哢嚓哢嚓爬到放剩布的簍子內找吃的,好像一個又餓又累的好女人。

她們都沒聽到雷雨,那匹碎花布已經肢解成數片。她與母親正在討論要不要加一朵白色蝴蝶救一救這件碎花洋裝。雜貨店老板娘偷偷吩咐了,這是她女兒的相親裝。她從來沒見過母親用這麽癡情的眼神凝視布片,又站起來退後幾步,看了一會兒,喃喃自語,蝴蝶結太稚氣,不如盤一朵白茶花,那麽,小圓領要比荷葉領端莊嫻淑,唉,這女孩是個好女孩,嫁得好就好,嫁不好平白糟蹋了。媽媽說。

父親水淋淋地衝進來,滿麵怒容:死人了,沒看到下雨嗎?母親恍然回到現實,衝到院子收衣服。這是頭一回,她忘了給丈夫送傘,忘了燒飯。天色黑黝黝湧進來,腐蝕她所眷戀的燠熱的幸福。她縮在牆角,因為驚懼而搓弄弟弟的腳,嬰兒的哭聲反而令她冷靜起來,於是她看到母親靜默地撿拾被父親掃落的布片、針線,一屋子全是父親的怒聲以及大同電扇的伴奏,她看到一語不發的母親用絨布擦拭剪刀,站起,走向牆壁,突然在聽到一句穢詞之後,轉身,剪刀朝父親丟去。

她把木屑趕入玻璃罐,昨天才丟進去的香水球散出淡淡的熏衣草香。還有三十分鍾才到這周的電話時間,夠她仔細削好一袋蘆筍。聽女兒說新阿姨不削蘆筍皮,她也管不了這麽做會不會讓人家生氣。跟女兒約好在巷口的便利超商見,給了東西就走,女兒問什麽東西呀媽媽?她說:媽媽也沒有什麽好東西給你了,還不就是你要的鉛筆屑,還不就是蘆筍。

她站在全家福超商門口看雨中夜景,覺得一切都是浮的,從一個年代到另一個年代,從這個女人到另一個女人。她想,待會兒回家問母親,那麽短的距離,當年為什麽剪刀沒有擲中父親的身體。

一九九三年七月 中時·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