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出來的時候,小朋友上學,媽媽們牽著菜籃往市場走。狹仄的巷弄滾過一波乳脂味,那是孩童口中哈出的風;迎麵幾個拄杖老人爬山歸返,砍了幾枝帶露粉櫻,顫巍巍地晃著零碎的紅影,叉枝上順便掛一副燒餅油條。老人們杵著不動,讓孩童喧嘩穿過。陽光正好沾住櫻花上的水露,閃出光芒,像一隻惺忪的眼睛,邪邪地看世界一眼。
她拉開窗簾,瞧見捧櫻老人拐入小弄,又站著與鄰人閑聊,無非是幾句哼哼哈哈街坊芝麻話,她完整地看到那枝垂櫻從老人肩頭探出,仿佛穴眠數百年的古代仕女被踏山者攔腰抱走。她知道此刻她醒了,朝這陌生世界某個掀簾偷窺的女人緩緩抬頭,她有些恍惚,像看見一把水底撈起的枯骨,濕淋淋地向她吐露駝紅的遺言。
難得出太陽,光影一綹綹地吹進室內,停在泛潮的白色地磚上,她看見卷曲的枯發沾黏地板,日子也曾粉身碎骨罷。梳妝鏡蒙了一層薄塵,不客氣地數落她的病容,一隻印花玻璃杯剩幾口鮮奶,恨恨地站在梳妝台上幹成蠟黃。她的手拂過鏡麵,看清自己了,腐敗的青春,她竟然笑了起來。
她不記得這陣子怎麽過的,隻記得窩在**聽雨水,天花板潮夠了開始滲水,涎出一條小河彎彎,猥褻的,好像被斬首的人口中流出的憎恨。她一直盯著,不發表意見,看久了也很親切。
那一天也下雨,他提著兩瓶鮮奶探她的病,拉出梳妝椅大巴叉坐著點一根煙,清了清嗓門說:“怪潮的,怎不叫你房東修一修天花板!”她坐在**抱著大棉被,瞧那麵霧鏡冒煙,繞著一個男人的後腦勺,那條水痕一寸寸往下抽長,她倒覺得這幅景象可以印成畫片,裱框掛起來。荒涼,也可以很優哉地變成風景。
“好點沒?”他問,口氣是不冷不熱的。
“好多了。”她說。
他看了表,說要打幾個電話,往客廳去。她比誰都清楚她的臥室就像一艘破船,那人是來解纜繩的。他的聲音熱熱鬧鬧傳來,像亂了套的鼓點。他高聲說:好好好,待會兒見。她明白他的意思,不能久留的。她一向像水晶玻璃把人心看得透徹,多年前有人對她歎氣:你就不能迷糊點嗎?太精亮要碎的。她回說:放心,碎了割我自己。
他撐著笑回座:“藥三餐吃了?”
“吃了。”她說,又追幾句,“其實,沒什麽大不了,虛弱而已。你忙,犯不著來。”
一室安靜。他踱至窗邊,拉窗探了探,“砰”又關密,坐下來,抖腳。她自心底憐憫這個人,他要她開口的,就像所有在她身邊停留過的情人要她收拾最後一刻以成全他們的無辜。她其實心懷感激,不免分外留戀每一次揮別時刻,她要慢慢看著它進行,把每一絲感觸記得牢牢的,讓它由漫散而漸漸凝縮成她胸口的一顆小痣,跟過往收集的痣點聚在一塊兒,像焚焦的星子。
“客廳那箱是什麽?”他想起,問道。
“沒什麽。”她說,“公司忙不忙?”
他聳了聳肩,兩手攤著:“明天得出差幾天。”
她把頭擱在膝上,眼前這張臉她曾經撫慰過,熟悉他的胡楂分布與觸感、睡眠時的怪癖與翻身的重量。她感到暈眩,好像閱讀一本裝幀錯誤的小說,激越的情色章節與送葬行列交編,她仿佛看見披麻戴孝的搶哭隊伍中,一對裸裎男女正在棺材上**。時間冷峻地站在掘墓人挖好的土坑旁冥思。
“開車來了嗎?”她微笑地問。
他的表情隱藏一絲勉強,遲疑著,不知該說有或沒有。他們常在夜間出遊,她總是問他:“開車來了嗎?”雖然已知他開車來仍要這麽問,這句話已變成她的口頭禪,接著她會提議出去走走,像兩隻快樂的昆蟲在台北都會覓歡。她的記憶一麵向後逆溯一麵向前推衍,那些不輕不重的情節或多或少構築她與他共同的生活內容,她默默地誇大它、粉飾它,使它成為不可缺少的城牆。現在,她得拆牆,而他隻顧憂慮若她又要邀他出遊,該拉什麽理由遮一遮。
“如果開車了,你的那箱東西正好載走,都在裏麵。”她看他那副忐忑、為難的表情有些不忍,幹脆挑明講話。
他望著窗。
“我留下一樣東西……”她說,開始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好像有一頭餓獸躲在耳內吼叫,但她知道自己會撐到最後一刻不出錯,這些熟悉的戲碼曾在生命中上演無數次,甚至連下雨天也是借屍還魂的,為了衝淡割情者的尷尬。
“我留下那雙拖鞋做紀念,不重要的。”她決定好好地看著他,“你該走了,再晚,又要塞車。”
他怎麽走的?她不記得了,隻記得後來有點餓,倒杯鮮奶喝,她還看了印在瓶頸的保存期限,嗔怪這個男人粗心大意,連隻剩一天就過期的牛奶也買。
冬日太陽像生過病的莽匪,大手大腳晃出來,可是虛弱得提不起刀。她覺得做點什麽事才好,該曬的東西太多,總是曬不幹。
她打開鞋櫃,一股黴濕味扇人耳光,皮鞋麵長了青斑,鞋屍似的。底層,整整齊齊一對對毛茸茸的拖鞋仿佛冬眠,各種顏色都有,雖然厚長的絨毛壓扁了些,也還看得出卷毛狗般的氣派。她就是喜歡這種趣味,穿它的人一前一後走路,好像遛兩條吱吱叫的名貴小狗。
她為每任情人準備一雙,專用的,每一雙都保留它的主人的腳形與走路的樣子。她將它們一一取出,曬一曬也好。散置於地板上,一群五彩小狗,被割了聲帶的,她數了數,十四隻小狗,七對。
不,十六隻才對。她衝入臥房,掀棉被,打開衣櫥,那雙紅毛拖鞋呢?放哪兒去了?她宛如迷途野獸闖不出叢林,連廚房的碗櫃也找了。
陽光一寸寸萎落,嗶嗶剝剝的聲音。就在她走向那群雜色小狗時,赫然發現那雙紅毛拖鞋正套在自己腳上。她低頭凝睇,仿佛聽見從遙遠的山穀,兩隻火紅的幼犬向她跑來,吠叫著她的名字。
她忽然明白,自己是自己的最後一任情人。
一九九四年四月 《誠品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