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人撬開梳妝台抽屜的那日,是個陰鬱的午後。夏天接近尾聲,頂多再來個輕度台風,下幾天雨,時序一旦入秋,這一年也差不多要入土為安了。他們像往常一般過日子,好像半身麻痹的人在複健器材上運動,習於不斷重複,日子一久,也萌生一種本領,把不屬於軌道上的意外事件從腦海裏切除,由於沒有儲藏額外的記憶,整個人生看起來是那麽的祥和。
如果沒有人再提起,她的家人差不多把她忘了。這也合理的,雖然同住一棟公寓上下層,平日鮮少碰麵,有事也是打電話。兩個兄弟分住五樓左右戶,她一個人住頂樓加蓋的套房,大家各自關門過日子,有時在樓梯口碰到了,打招呼的方式也是客客氣氣得像個鄰居。
事情演變到這種局麵不是沒理由,但權衡之下,適應現況遠比追溯根源重要吧!就這一點,他們兄妹三人倒是一致的,所以誰也說不清楚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棟自家老厝改建的新式公寓變成公共港口,各泊各的船隻,各管各的航向。兄妹、姐弟三人從原本話就不多到見了麵沒什麽話好說到能不見麵就不見麵,多少與“地主保留戶”出售的盈餘分配有關。
她伴著中風多年的老母親在兩兄弟家輪流住,也不過是對門,但親兄弟也要明算賬的。去年,老母親收齊了氣力想說服兩個兒子、兒媳撥一些尾數給年逾四十出閣無望、服侍她多年的女兒。這事當然強人所難,父親生前老早把權狀分割清楚,按照慣例,女兒遲早是外姓人,不能分祖產的,母親又不是不知道這些天經地義的道理,怎麽老病到頭腦也糊了。那陣子,兄弟兩家忽然異常親近,什麽事都有商有量的。他們誰也不想吐出銀兩,又不願違逆殘燭般的老母,讓親戚說他們不孝,遂推敲替代方案,決定在頂樓加蓋一間小套房給她,隨便她愛住多久。那日,兩兄弟特地穿戴齊整,在母親床前慷慨稟報決議,說得地動山搖的。
她一副事不關己,坐在床邊幫母親按摩背部,後來索性窩在自己**看雜誌。床頭上的鈴鐺一陣亂響,一根線拉到母親這邊,以便半夜需要如廁時可以叫她,哥哥不小心碰到,她伸手捂住鈴鐺,房內恢複安靜,兄弟倆又繼續鋪陳加蓋套房的建材問題。她雜誌也不看了,從枕頭底下摸出小鏡子,又從口袋掏了一支口紅,慢慢旋出,好像從花房把蝴蝶誘出來般全心全意,擒著小鏡以一種足以喚醒墓園的神情搽嘴唇,輕輕抿兩下,又利用唇膏的側鋒勾出唇形,營造立體感;她似乎不甚滿意,掏出另一支色調較深的口紅,加強下唇色澤,看起來像天光拂掠遠近山巒所造成的移影景象。桃紅色口紅帶著春天的綺豔,襯著她那張蒼白、枯槁的臉,分外明媚顫動,仿佛被濃霧封鎖的遺址上掙出一株野桃花,不管天高地厚,喧鬧地訴說它自己的欲望。
兄弟倆愣了,眼前這位套著睡衣,用橡皮筋束頭發的老女人,怎麽看都是上不了台麵的外人。那張紅嘴令他們焦躁起來,做哥哥的沉得住氣,謹慎地把“仁至義盡”四個字夾在豪邁悲壯的說辭裏,他心底盤算,得快把頂樓蓋好,一旦母親的日子盡了,讓她搬到上麵去,對大家都是解脫。
做母親的,恐怕是終於從魚倉裏替女兒撿了一尾小魚,良心上舒坦起來,看樣子也沒什麽事可以耽擱了,不多久再度中風而逝;時間上也掐得極有分寸,頂樓套房隻差安裝電燈就完成了。
兄弟倆率領家小,在母親遺體前哭得肝腸寸斷,而她仍然是那副外人神色,眼睛定定地看著地板,好像看穿底下有一座汪洋似的。喪禮辦得備極哀榮,比菜市場還熱鬧。事後,他們看V8拍下來的紀錄,才發現那天她的手上握著床頭鈴鐺,一張嘴搽得跟妖精一樣猩紅。
喪禮之後,她搬到頂樓小套房。
有經驗的人都說那是宿命,據此推算她這一生是來還債的,老母親一死,債還完了,她也沒理由再在世間溜達。兄弟兩家都認為這種說法睿智,敉除了生者與逝者的尷尬;他們聘請道行高深的法師、道士到那間套房誦經安魂,順便為兩家除魅祈福。除了大溽暑令他們不適外,大家心裏都承認,她自己了斷,也是識大體的。
如果沒有人再提起,她的家人差不多忘了有過她這個人。
套房空在那裏也可惜,租出去好歹有個收入,再說,換別人住也可以祛除那間房留下的穢影。他們決定稍事整理,把不宜留下的東西清幹淨。
那台梳妝台著實不祥,原本是母親的,後來換她用,兩任女主人都走了,杵在那兒怕會變成野鬼窩。為了抬梳妝台,他們才發現有一個抽屜上了鎖。
做哥哥的拿著撬具,滿頭大汗治它,一怒之下換用榔頭敲,麵板敲落,突然“嘩”地掉出一堆東西。
都是口紅。他嚇軟了,仿佛捧著一抽屜四處亂竄的蟑螂一樣,臉色慘白起來。
兩百多支口紅,各種顏色、品牌都有。還是女人比較能了解口紅的**,做太太的忽然像個孩子蹲在地上一一檢視口紅的身世,有的用過了,有的大約隻搽過一次。她不免陷入癡迷,旋出口紅,在手背上試顏色:粉橘的、蜜李的、酒紅的……每一種顏色都像一種言說,**如大雨中野地姬百合的舞影,貞靜似月光下舟子的酣眠。她的臉上露出狂喜,擒著一管桃紅的,對著鏡子細細地搽起來。
她回過身,嫵媚地看著丈夫,嘴角似笑未笑。兩隻顫巍巍的白手臂上劃著兩百多條顏色,好像數不清的軟濕舌頭喧嘩地誦念它們對世間的嘲諷,不帶一絲感情。
一九九五年八月 自立早報·大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