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家庭支柱,背著一個黑色的皮包,行走在空無一人的道路上,黎明前那一段濃密的黑夜讓老邁的鍾叔幾乎睜不開眼。

東方的天空漸漸泛白,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

鍾叔看了一眼手表,自語道:“老伴該起床了。”

鍾叔找了一家咖啡廳,將皮包打開,裏麵是一台筆記本電腦,他將電腦開機,像個黑客一樣,劈裏啪啦敲打著鍵盤。

雖然已經年過六旬,但早年的各種工作經曆,以及強勢的性格和好學的本性,讓鍾叔始終沒有落後於時代,電腦這玩意,對他而言,遠遠沒有大部分老年人想的那麽複雜。

鍾叔在電腦上調出了一個鏡頭,一隻手端起桌上的咖啡,瞪眼了眼睛,緊盯著屏幕。

電腦屏幕上閃過了一片雪花,雪花過後,屏幕中出現了一副不是很清晰的錄像畫麵。

思維縝密的鍾叔為了觀察在自己離去的這一天裏,自己的家人會作何反應,專門在家中安置了兩個攝像頭,一個在老伴的臥室中,另外一個則在客廳裏。

六點五分,鍾叔的老伴翻了一個伸,還沒有睜開眼,她的手臂便往右邊靠去,原本應該是老頭子胸口的地方,此刻卻空無一物。

鍾叔的老伴眉頭一皺,睜開眼,偏過頭去,看到了她好多年都沒有看到過的景象,鍾叔沒在**。

老伴在**試探了一下,被窩是涼的,說明鍾叔已經離開好一會了。

老伴坐起了身子,銀絲散落在她的額前,在那麽三分多鍾的時間裏,這個容貌凋零的老太婆就這麽癡癡地坐著。

她是在等待什麽嗎?

屏幕前的鍾叔鼻頭一酸,他知道老伴在等待自己給她穿鞋,幾年前,老伴的腰就出現了問題,但凡能彎腰的事情,鍾叔絕對不讓老伴做,所以從那時起,便養成了給老伴穿鞋的習慣。

老伴似乎叫了一聲,她從**站了起來,赤腳在地板上走了,不一會兒,客廳裏便出現了女兒的身影,一搖一晃的女兒,眯著睡眼惺忪的雙眼,走到了她媽媽跟前,兩人似乎簡單地交流了一下,隨之女兒便進了洗手間。

老伴站在客廳中站了兩分鍾,緩緩走回到了臥室裏麵,彎下腰去,穿上了鞋子。

整個穿鞋的過程持續了兩分多鍾,似乎她穿的不僅僅是一雙鞋子,而是好幾年的回憶。

看到這,鍾叔忽然有股自己做錯事的了的感覺,他很想立馬關掉電腦,衝回家裏去,但他還沒來得及做出決定,孫子便已經從臥室裏麵走了出來,乖巧的孫子第一眼便看到了茶幾上的一張紙條。

孫子拿起紙條,張口讀了出來。

臥室內的老伴和洗手間內的女兒隨即快步走了出來。

紙條被女兒搶在了手中,讀了一遍,又被老伴拿在手中讀了一遍,最終返回到孫子手中,孫子再次讀了一遍之後,才將紙條重新放回到了茶幾上。

這張紙條是鍾叔留下的,紙條上的內容是這樣寫的:我要外出一趟,大約三天時間,因為事情緊接,所以沒來得及跟你們說,你們別想念我,也別打我電話,我手機沒電了,三天後,我會回來,放心。——範鍾。

鍾叔在紙條中沒說是因為什麽事才走的,甚至沒說自己去哪,就是怕他們起疑心,不過這麽簡單的離別內容恐怕疑心更大吧……

鍾叔不願再多想下去,繼續觀看起了屏幕。

六點半,本該是吃早飯的時間,但因為沒有鍾叔的安排,所以推遲了下去,老伴和女兒在忙碌著,一直到六點五十了,簡單的早餐才上桌,此時距離孫子去上學已經隻有不到十分鍾時間了。

孫子似乎有些不高興,他草草地吃了幾口切片麵包便站在了桌子邊上。

鍾叔知道,孫子在等待著自己給他拿書包,然後送他上學呢。

老伴似乎明白了什麽,走到臥室內,將孫子的書包整理好,替孫子背上,然後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老伴的身體不好,走不了遠路。

老伴甚至不知道孫子的學校在哪,更不知道怎麽去那個學校。

女兒似乎也很著急,她今天是早班,必須八點前到公司,擠地鐵和公交估計怎麽著也得一個小時的時間。

女兒火速吃了幾口飯,便迅速出門了,留下了不知所措的孫子和老伴。

鍾叔看到這,實在有些不忍心了,他的手剛接觸到電腦蓋,準備蓋上電腦立馬回家,忽然家裏的房門被人打開,兒子回來了。

一臉疲倦的兒子帶著滿身的酒氣回來了,鍾叔知道,昨晚他肯定應酬去了。

兒子看到了孫子和老伴的窘迫,又了解了下情況之後,果斷拉起孫子的手,出門了。

有兒子護送孫子上學,鍾叔也算是鬆了一口氣,但以後總不能天天讓兒子從外麵回來接孫子上下學吧,鍾叔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此時不能多想。

鏡頭中隻剩下了老伴一個人,看見老伴那孤單瘦弱的身影,鍾叔一陣心疼,他覺得自己實在不應該聽從梁哲的建議,讓老伴自己一個人在家裏,這簡直就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鍾叔忽然感覺自己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樣……

老伴拿起了桌上的紙條,細細地讀著,一遍一遍地讀著,然後她抬起頭,似乎在思考,她一邊走著,一邊輕聲呼喚著什麽,她打開了一扇扇房門,將老邁的身子匐在地上,往床底下看去,然後又打開衣櫃,在裏麵搜尋著……

鍾叔似乎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了,老伴難道以為自己在和她捉迷藏嗎?

可愛又可憐的老伴啊……你還是那個20歲的小姑娘嗎,就算你是,我也不是那個24歲的小夥子了啊。

鍾叔擦了一下泛出淚花的雙眼,繼續看了下去。

老伴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落寞迷茫的神情,像是一隻考拉忽然失去了懷抱的大樹那種失落無助的表情。

老伴的眉頭緊皺著,她的身子似乎在發抖,她拿起手機,撥打著那個早已刻在骨頭裏的電話號碼,一遍又一遍……

撥打了十幾遍依舊徒勞無功的老伴最終頹然地將手機扔在了沙發上,然後她拖著似乎已經彎曲到膝蓋的身子緩緩走向了臥室。

老伴趴在了**,靜靜地趴在**,一動也不動。

鍾叔緊咬著牙關,看著這個麵朝床板的背影,他已經完全忘記了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此時他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快速回到老伴的身邊,告訴他,自己沒有離開。

鍾叔將筆記本關上,喝幹了最後一口咖啡之後,便快步離開了。

鍾叔原本想立馬回家的,但腦中有個念頭一直揮之不去,他想看看自己的孫子在沒有自己護送的情況下是怎樣進入校園的。

鍾叔打車來到了孫子所在的校園,他躲在強角落裏,等待著孫子和兒子的到來。

不一會兒功夫,一輛出租車便停在了校門口,車上下來了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孫子,一個是自己的兒子。

鍾叔的眼睛睜得很大,躲在牆角落裏的身子都在微微震顫,他還是第一次以這樣的視角和這種心態來觀察自己的孫子,不得不說,倒是真有一種別樣的感覺,偷窺的快感……

孫子跑向了校園,兒子隨即上了出租車。

還沒等孫子的身影跑到校門口,出租車便已經啟動離開了。

隨之,孫子本能地轉過了身,他的臉上掛著笑容,手揚在空中……

可那個熟悉的地方,那個熟悉的身影卻已經不在了……

孫子的臉色忽然便倉皇了起來,這麽多年,風雨無阻,每一天的護送,每一次的回頭,花樣百出的鬼臉,早已成為一種無法改變的習慣。

孫子站在原地,一個個的同齡學生從他的身旁擦肩而過,他依舊目視著前方,他在等待著,他相信,爺爺總會出現……

鍾叔的眉頭緊皺著,他忍不住了,真的忍不住了,他不能看到孫子這樣的表情,他知道自己不出現,孫子絕對不會進入校園的。

鍾叔深吸一口氣,邁開步子正要走出來,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鍾叔有些神經質般地立馬回過頭去,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身影,正是叫他實施這個計劃的始作俑者,也就是在他的預感中要殺死自己的心理醫生——梁哲。

鍾叔叫了梁哲一聲,他似乎沒有聽見,鍾叔繼續叫著,終於把梁哲的步伐給叫住了,在看見梁哲之後,不知為何,鍾叔那股迫切想要回去的欲念忽然消失了,他在心底默默下了一個決定,不管怎樣,一定要堅持下去。

鍾叔目送著梁哲行色匆匆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對麵,他的雙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嘴角似乎因為激動而劇烈地抽搐了幾下,接著他就轉過身去,繼續趴在了那個角落裏。

不遠處,孫子依舊站在原地,他的臉上浮現出了苦澀的表情,像是要哭,但他咬了咬牙,朝著那個空曠的地方做了一個悲傷的鬼臉,然後邁開步子,朝著校園內走去。

孫子的背影消逝在了人群中,像一把沙子,隨風飄散,模模糊糊。

已經淚濕眼簾的鍾叔一拳頭砸向了牆壁,幹枯的手背上鮮血淋漓。

他仰起頭,望向天空,嘴角的肌肉不停地抖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