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若有哪個業務代表資質特別駑鈍,弗蘭克就會一一悉數為什麽黑膠唱片不是CD或卡帶能相提並論的。
不隻是因為一:黑膠唱片封套上的藝術設計和文字優美得多;或者二:黑膠唱片中可能有隱藏曲目,或在最後的溝槽中刻有小小的信息;也不隻是因為三:黑膠唱片才有那種飽和的桃花心木音質。(但業務代表反駁:CD的音質才幹淨啊,不會有炒豆般的聲紋雜音。弗蘭克聽了之後回答:“幹淨?音樂要幹淨幹嗎?人性中有什麽幹淨可言?人生就是充滿了雜音!你是想聽音樂還是想要家具亮光漆?”)
甚至也不是四:你在小心翼翼放下唱針前,必須先進行檢查唱片的儀式。不,最重要的是那段旅程,也就是五:從一首曲子進入下一首曲子之間的旅程,你必須暫時中斷,起身將唱片翻麵,才能完整地將樂曲聽完。聽黑膠唱片時,你不能像顆檸檬般坐在那兒動也不動,你得挪動尊臀,實際參與其中。
“懂嗎?”他會這麽說。到了這時,他八成已經在吼了,也可能拖著高大的身子,滿頭大汗地在店裏來回踱步。“現在你知道為什麽永遠不可能說服我賣CD了吧?我們是人,我們需要的是能真真切切看在眼裏、握在手裏的美好事物。沒錯,黑膠唱片是麻煩,很不方便,容易刮傷,但這正是重點。這代表我們認可音樂的美麗與重要。你若不肯付出,就永遠體會不到這一點。”
業務代表聽了則會哈哈大笑,說:“對啊,對啊,知道了,弗蘭克,但我們也有工作要做,有業績要衝啊。”從朋克興起之初就常前來拜訪的EMI業務代表菲爾警告他,唱片公司很快就會完全停止銷售黑膠唱片,生產成本太高了。“就這樣,老兄。”你如果想在一九八八年經營一家唱片行,就非賣CD不可。
聽了這話,弗蘭克隻是回答:“滾。”大概還對他扔了某樣東西,“我永遠不會改變主意的。”
所以,弗蘭克該拿伊爾莎·布勞克曼的綠色手提包怎麽辦?他會像每次生活變得混沌迷惘時一樣,袖手旁觀,什麽也不做。如果還不行,他就會采取另一個方法,就是躲起來,銷聲匿跡。(“你很有這方麵的天分。”有個女朋友曾這麽對他說。)
“但伊爾莎·布勞克曼會需要這個手提包啊。”基特在英格蘭之光裏這麽說。聯合街上的所有店主齊聚一堂,討論事態最新發展。“伊爾莎·布勞克曼需要這個手提包配她的外套。”在她離開後,基特就一直練習說她的名字,到現在已是朗朗上口,隻要一有機會,就迫不及待要展現自己的這個新技能。
“如果她真有需要,自然會來找。”弗蘭克說。
“沒錯,”茉德說,“那女人又不是沒有腳。”隻是她說到“腳”這個字時,語氣似乎有點嫌棄,好像那是某種怪病,或是犄角。“我都不知道你們幹嗎那麽想再見到她。”
“她很美啊。”基特說。他總是看到什麽就說什麽,想到什麽也就說什麽,毫無遮攔。“不知道她要和誰結婚?”
這話引來更多揣測,而且越猜越沒邊。安東尼神父猜是金融界的人;威廉斯兄弟認為是律師;基特則堅稱伊爾莎·布勞克曼是電影明星,確信她未婚夫一定是知名美國演員;三齒男覺得有可能是外國皇室。
基特已經檢查過手提包內的物品,除了支票簿和一支護手霜外,什麽也沒有。沒有任何線索能夠顯示她的身份來曆或未婚夫的下榻處。他用氣泡紙將手提包包好,收進櫃台下方的抽屜,妥善保管。
“我還是搞不懂她怎麽會不聽音樂。”他說,“還有,她在我們店外做什麽?”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個答案,困擾到用雙手捧住了頭。
不過他說得有理,沒有人知道答案。一個不聽音樂的女人來唱片行做什麽?為什麽要弗蘭克給她介紹《四季》?這些都別管了,更重要的是,她為什麽會昏倒?當初來聯合街又是為了什麽?
“在我看來,”安東尼神父說,“她來是有原因的,就像她不會無緣無故留下這隻手提包。”他透過眼鏡上緣凝視,歪斜的嘴角揚起微笑。自從他有一次嚐試站到尖頭欄杆上後,就變成這樣了,顯然他那時正有意見要和上帝陳情抗議。弗蘭克一路將他抱上救護車。醫生說沒少隻眼睛已算走運。
“你是說,她是故意留下手提包的?”威廉斯兄弟之一這麽問。
安東尼神父說是的,她下意識地留下了手提包,這是她靈魂所做的決定。她說自己忙到沒有時間再過來,實際上卻非再回來不可。
“她聽起來像個不折不扣的神經病。”茉德說。她笑了幾聲,試圖對上弗蘭克的視線,但他實在沒心情與外界有任何接觸,隻是雙手抱肩,坐在原位,茫然沉浮於迷惘之間,覺得自己怎麽也暖和不起來。
“我還是不知道弗蘭克該拿那個手提包怎麽辦。”諾維克先生說。
基特搔了搔腦袋,好像頭發裏住著什麽生物一樣。“我可以畫些海報,上頭寫‘失包招領’,店裏櫥窗貼一張,公交車站牌那兒再貼一張。她看到之後就會回來,我們就可以知道她是誰了。”
“我們都可以幫忙貼海報。”威廉斯兄弟之一說。
大家都表示讚同。基特負責做海報,其他人在自家窗上都會貼一張,城門區那兒也會貼幾張。這樣一來,隻要她還在城裏,就一定會回來找手提包。
離開酒吧時,安東尼神父碰了碰弗蘭克的手臂,問他需不需要談一談。
“不用了。”弗蘭克說。
但安東尼神父還是跟著他離開了。
唱片行在黑暗之中散發著美麗的深藍色光芒。店內深處,光芒在試聽間表麵忽明忽滅,仿佛在呼吸一樣。弗蘭克領著神父經過中央大桌,打開通往住處的房門。店裏已經夠擁擠了,兩層樓的公寓更是擠到水泄不通。樓下是廚房和臥室,樓上則有兩間單人房和一間浴室,到處都堆滿了一箱又一箱的黑膠唱片。屋裏一麵窗簾都沒有,隻有茉德某年聖誕節送給他的一床印度床單,他直接把床單釘在臥房窗戶上。
安東尼神父來到廚房洗手台前,卻一腳踩進了一個桶。
“啊,對了,小心桶。”弗蘭克說,但已晚了一步。天花板上又有新的地方在漏水。
他在冰箱深處翻出雞蛋、奶油,還有一條波蘭麵包。
“你怪怪的,”安東尼神父說,“我看得出來。”
弗蘭克背對神父,在爐火上翻攪雞蛋。“要豆子嗎?”
安東尼神父說:“好,謝謝,豆子很好。”接著又說:“你碰上麻煩了嗎?”
一時間,弗蘭克隻是站在那兒,看著鍋裏的雞蛋。蛋液逐漸凝結,很快就要變成近似荷包蛋的口感。弗蘭克將蛋倒進盤子,推開桌上的舊雜誌。兩個大男人——一個屬於音樂,一個屬於教堂——就這麽麵對麵坐在頭頂燈泡投射而出的黃色錐光下。
“要餐巾紙嗎?我隻有擦碗布。”弗蘭克說。
安東尼神父在桌子另一頭認真肅穆地看著他,說:“非常豐盛的一餐,謝謝你。”
兩人默默用餐。吃飽後,弗蘭克從茶壺裏倒了兩杯茶,與神父一同站在廚房窗前,凝視窗外。這裏位於城市高處,可以看見老舊的天然氣廠、高樓,以及一排又一排看不到盡頭的房舍。周遭窗內,人們做著一成不變的例行瑣事,看電視、洗碗、準備上床就寢。月光灑落屋頂,如魚鱗般熠熠延伸,直抵工廠與碼頭。在那兒,煙霧嫋嫋高升,宛如蒼白的梁柱。繁星微渺,在天空中點綴著凜凜寒光。
“記得我們以前會在夜裏散步嗎?”
弗蘭克頷首,點了支煙。
“你救了我一命,弗蘭克。”
“是你救了你自己。我不過是幫你找到了爵士樂。”
兩人隻是凝視窗外,倒映在玻璃上的身影有如幽魂,弗蘭克高大魁梧,前任神父則垂垂老矣。遠處,一抹閃爍的藍光朝著碼頭逼近。
“她喜歡你,弗蘭克。”
“誰?”
“伊爾莎·布勞克曼。”
“不知你聽說沒有,她有未婚夫,就要結婚了。我實在搞不懂你為什麽老要提起她。”
“這隻是個簡單的觀察。”
“那可以請你停止觀察了嗎?我們繼續喝茶看風景好嗎?”不耐煩的語調讓弗蘭克自己都覺得羞愧。
“我隻是想說,你在那劉海之下其實有張迷人的麵孔。我已來日無多,但你還有大好前程。看你這樣堅持獨身,實在讓我很難過。”
“這樣比較簡單。”
“CD也比較簡單,但你並不想屈服於它。”
兩人帶著馬克杯回到臥室,聽了整晚的爵士樂,都是他們喜愛的老歌——邁爾斯·戴維斯、約翰·柯爾特蘭、桑尼·羅林斯、格蘭特·格林。兩人都沒多說話,隻是坐在**,聽著唱片,就像過去弗蘭克陪安東尼神父度過最難熬的那段日子,在他嘔吐時給他拿桶,在他抖到想要尖叫或是關節痛到像要被扭斷時給他蓋毯子。到了大約清晨七點,天邊開始透出隱隱的魚肚白。再過不久,其他色彩隨之迸現,橘色、金黃色、綠色。雲朵懸垂,猶如黑色的骨骸,煙霧自食品工廠盤旋而上。早班開工了。
“可憐的靈魂啊,願上帝保佑他們。”安東尼神父說。他眼簾低垂,倏又睜開,又再次垂下。
弗蘭克說:“你說得對,我是心煩。我喜歡她,但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他的聲音非常微弱,非常緩慢,聽起來不像是完整的句子,更像是嘴唇的蠕動聲。他隻想知道把這幾個字說出來是什麽感覺,無論它是否傷人、是否痛苦。他又掏了支煙,點火柴時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但起碼他仍有呼吸,不是嗎?這世界也依舊在轉動。點燃的煙頭宛如黑暗中的一朵橘色花。“她有別人了,說不定明天就會離開。所以,就這樣,結束,故事完結。”
老神父睡著了。他躺在**,雙臂交叉放在胸前,雙手有如紙片般瘦削幹枯。遠方已開始出現車流,聲音輕柔,像極了一首搖籃曲。
終於,弗蘭克也進入了夢鄉。他夢到海邊的白屋,夢到它那淩亂的塔樓和山牆上的窗,裝飾用的煙囪和層層疊疊的屋頂就這麽矗立在懸崖邊緣。佩格的家族以煙草致富,但那棟屋子是他們僅剩的一切。最後,她父親成了個賭鬼兼癮君子,五十歲便撒手人寰。她母親幾個月後也跟著離世。
在弗蘭克的夢中,那些高窗大大敞開著,窗簾像有生命般飛揚起伏。“佩格!”他大喊,“佩格!”他跑過一間又一間房間,客廳、宴會廳、台球廳,然後用力打開落地窗,衝進花園,羅望子上開著一叢叢羽狀的粉紅小花。他甚至跑下灰石階梯,來到周圍點綴著無數橘色花的海灘,但到處都不見她的蹤影,隻有浪花在沙上三兩碎裂,嘩地消散。
弗蘭克顫巍巍地下床、洗臉,並替安東尼神父泡了杯茶。他就是無法將海邊那棟白屋自眼前驅逐,也無法揮別那份將他吞噬幹淨的孤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