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德打開店麵的門鎖,將“打烊!”的牌子翻成“營業中!”。她先是把幾本雜誌攤成扇形,隨後擺成一條直線,最後索性摞成一堆。

店外,人們走出家門,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抵禦冷冽的寒冬。家長送小孩上學去,其他人則準備上班開工。一個男人刮除車窗上的積霜,另一個人試著將鬆脫的簷溝用繩子綁回去。兩名皮膚呈橄欖色的小女孩穿著粉紅色外套站在街上,簌簌發抖。基特的身影自街角出現,隻見他雙手揮呀揮地在冰上滑行,又在最後一刻猛然急轉,以免將拎著垃圾袋出門的魯索斯老太太撞倒在地。垃圾撒得滿地都是,基特趕緊蹲下,把東西撿回袋子,並替老太太扔進垃圾桶。

看見茉德,基特做了個複雜的啞劇動作,但完全看不出他到底想表達什麽。她還來不及躲開,他就已經闖進工作室,挾帶冰冷的空氣和牙膏的氣味**。

“我今天就會開始做海報。”

“什麽海報?”

“伊爾莎·布勞克曼的尋人海報啊,說她的綠色手提包在我們這兒。我打算發起一個運動,在每盞街燈上都貼上海報。你會幫忙嗎?”

“為什麽要幫忙?”

基特臉上寫滿困惑:“因為你是我朋友啊。”

現在換茉德困惑了。“我是你什麽?”她又問了一遍。

茉德的心上刻著弗蘭克的名字。嚴格來說,是文在她右胸口上,就在內衣肩帶下。有時當她和弗蘭克說話或是聽他說話時,她會將手按在文身上,感覺像是要傳達一個秘密暗碼。

別誤會,茉德知道弗蘭克不愛她。問題在於,他的同理心實在泛濫,似乎能吸收無窮無盡的壞消息和噩耗。他店裏老是些如果沒有出現在唱片行,不是在街上遊**就是躲在**哭泣的家夥。女人是最慘的:厭食症少女、未婚媽媽、受虐妻子。弗蘭克隻顧著關心他人,完全忽略了某天某人也可能會回應這份感情的事實。

或許他隻是不想麵對、不想接受。她有時會這麽認為。

那情感——也就是茉德的愛,是在弗蘭克第一次給她推薦唱片時湧現的。

“試試這個。”他說。

“試什麽?”她問。

“去吧,坐進去,戴上耳機,我有東西想給你聽。”

“那可是個舊衣櫃,弗蘭克,我才不要坐在那裏頭。”

但顯然她錯了,那是個全新的試聽間。沒錯,這個門上鑲著小小珍珠母貝鳥兒的舊衣櫃裏現在擺著一張絲絨椅,邊緣點綴著小小的流蘇,裏頭的耳機大到簡直就像要人把音樂當帽子戴上。

她聽從弗蘭克的話,關上門,坐在椅子上。那感覺好奇怪,就像小時候把自己藏起來一樣,隻是這次身旁環繞的不是媽媽的連衣裙和爸爸的西裝,也不需要拚命屏住呼吸,以免被他們發現。那感覺像是躲在唱片裏,連時間都靜止了。

哢——吱。

“我想你會喜歡這音樂。”弗蘭克的聲音從木門外傳來。

哢——吱。

是巴伯的《弦樂慢板》。她從沒聽過這家夥的音樂。茉德愛聽的是威豹樂隊的音樂,越大聲越好,或任何能蓋過她腦中聲音的音樂。那小鬼死哪兒去了?給我把皮帶拿過來。她為什麽就不能當個聽話的乖小孩?但弗蘭克放了那張唱片,讓人感覺就像走進一扇神奇的門扉。它聽起來如此悲傷,又如此單純,似乎能讓你的心碎成千千萬萬片,但卻沒有。起初是輕柔的旋律,然後如爬梯般逐漸積累,直到小提琴發出幾近尖叫的呐喊,倏又戛然而止。什麽也沒有了。她的心仿佛要跳出胸口。樂聲再起時,她已淚流滿麵,就像有什麽開關打開了一樣,淚水汩汩湧現。因為音樂告訴她,即便心如死灰,生活也永無止息。沒錯,這世上有恐懼、有殘酷,搞得人終日渾渾噩噩不知所措。這些確實都存在。但聽啊,除此之外,還有這個——這份美麗。來到世上走這一遭,終究不全是壞處。

走出試聽間時,那旋律已銘刻在她內心深處。唱片行仍是唱片行,過去也仍是過去,但現在多了它。她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這個真相。它是個偉大的奇跡,而且是弗蘭克給她的。

“還可以嗎?”他之後問。她能回答什麽?你要怎麽對一個有著巧克力般雙眼的男人說,被他關進了衣櫃八分鍾後她的人生就改變了?他跪在她腳邊,隔著垂落的劉海注視她——好吧,起碼她認為他在看她——他揚起溫柔的雙唇,微微一笑,酒窩在下唇邊綻現,猶如甜美的水果。那種親密感幾乎就像剛剛歡愛過。

於是,她就這麽走到了今日這地步,在這麽多年之後。多少個夜晚,他們一起坐在英格蘭之光裏,她聽他說起他又幫了哪一位客人,那客人又有什麽樣的故事。有多少次,她買了外賣,推開唱片行的大門,假裝自己被約會對象放鴿子?從他們認識之後,已過了多少次聖誕節?多少次新年?多少次生日?有一天,他們會放下這一切,離開這座城市。真愛並非突如其來,也不像演奏小提琴,而是像所有事情一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習慣。一天又一天,你會起床穿上它,就像你穿上褲子和鞋子一樣,然後踏上固定走的那條路。

茉德想起倒在人行道上的那個女人。弗蘭克垂首俯視她時臉上流露的神情她並沒有錯過。那是一種混雜了**裸的驚恐的驚奇與愛慕。她也看見了女子凝視他的眼神,有如找到她長久以來尋尋覓覓的企求。茉德等了弗蘭克這麽多年,絕不可能讓個裹著大衣的德國佬就這麽硬生生把他搶走。

“怎麽樣?”基特問,他現在緊張了,“你願意幫忙嗎?”

“幫什麽?”

“海報啊。”

茉德感到有股小小的火焰在胸口下翻騰燃燒。

“這樣吧,”她說,露出甜美的笑容,“你不如把海報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