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街上的櫥窗貼滿了基特的海報。“拾獲一隻綠色手提包!”他在海報上畫了各種綠色的東西:樹葉、看起來像是堅果但其實是愛心的小小圖案、一頂綠帽子、一雙綠靴子,以及一把綠傘,此外還有萵苣、菜苗、小黃瓜,你會以為手提包的主人是個運氣不甚好的小小素食主義者。
奇怪的是,主街上的海報全消失了,街燈上的也是。被人問起時,茉德隻是抱起雙臂,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麵孔。
接下來的這周,下了雨、刮了風,但半點伊爾莎·布勞克曼的消息也沒有。安東尼神父說對了嗎?她留下手提包是有原因的嗎?時間過去得越久,弗蘭克就發現自己越常想起她。但這實在是太瘋狂了,因為除了確定她已名花有主外,他對她根本什麽也不知道。
店裏來了青少年、音樂家或未來的音樂家、朋克族、重金屬樂迷、古典樂愛好者,還有新浪漫主義人士。不少人向弗蘭克打聽有沒有興趣收購他們的黑膠唱片,因為他們都已經轉投入新CD的懷抱。隻喜歡肖邦的男人又來買了更多艾瑞莎的唱片,還問弗蘭克參加聯誼社是不是個好主意。但伊爾莎·布勞克曼呢?還是半個影子也無。
“好啊。”弗蘭克說,“這樣很好。”
麵包店的櫥窗又出現了新的塗鴉。雪倫愛伊恩,還有兩個如醜陋爪子般交扣的字母NF(1)。弗蘭克又打了桶肥皂水。
“那是什麽意思,弗蘭克?NF?”
“沒什麽,諾維克先生,就是小孩子幹的蠢事而已。”
大雨滂沱,麵包師傅穿著撒滿麵粉的圍裙縮在敞開的門口,溫暖香甜的氣息自店裏傳出。
“我們在戰前就來到這裏了。我為丘吉爾先生打過仗。”
“我知道,諾維克先生。”
“我到現在還是會和我太太說話,在我做麵包的時候。她會看著我,說:‘你這愚蠢的老頭子,哭什麽哭?幹嗎這麽想我?’不過,我很慶幸她沒能看到那些小鬼幹的好事,否則她會很傷心的。”麵包師傅拿出四個剛出爐的肉桂卷,兩個給弗蘭克,兩個給基特。
“擔心的話,就打個電話給我吧。”弗蘭克說,“不要緊的。”
然而,當他走在大雨中時,櫥窗上的塗鴉以及麵包師傅在夜裏哭著和妻子說話的事卻不由得浮現心頭。他看向其他貼著黃色玻璃紙的櫥窗內部——殯儀館裏的骨灰壇、安東尼神父禮品店裏的皮革書簽和塑料耶穌像——仿佛他是第一次察覺這一切看起來有多短暫。他們全都在這兒,一起住在這條聯合街上,努力想讓世界變得有所不同,就算知道不可能,他們也仍義無反顧地去做。對街有些油漆斑駁、窗簾終年掩閉的房子,它們顯然曾見證過這裏往昔的繁華。所以,這情況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隻是他未曾注意過?還是弗蘭克變了?就連他身上的夾克似乎都已經變得太小。
拾獲一隻綠色手提包!基特的海報上龍飛鳳舞地寫著這幾個綠色字。弗蘭克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伊爾莎·布勞克曼,他會讓基特把她的手提包送去警察局。他推開唱片行的大門。
但基特跑哪兒去了?叮咚聲呢?怎麽也沒了?
“我在這兒!”
基特坐在窗台上,好像把自己當展示品一樣。
“你在做什麽?鈴鐺為什麽沒響?”
“不用擔心,沒什麽!”
“到底是怎麽回事?”弗蘭克問,心裏立刻大感不妙。
原來基特希望自己運氣好,會撞見伊爾莎·布勞克曼,於是爬上窗台,因為那裏視野比較好。但他肯定是腳一滑,摔了下來,連帶扯壞了鈴鐺的某個部分,還順便踢壞了窗框。所以呢,現在店裏少了鈴鐺,卻多了漏水的地方。沒錯,雨水正從窗子下半部滲入,而基特唯一能想到的解決方法,就是用自己的身體去堵。然而不幸的是,他堵的力度有點過,現在整個人卡住了。此外,漏水也變得更嚴重,因為他不小心弄壞了固定窗戶的補土。
“你的意思是窗戶現在鬆脫了?”
可以這麽說,沒錯。基特就是這意思。他很樂意繼續留在這兒做他原本在做的事,但傍晚他得回家喂媽媽吃藥,他爸常看六點的新聞看到睡著。
弗蘭克把基特扶下窗台,並抓了幾條毛巾過來。他找了塊硬紙板擋住窗戶下半部分,但還是得找玻璃工來修——這又得花上二十鎊,而他這一周根本沒賣出多少唱片。由於他太全神貫注在算術上,以至於沒察覺到外頭停了輛車。
“呀!”基特大呼小叫了起來,“是她!我想是伊爾莎·布勞克曼!老天,這實在太棒了——”
但不是。是EMI公司的菲爾。他有個生意上的提議想來找弗蘭克商量商量。
“嗨,弗蘭克,近來如何啊?”菲爾是個大塊頭,年約四十歲,頭發往上梳得高高的,活像戴了頂尖帽,兩側還配上又粗又寬的鬢角。“還記得以前嗎?你帶我去看行屍樂隊和詛咒樂隊那次?那時表演的還有另一個家夥,他叫什麽名字來著?”
“膿包阿姨。”
菲爾哈哈大笑。他兩眼滿是血絲,仿佛睜開都有困難似的,還開始冒汗。他向來貪杯,近來變本加厲,有時候喝到連路都走不直,今天正是如此。“馬爾科姆·歐文腦袋還撞到鈸,被聖約翰救傷車隊用擔架抬了出去。”
弗蘭克也笑了。那時,為了搞定菲爾的一頭蓬發他們花了不少功夫,茉德死命用發膠把它固定成莫西幹頭,不過弗蘭克後來整晚隻是想盡辦法要把他藏起來。“那時的音樂才牛啊,”菲爾說,“哪像現在,全是些喬治·邁克爾和娘娘腔。”
“我喜歡喬治·邁克爾。”
菲爾舉起雙手,好像要迎接什麽小神降臨。“所以,我們才都會回頭找你,弗蘭克,你沒有特定的偏好,隻要是音樂你都愛。所以,我就不拐彎抹角了,你該停止那些不賣CD的屁話了。”
“這就是你的提議?”弗蘭克大笑。
“你不想賣卡帶,我了解。但CD不一樣,它們是新玩意兒,閃閃發亮,象征生活品位。而且它們幾乎壞不了,就算開車碾過去也沒事——”
“我為什麽要開車碾唱片,菲爾?”
“你知道他打死也不可能賣CD的。”基特在櫃台邊大聲插話,他正在畫新的海報。
“上頭是這樣吩咐的,我們得讓你們在店裏騰出更多空間給CD,否則就不再供應任何唱片。到了年底,CD的銷售量就會超過黑膠。所以別頑固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陳列一架CD又不會要你的命。”菲爾的臉已經濕亮到像塗了層亮光漆。“我會送你一些T恤、徽章,甚至是煙灰缸。”
“我不需要煙灰缸。”
(“我想要煙灰缸。”基特說。)
一名新顧客悄悄走進門,但沒有任何人留意。
菲爾又說:“進張CD就好,買一送三。聽到了嗎,弗蘭克?隻要進一張CD,我可以免費送你三張。但黑膠就不一樣了,我們已經開始停止生產,再過十年,那些小鬼甚至不會知道黑膠是什麽玩意兒。它就要絕種了,弗蘭克,往前看吧。”
弗蘭克瞪著唱機。一個小小的黃色物品出現在視線裏。他拿起削鉛筆機,它現在已完全恢複原狀。他將削鉛筆機握在手裏翻轉把玩,這為何讓他如此心神不寧?“不,我做不到。”他說。
菲爾像就著吸管般大大吸了口氣。“沒關係,我懂,但我們還有其他法子。”他從背後口袋掏出張紙,左右環顧了一圈。那名新客人正忙著翻找唱片,身上還套了件連帽塑料雨衣。菲爾將紙遞給弗蘭克,上頭用鉛筆寫著一連串數字。
“你隻要每個小時在收款機裏鍵入這幾個產品編號就好了。”
“就算沒賣出也一樣?”
“我們得幫忙衝一下銷售量。隻要這麽做,你就不用進購任何CD。這是我們兩人間的小小約定。”
“但這是做假啊。”
“饒了我吧,弗蘭克,我的工作就快完蛋了。”
菲爾的臉色此刻已非常蒼白,他看起來就像快吐了,襯衫腋下還顯出兩塊濕淋淋的半月形汗漬。他又盯著弗蘭克看了一會兒,然後體內像是有個什麽小小開關啪地打開,忽然轉身麵向裝滿唱片的箱子,開始一張一張扔出來,摔得滿地都是。“我幫了你那麽多——”他大把大把抓起唱片,似乎每扔一次,對這家唱片行的恨意就又高漲一分,“要不是我,其他業務代表早就放棄這鬼地方了。”
“滾!”弗蘭克怒吼,“給我滾!”
菲爾猛然轉身,避開那名身穿雨衣的客人,踉蹌奔出門外,跌到車裏,發動引擎。他們可以聽見車子朝城門區疾駛而去時,刹車發出刺耳的尖鳴。
“你做了什麽啊?”基特的臉色白得像紙。
弗蘭克覺得自己體內就像有把烈火在燒,氣到連頭都開始陣陣發痛。“菲爾不該開車的。”他轉身望向店內。
他看見了。此刻蹲在地上撿拾唱片的,正是伊爾莎·布勞克曼。
“我隻是剛好經過。”她說。
(1) 民族陣線(National Front),英國一個極右翼的法西斯政黨,有嚴重的種族歧視。
(1) 出自電影《音樂之聲》配樂《晚安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