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呢?誰想得到美麗的女子也會穿塑料雨衣?她們當然會穿了。就連有著纖長脖頸和如黑膠般漆黑眼瞳的陌生女子,碰上英國的天氣也非實際些不可。
她先是道歉,說自己該早些來的,但實在抽不出時間。“我有很多事要忙。”指的應該是婚事,她很委婉地沒有說出口。她說希望自己把手提包留在這裏一整個星期沒有給任何人帶來不便。圓圓的紅暈躍然出現在麵頰上,她看起來像極了基特會用皺紋紙剪出來的圖案。
弗蘭克塞了支煙到嘴上,使勁點燃打火機,用力到拇指都痛了。
伊爾莎·布勞克曼似乎也很緊張,說她隻是來拿手提包,拿了就走。哦,不過,看到聯合街上那些可愛的海報時,她真是不敢相信。“從來沒有人幫我做過海報。”她的一雙眼睛以一種幾近計算過的精準牢牢地盯著地上某個點。
“海報不是我做的。”弗蘭克說,“和我無關。”他大步走回唱機前,大腳小心地避開地上的唱片。
基特拿出收在櫃台裏的手提包,用運動衫的袖口把它擦拭幹淨。
“我們還怕你已經離開了。”他說。
“是嗎?”她訝然回頭,視線正好落在弗蘭克身上,“不,我還沒走。”
“你的未婚夫也在這兒嗎?”基特又問。
她現在看起來更手足無措了。“嗯。”一聲小小的遲疑回答。
“你又昏倒過嗎?”
“沒有了。”
基特還沒來得及多問,她就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個用紫色薄彩紙包裝的小小包裹。“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她說,“就當是謝禮。”
“你不必這麽多禮。”弗蘭克在唱機後插話。他隻覺得全身滾燙,止不住地顫抖——一定是因為方才和菲爾的那場衝突。
“不是給你的,是給你的助理經理的。”
“給我的?”基特說著指向自己,擔心弄錯。
“隻是個小東西,沒什麽——”
基特已經拆開包裝紙,從中拿出一件藍色的物品,並且開心地兜起圈子,跑了起來。
“哇,老天!太棒了!你看到是什麽了嗎,弗蘭克?”
“是件襯衫。”伊爾莎·布勞克曼解釋,“還有條藍色領帶。我隻找到條紋的,希望你會喜歡。”
“是我專屬的製服,弗蘭克!就像沃爾沃斯的店員一樣!”
她還在胸前口袋上用紅線整整齊齊地繡上了他的名字:助理經理。基特。歡迎光臨!甚至還用反針替他繡了個小小的驚歎號。
“這是你特別為我縫的嗎?”基特興奮地大喊,“老天!太棒了!”
他飛快地跑上樓,打算試穿新襯衫和領帶。他們可以聽到他乒乒乓乓的腳步聲在頭頂上響著,大概是想找鏡子卻不停地被紙箱絆倒。
尷尬的沉默又凝聚變化成另一陣尷尬的沉默。
伊爾莎·布勞克曼脫下雨衣。她裏頭穿著件素麵窄裙和高領毛衣,沒什麽特別,隻是因為太冷了,所以她沒把手套摘下。她的一頭深色鬈發盤在頭頂,耳邊散落幾綹長短不一的發絲。她又開始撿唱片,慢慢地、小心地用她那雙纖長的手臂撿拾唱片,這兒一張、那兒一張,並讀起封套上的名稱。“很遺憾發生了這種事。他是業務代表嗎?”
“那不是你的錯。”
“你的窗戶怎麽了?”
“被基特坐壞了。”
一時間,她動也不動,隻是盯著他看。然後,她做了件讓人完全出乎意料的事。
她笑了。
不是普通的笑,而是一聲美妙尖銳、讓人毫無預警的笑。經過方才被菲爾搞得劍拔弩張的氣氛,這笑聲攻得弗蘭克措手不及,讓他也跟著笑了起來。喜悅不停膨脹。唯一的問題是,他一笑就停不下來。他已經忘了像這樣笑個不停是什麽感覺,伊爾莎·布勞克曼顯然也是。“好了,夠了。”她還是笑得前仰後合,鼻翼大張,一麵忙著捧腹扶腰,一麵又忙著擦眼淚。“我們在幹嗎呀?這實在太瘋狂了。”就連她說話的方式都滑稽不已。瘋哈哈哈哈哈狂。
嗬嗬嗬。
哈哈哈。
“對不起,這不好笑。”她換上正經的麵孔,恢複平常的理智。兩人都是。她繼續撿起幾張唱片。
“《霧》這張的封套破了。”
她慢條斯理地走向櫃台——他發現她走起路來臀部會輕輕搖晃,就像跟著條隱形的指示線前進一樣——然後打開抽屜,拿出壞掉的膠台,好像她就是知道東西放在哪兒。弗蘭克不禁看得出神,無法讓自己轉開目光。她搓揉了下戴著手套的雙手,按摩每一根指頭,然後才將唱片放在櫃台上。她拉出膠帶,舉至唇邊用牙齒咬斷,小心翼翼地將破口粘好,並把兩麵都細心撫平。接著又拿起壞掉的膠台,眉頭顰蹙,專注地打量著,雙手有如工具般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地修了起來。她究竟需要什麽樣的音樂?弗蘭克還是毫無頭緒,就跟先前一樣,他在她身上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但這樣也很好,他想,隻要她出現在這兒,他就心滿意足了。就連他的唱片行似乎也很喜歡她。波斯地毯上的藍忽然顯得好耀眼,仿佛變得更鮮明了。世界毫無預警地驟然聚焦,變得更加迷人、更加有趣。樓上持續傳來基特被箱子絆倒的聲音。
“你覺得維瓦爾第怎麽樣?”他問。
“嗯,我還沒聽。”她睜大雙眼,抿起雙唇,好像不小心吞了顆櫻桃籽。
她舉起唱片讓他檢查。她補得天衣無縫,幾乎看不出接合處。她隨後又拿起膠台,說:“這個我也順便修了,希望你不會介意。”她打開抽屜,謹慎地將膠台放回原位,關上抽屜。“我們也來檢查一下窗戶吧。”
弗蘭克跟著她來到窗戶前。她查看了下固定玻璃用的硬紙板,問他有沒有小錘子和釘子。弗蘭克取來他的老舊工具袋。她跪在袋前東翻西找,最後終於找到一盒圖釘。他站在她身旁,無能為力但又滿心感激地看著她嘴裏銜著六枚圖釘,迅速且沉穩地揮動錘子,一枚接一枚仔細釘好,將硬紙板牢牢固定在窗框上,讓他隻覺得欽佩不已。可惜他沒有補土,她說,但起碼暫時不用擔心窗子了。
從她踏進店門之後,兩人還不曾好好交談,但他有好多話想對她說。他被她那種純然的靜默深深吸引,情難自禁。那種絕對的寂靜是如此深刻,那無窮的可能性是如此令人目眩神迷。
所以,當他聽見她問“你幫了旁人那麽多忙,想過自己嗎”時,他並沒有躲回唱機後——就像每次事情牽扯到他個人時那樣,而是認真地思索她的問題。
“沒想過。我喜歡幫助別人。”他回答。
她頷首,又問:“你記得所有的客人嗎?”
“記得。”
兩人對望,都笑了起來,因為除此之外,好像也沒其他事可做。
她問:“如果沒有這家唱片行的話,你會做什麽?”
他又想了會兒,回答:“我會擺個賣唱片的攤子。”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
“為什麽這麽問?”他問,“你呢?”
“我?”笑容自她臉上斂去,她隻是瞪著眼波晶亮的雙眼。
“你是做什麽的?”
“哦,我啊,我很無趣的,沒什麽好說的。”
她又向他望去,那悲傷是如此深切,他不知道自己怎能不將她擁入懷中。
但是等等,冷靜點,他在想什麽?他在做什麽?記得嗎,她有未婚夫了。她已經心有所屬,而且絕對是某個儀表堂堂的成功人士,不會有錯。城裏人,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他能在腦中想象他。(對,沒錯,他真的能想象,弗蘭克心想。他知道這類人是什麽模樣:聰明、精心修剪的發型、曬成古銅色的肌膚、昂貴的西裝。這樣的人近來越來越常見了,開著時髦的車子,底盤低到他會以為自己得打著滾才能坐進車子。)看看你自己,他想,老舊的麂皮夾克、破了洞的鞋子,店裏甚至連個適當的裝潢都沒有。
她又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張唱片。“你聽過這張嗎?巴赫的《D小調雙小提琴協奏曲》。可以跟我說說它嗎?”
看著她,如此美麗、如此異乎常理、如此沉靜,又如此神秘,如此貼近,卻又轉瞬即逝,弗蘭克覺得體內有什麽不安在擾動,就像肚子裏有艘船沉沒了。他希望她離開。他無法解釋,也不想解釋。有什麽好解釋的?她已經有別人了,而他一無是處。他正一步步變成一個就連自己也認不出的人。他需要她消失,離開。現在,馬上。他永遠都不想再見到她。他蹣跚著走回唱機前。
“我其實要打烊了。”
“打烊?”
“對。”他伸手要拿門鑰匙和她送的仙人球。
“我隻是想幫忙,弗蘭克。”
她現在又想做什麽,直呼他的名字?那感覺就像她把手伸到他體內,掐著他的五髒六腑。但她的語調和口吻讓他的名字聽起來如此煥然一新、如此完整。如果她能再多說幾遍就好了。再說一遍也好,拜托——
“我讓你幫了嗎?”
“沒有。”她一臉困惑與吃驚。
“那就不用了,我不需要人幫。”
她拿起雨衣與手提包,挺直背脊。“沒錯,你當然不需要。”
他想奔至她身旁,想將她攬進懷裏,想向她道歉。他想問:你究竟是誰?我能怎麽幫你?但他終究隻是看著她掙紮著將手臂伸進衣袖,一個接一個地扣上紐扣,再將腰帶緊緊地打了個結。他看著她的所有動作,但他知道,不知為何就是知道,在這同樣的時刻、同樣的場景,還有另一種不同的情形,就存在於某時某處。在那種情形中,弗蘭克會坐在伊爾莎·布勞克曼對麵,如數家珍般向她介紹巴赫的《D小調雙小提琴協奏曲》。但當前,他隻是站在唱機後頭,雙手交抱胸前,感覺既受傷、憤怒,又孤獨。他就這麽任她默默離去,兩人甚至連句道別的話也沒說。
“你看,弗蘭克。快看。”基特用力拉開通往公寓的房門,穿著他那件嶄新的藍色襯衫,打著領帶,抬頭挺胸,自豪得不得了。他還把頭發打濕,妥妥帖帖地梳到一旁。但看到店裏空****的隻剩弗蘭克一人,臉色立刻就像沒烤好的舒芙蕾般瞬間垮落。“伊爾莎·布勞克曼呢?她說了上次為什麽沒帶走手提包嗎?她告訴你她為什麽會昏倒嗎?”
“沒有。”弗蘭克回答,“她沒告訴我,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了。她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