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事是表麵看起來的那樣。我跟你說過巴赫的眼睛嗎,弗蘭克?”

“沒有。”

“你想聽嗎?”

“想聽,謝謝。”

佩格拎著壁紙,站在梯子上,一手拿著黏膠,一手夾著支莎邦尼彩虹煙。佩格其實已經和弗蘭克說過巴赫——她常說起巴赫,但到現在為止,她尚未對裝潢整修展現過任何興趣。而此刻,這個健碩的女子正站在小小的梯子頂端。讓她繼續留在那兒的最好方法,就是讓她暢所欲言。

“巴赫是個天才。”她說,眉飛色舞地在臥房牆上抹上黏膠,“天賦異稟,出類拔萃。隻要聽到一小段簡單的旋律,他就可以即興發揮,東加加、西改改,這裏順序改一下,那裏調整一番,就大功告成了。他甚至都不用寫出來,在腦中就可編完一整首曲子。他就是爵士樂,弗蘭克,他就是他媽的德國巴洛克時期的爵士樂。”

她激動到搖搖晃晃。弗蘭克牢牢扶穩她腳下的梯子。

“他有二十個小孩,這我跟你說過嗎?”

弗蘭克說是的,她說過了。佩格是在她三十歲那年遇見弗蘭克的父親——或許該說父親們——他總歸有個父親,隻是佩格不確定是誰。她也不會再重蹈覆轍。弗蘭克一直不知道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尤其是她人生中不管什麽都紛至遝來。特別是男友。她有很多男友,而且大部分已有家室。有那麽一陣子,他會在他們身上尋找與自己的相似處,比如眼睛的顏色或耳郭的形狀,甚至會在上床睡覺前衝著他們意味深長地一笑,最後終於有個人忍不住問佩格他是不是有什麽毛病。

但現在,她站在梯子上,穿著一件藍色的日式罩衫,頭上纏著粉紅色頭巾,一麵咒罵不休,一麵談論巴赫,同時手裏還貼著壁紙。

“在巴赫那個年代,音樂的主要功能是讚美上帝。但他一生困苦,十一歲時成了孤兒,長大後自己生了許多孩子,超過半數都夭折早逝,連妻子也年紀輕輕就離世了。他了解失去、了解絕望,就像他也對憤怒與自找麻煩同樣熟悉。所以,他的音樂可以說是介於神和人之間,講述的是人如何升華成神,如同嗑藥一樣。”

佩格將油漆刷柄和香煙一起叼在嘴上,看起來就像刷子在吞雲吐霧。她貼上壁紙,圖案是滿滿的葡萄與花朵,全都藍得耀眼異常。“直嗎?”

弗蘭克向左偏過頭。“直。”

“看起來歪歪的。”

就這張壁紙來看,他實在分不出怎樣叫直,怎樣叫歪。

“太花了嗎?”

“很漂亮。”

“視力真夠差的。”

“我嗎?”

“巴赫。他有白內障,做了手術。但那個醫生——我是說那家夥,他不是真的外科醫生,而是個江湖郎中,就在市集廣場眾目睽睽下進行手術,結果把巴赫完全搞瞎了,之後他又中風了,四個月後就去世了。不用說,亨德爾後來也去找那個江湖郎中做了同樣的手術,自然也瞎了。真是悲劇。”

弗蘭克抬頭注視那麵壁紙——確實貼歪了,毋庸置疑。但他就是忍不住覺得這是他看過的最歡欣的一幅景象。

之後,他打開唱機,佩格放了《D小調雙小提琴協奏曲》,並解釋這首曲子就像兩人間的對話。有時候這兩把小提琴在述說同樣的故事,有時候卻在爭執。起初其中一人主導談話,之後換成另一人。兩者有時親近到猶如一條交纏的辮子,有時又疏遠到宛若在黑暗的兩頭呼喚。它不像維瓦爾第的《四季》,由一種樂器擔任主角,然後(照佩格的話來說)變成一場該死的炫耀。巴赫的《D小調雙小提琴協奏曲》要傳達的是不完整的兩半如何學習合二為一。

唱片播放終了時,弗蘭克隻覺樂極生悲,悲極生樂。不知道其他男生有沒有過同樣的感受?學校裏從沒有人提過巴赫或白內障,大部分的人隻會用鉛筆彈他或在他書包裏塞死掉的小動物。不過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這是佩格唯一貼上的一張壁紙,之後再也沒有了。幾個月後,她開始和一名熱衷手工藝的男人交往,他將整間臥房漆成各種不同的實用大地色係。到處都是。褐色的牆壁、褐色的門、褐色的櫥櫃、褐色的抽屜。手工男最後還幫他們鋪了塊精致的褐色地毯,那感覺就像住在蘑菇裏。不是那種有迷幻藥效的蘑菇,隻是普通的褐色蘑菇。

當陽光灑落時,你還是可以看見那些葡萄以及大大的藍色花朵。手工男又多補了層油漆,但還是一樣。無論他刷上多少褐色油漆,那鮮明的過往都不會消失。

“就像音樂。”佩格說。即便在樂曲結束之後,它仍繼續棲息於體內,永不湮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