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麵前一張紅撲撲的臉說,“但如果你不來把事情解釋清楚,我就把你的卵蛋拿去油炸。”

弗蘭克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麽這個城市裏的女人需要出言恐嚇時,都非得惡意針對男人的私處不可。她穿著件小號的黑色短裙,但頭上似乎少了些什麽。一頂硬邦邦的白帽——

是唱歌茶壺的女服務員。

她怎麽會出現在他的唱機前?而且為什麽要用一把木勺指著他?

“我剛碰見隔壁那位好心的小姐了。”她說。

“你說茉德?”

“她要我好好教訓你。”

忽然間,弗蘭克隻覺得虛脫乏力,滿心恐懼,伸手打算拿煙。

“那位可憐的女士此刻正在我的餐館裏等著,不吃不喝,隻是坐在那兒等你。她看起來糟透了。”

“這事你還是別插手比較好。”

女服務員兩手重重地拍向唱機邊緣,差點就直接紮在那盆仙人球上。仙人球又開了朵大大的粉紅色花。她傾身向前。

“今天是星期二,而且已經過六點了,但你還在這兒,她卻在那兒。每周特餐的食材可是我自個兒掏腰包買的,所以現在就給我滾去餐館。”

弗蘭克無言地跟隨女服務員走至門邊,可以感覺到基特的雙眼緊盯著他們。

“你不在時我該做些什麽,弗蘭克?”

“不知道。你就不能有那麽一次自己想辦法把事情做對嗎?”

但他其實是在跟自己說話。

“你是音樂家。”

弗蘭克與伊爾莎麵對麵坐在唱歌茶壺窗邊那個老位子上。她麵色憔悴——女服務員沒有騙他——身體仿佛糾成了一團,但他的頭也陣陣抽痛,皮膚好像結了冰一樣。毫無疑問,他看起來絕對比她還要淒慘。《四季》的唱片封套躺在兩人之間。“你拉小提琴。”他說。

她發出無聲的歎息。“弗蘭克——”

“為什麽瞞著我?”

餐館外,陽光灑落在對街老舊建築的上半部,天空依舊湛藍,感覺就像從洞底深處仰望一幅美麗的景象。談論《月光奏鳴曲》,還有她向他坦承雙手隱疾的那個雪夜,都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女服務員滿頭大汗地自廚房現身,給兩人擺好餐具,還刻意將刀叉放得整整齊齊,好像他們是一雙無法照顧自己的孩童一樣。

“我吃不下。”弗蘭克說。

“我也是。”伊爾莎說。

女服務員沒有理會,隻是像獻上禮物般從廚房端出兩個盤子。

“焗烤馬鈴薯。法國阿爾卑斯山區的一道菜肴。番茄醬?”她拿出一瓶巨大無比的塑料罐,“請慢用。”

不說話,起碼可以吃。女服務員坐在高腳凳上,遠遠看著兩人,直到他們吃完盤中的菜肴。除了刀叉順從的刮擦聲外,周遭沒有一絲聲響。店外,一名男子哈哈大笑,但聽起來是如此遙遠,仿佛弗蘭克和伊爾莎再次悄悄離開了他們的停泊處,飄浮於自己的天地之間。

吃完後,女服務員上前收走餐盤,回到自己的座位。

弗蘭克看著伊爾莎。

伊爾莎看著弗蘭克。

那雙有如黑膠唱片般的眼睛。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她娓娓說出自己的故事。

茉德說的沒錯。伊爾莎·布勞克曼確實是個小提琴家。不過,伊爾莎說自己不聽音樂時並沒有說謊。基特也說對了,關節炎病發後,她不得不放棄音樂。她不再演奏,也不再聽音樂,就這麽背棄了自己在這世上最深愛的一樣事物。

第一次接觸小提琴是在她六歲的時候。是她的老師注意到的,如果這個小女孩想要什麽,通常會用唱歌的方式表達,於是她便向伊爾莎介紹了她唯一了解的樂器。

說到這段過往時,伊爾莎·布勞克曼如天鵝般引頸昂首,張開雙臂,兩隻眼瞳閃閃發亮,就像這副身軀有史以來第一次準備要迎接小提琴一樣。那動作看起來再自然不過,她當然是個小提琴家了。

她描述老師如何將琴弓放在她手裏,教她拉琴。琴弓一滑過那四根琴弦,她就知道了,仿佛未來就這麽盛裝出現,蓄勢待發。她將成為一名小提琴手,說到這裏,她笑了起來:“我那時真的很快樂,弗蘭克。”

老師也欣喜不已,這女孩是音樂神童!她還真用了這四個字。她教的一切,伊爾莎通通做得到。無論是音階、琶音、過渡樂句、跳弓,伊爾莎都能立刻學會。“大家都很興奮。看啊,他們一直說,看看這女孩多厲害!音樂就存在我體內,不費什麽力氣就能調取出來。”

沒過多久,伊爾莎便青出於藍勝於藍。她父母並不富裕,但還是為她請了個家教。聖誕節時有場演奏會,當其他小孩都胡亂地吹著豎笛、咚咚咚猛敲著鼓時,隻有小伊爾莎·布勞克曼睜著她那漆黑認真的雙眼,認真地演奏小提琴。

即使在就學期間,她依舊堅持每天早、中、晚練習拉琴,直到她大到能去上音樂學院。她和所有同學都以演奏為職業,沒有人對他們的未來有絲毫懷疑。畢業後,她加入管弦樂隊——伊爾莎是少數畢業後直接獲得工作的學生。二十一歲時,她就錄製了《四季》。那是她人生的頂峰,他們甚至談到要給她籌劃一場巡回演出。

但就在這時候,她的手開始出現問題。

起初隻是輕微的顫抖,宛如被隱約的電流擊中。有時,她的手指會毫無來由地繃緊。隨後情況越來越嚴重。

她開始失去控製。她竭力隱瞞問題,找各種借口,但接著開始在演奏時出錯。起初隻是些小小的閃失,但隨後就演變成連小孩都不會犯的愚蠢錯誤。有時,她按弦的手指會變得僵硬,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以致琴弓猛然一抖。她從首席小提琴手退居第二,然後是第三、第四。

伊爾莎垂眼向自己的雙手望去,弗蘭克隻是坐在原處,等著她繼續往下說。這名魁梧高大的男子,像水一樣什麽也做不了。

“我的指節開始腫脹,太可怕了,指頭僵硬得不得了,有時候甚至動彈不得。我會在夜裏痛醒,下過雨後情況更糟。指揮將我拉到一旁,說他們不能再繼續用我了,因為我表現失常,達不到應有的水平。我哭過、我哀求過、我吼過。我能做什麽?我問。這是我的人生啊。他回答:‘你可以去芭蕾舞教室伴奏。’”

她用指尖壓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弗蘭克伸出手,但她動也不動,所以他的手便隻是如擱淺般,靜靜停留在桌上。

“我想成就不凡,我不想——”她努力搜索字句,甚至翻起了煙灰缸,好像能在底下找到一樣,“隻是當個平凡人。”

之後,說她變成行屍走肉也不為過。她找了份侍者的工作,也就是在這時候,她認識了理查。他對音樂毫無興趣。隻要她無須再麵對自己所失去的,隻要她能繼續逃避躲藏,日子就勉強能夠忍受。然而,事情變得複雜,她於是來到英國。

“你就是在這時候來到唱片行的?”

她用極為緩慢的口吻講述接下來的經過,輕柔的語調中透著股驚奇,仿佛在說話的同時才一一發掘出這些事物,並領悟到它們有多珍貴。

“我現在仍能在腦中想象。一月裏寒冷又陰暗的一天。我初來乍到,沒有半個認識的人。然後,我看見了,那家小小的店鋪,在那條破舊的街道上。我走上前,望向窗上的海報,看見裏頭的唱片、五彩繽紛的熔岩燈,還有尋找音樂的人們。那景象好美,我告訴自己,在這裏站會兒吧,看看你有沒有辦法做到。”

“那你為什麽會昏倒?”他開始撕起餐巾紙來。事實上,現在低頭望去,他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撕了好幾張。他手邊堆著一小堆碎紙巾,好像在築巢。

“結果我還是無法承受。等我回過神時,你就在那兒,要我保持清醒,而你的語調中有些什麽,聽起來如此溫柔。”

女服務員又塞了遝餐巾紙給弗蘭克。“請慢用。”他覺得自己非繼續撕些什麽不可。

伊爾莎說:“之後,我試著保持距離,但你安慰我的語調卻始終揮之不去。所以我帶了盆盆栽,想作為謝禮送給你。我沒打算久留,但魯索斯老太太打斷了我們,你問我是不是想找什麽唱片——”

“你問我有沒有《四季》。”光是想起這段回憶,弗蘭克就覺得羞愧不已,巴不得能有個地洞鑽進去。

“那是我能想到的第一張唱片。我沒打算買——”紅暈在她雙頰浮現。他發現自己對那兩塊紅通通的圓圈著迷不已。

在那瞬間,他想起他們那些店主圍坐在英格蘭之光的小桌前,七嘴八舌地爭論該拿她的手提包怎麽辦才好。那感覺就像在腦中見到小小的人們一樣,就像孩童。

“所以你聽了那張唱片嗎?”

“我還是做不到。我讓自己別再去唱片行,之後卻又看到基特畫的海報,說我忘了手提包。我給他準備了件襯衫,想表達我的謝意,但你把我趕了出去。那麽做很過分,弗蘭克,我那晚幾乎就要離開了。”

“是什麽阻止了你?”

“《四季》。”她接過他的煙,斜斜地夾在指間。沒有人抽起煙來有伊爾莎·布勞克曼這般的姿態。

“我買了台很便宜的唱機,把唱片放出來聽。它給我一種神奇的感受。好多年了,這還是第一次。我想,或許我可以重拾音樂;或許,在這個男人的幫助下,我能重拾過往的人生。因為你談論的並非音樂技巧,而是你聆聽時的感受。我找了份負責清潔的工作,打掃幾間辦公室,沒什麽了不起。我請你給我上課,而且不是無償幫忙,我付你一筆不少的學費。”

“你告訴我錢不是問題。”

“那是騙你的。我試過向你坦承,但你不肯聽。你說這不過是商業上的交易。”

弗蘭克垂下頭。她說得對,他想起來了。第二堂課結束後,她站在他麵前,絞擰雙手,說:弗蘭克,我有事要告訴你。但你會恨我的。“弗蘭克,我在這兒真的很開心,那感覺就像我又能夠呼吸了。你給我的每一張唱片,都讓我感覺像多吸進一口氧氣。”

“理查對這一切有什麽意見?”

他又點了一支煙,遞給伊爾莎,但她沒有接。他也沒抽,煙於是靜靜地躺在兩人之間的煙灰缸上,兀自氤氳吞吐。

她說:“你是認真的嗎?”

就連女服務員都倏地站起。“你是認真的嗎,弗蘭克?”

感覺就像你正在忘我地聽單聲道,耳畔忽然響起立體音效。

“怎麽了?”他問,“怎麽回事?”

伊爾莎·布勞克曼淚眼盈眶。“哦,”她喃喃道,“我該怎麽辦才好?(1)”

還是女服務員打破這僵局與沉默。“你這世界無敵大白癡,她才沒有什麽未婚夫。你以為她自己一個人跑來這裏做什麽?他們分開了,他在德國,在她離開的那個國家。他們分道揚鑣,各行其是。她怎麽可能跟一個不喜歡音樂的人在一起?她隻是不想讓你覺得她孤注一擲。她打從一開始就愛上你了。”

一陣沉默。時間仿佛暫停了。地麵倏地消失,弗蘭克覺得自己筆直墜落。整個人感覺空****的。惡心想吐。他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了。再認真想想,他覺得自己連腦袋都消失了。他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辦法繼續聽下去。

弗蘭克看著伊爾莎。

伊爾莎看著弗蘭克。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是真的,弗蘭克,我愛你。”

他愣愣地注視著伊爾莎·布勞克曼,她也在那張小小桌子的對麵回望著他,笑中含淚。他希望自己也能回答:“我也愛你。”他希望自己是那種男人。

但他不是。從來都不是。他甚至不知道那些字該怎麽寫。

這就和跳崖一樣危險。假若他說:“對,我也愛你。”而她哈哈大笑呢?又或者兩人回到唱片行,共度一夜,但待早晨醒轉後她卻說:“老實告訴你,弗蘭克,我們有緣再見吧。”到了那時,他該怎麽辦?畢竟過往的經驗告訴他,這就是必然的發展,一如日落月升那樣篤定,一如A麵放完後就接B麵那樣確鑿。但這一次,痛苦將遠遠超出他所能承受的範圍。他望著伊爾莎·布勞克曼,卻隻能看見海邊的那棟白屋。

所以,他說:“不,”他這麽開口,“我做不到。”

“什麽?”女服務員笑著反問。

就連伊爾莎·布勞克曼臉上也露出了笑意。她們以為他在開玩笑。她們以為自己知曉一切。“你做不到?你做不到什麽,弗蘭克?”

“這個。”他站了起來,或者應該說他的雙腿自己站了起來,就像它們自行決定該回家了一般,踉蹌經過下一張桌子。

“你要做什麽?”

“我一塌糊塗,你不能愛我。”

她愣愣地瞪著他,仿佛過去從沒見過這號人物。

“真的,”他說,“我是認真的。別、愛、我。”

她開始發出一種奇怪的微弱聲響。“啊,唉,嗚。”一種斷斷續續、幾乎細不可聞的吐息聲,就像她用一根極其銳利的長針狠狠戳刺著自己。“你這挨千刀的男人。”

她說這句話的語調一如平常的伊爾莎·布勞克曼。斷斷續續的口音更加凸顯出話語真正的意義,以致聽在他耳中,就仿佛這些話是史上第一次出現。她說得對,他渾身布滿了血淋淋、無法愈合的巨大傷口。他跌跌撞撞來到門邊,猛然拉開,感受溫暖的空氣。

“等等!”女服務員衝上前,高聲攔阻,“你別走!”

“算了,沒用的。”伊爾莎·布勞克曼說,“讓他走吧,我受夠英國了。”她的聲音透著走投無路之人的疲乏。

然而,即便弗蘭克踩著沉重的腳步離開餐館時,他仍在等待著些什麽——某種神跡的出現,像是巷子忽然封閉,太陽載著他返回餐館。他大口大口喘息,卻還是吸不進足夠的空氣。前方,一對情侶在門邊交頸纏綿。

他跑了起來,起初很慢,隨後越跑越快。

他就像失去了形體,讓你無法觸及並說:“這就是弗蘭克。”他如斷弦般疲軟乏力。他告訴自己繼續跑,什麽都別想。隻要他繼續前進,或許就能完整如一。他失去平衡,蹣跚跑過鋪著布巾販賣自己私有物的小販,差點撞飛一名轉過街角的女人。在他身後,大教堂依舊巍峨矗立於天際,一群鴿子騰地飛躥。

跑啊,弗蘭克,繼續跑。

城門區的店鋪開始打烊。攤販和商家扯開嗓子對著顧客高喊要搶便宜趁現在。天空是一片虛無,無邊無際。

情侶、夫婦坐在室外的桌邊,一麵享受酒飲,一麵欣賞美麗的落日。弗蘭克奔繞而過,然後又跑過癮君子聚集的鍾塔和幾名在長椅上分享特釀啤酒的老人,最後掉頭朝公園奔去。

暖意召喚出人群。他們躺在草坪上休憩、野餐、騎腳踏車、玩球、遛狗、打籃球。舞台前擺了好幾張帆布折椅,為夜晚的演奏會做準備。奶油冰激淩先生的生意熱火朝天。湖畔邊,天鵝船全離了岸,孩子們在淺灘戲水,一名男子扔麵包屑喂鴨,陽光灑落湖麵,猶如墜落的星辰。所有做著這些普通事的普通人啊。

她愛我。

她說她愛我。

他呢,卻在最短的時間內,用盡了世上所有錯誤的答複回應自己此生的真愛。原因無他,正因為她是他的真愛。他是如此害怕擁有心底最深的渴求,以致索性一勞永逸地摧毀它。

她自始至終愛著你。

他感到自己的心髒與胸腔不斷膨脹,但又被肌肉與骨骼緊緊壓抑,肋骨仿佛炸裂斷開。少了伊爾莎·布勞克曼,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度過這漫漫餘生。

但這一切尚未結束。他們還有機會重新開始。一幅唱片行的景象躍入腦海,邊緣似乎泛著金黃,但是不要緊,此刻浪漫些又何妨。他看見自己在唱機前,基特畫著海報,伊爾莎則在封膜機旁。他會將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獻給她,他的店、他的唱片。他會將一切鋪展在她那精致小巧的雙腳旁。

跑啊,弗蘭克,趕快跑。

跑過公園大門。呼,呼。(小心看路。)跑過城門區。跑過市集攤販。呼,呼。快啊,弗蘭克,轉過街角。跑過巷弄胡同。跑過石子路。

等他跑回唱歌茶壺時,大門卻已然深鎖。他用力拍門,但無人回應。燈都熄了,餐椅也整整齊齊倒放在桌上。

教堂呢?去教堂看看。

兩名神父正在研究新地毯,卻沒有他心愛之人的蹤影。

他開始向街上的陌生人打探。他攔住行經的路人,問:你見過她嗎?大眼睛?頭發散散地綰著?大約這麽高?唇形特別。她很漂亮,氣質出眾——

他跌跌撞撞追在一名綠絲巾女子身後,卻發現她原來是一頭金發。

茉德。茉德知道她住在哪兒。現在還不遲。他得趕回聯合街,問出她的住址,一個小時內就能回到伊爾莎身旁。他會道歉,坦承他也愛她。若她想的話,他願意和她一起回德國。沒錯,他需要看看更多的世界,他做得到——

如果他還能跑得更快些就好了,但身子卻仿佛變得千斤重,雙腿有如爛泥,膝蓋不停打戰,不僅熱得頭陣陣抽痛,還得不時地抹去流到眼睛上的汗水。他現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持呼吸。小巷。主街。再這樣下去,他可能還沒找到伊爾莎·布勞克曼就先中風了。

“不好意思,先生,能耽擱您一下嗎?”四名戴著小小圓帽的女人出現在他麵前,問他想不想試試新香水。

跑到底,右轉。過馬路。他就快到了。

就當弗蘭克轉過聯合街街角時,他忽然看見大團大團的黑雲,還聞到刺鼻的氣味。

茉德朝他跑來,張大了嘴,灰頭土臉。在她身後是熊熊的火焰、濃濃的焦煙,灰燼如黑雪般在空中翻飛。人聲鼎沸。人們提著水桶東奔西走,高聲呼喊。焦黑的箱子淩亂散落街邊,又有一人跌倒在人行道上。

“弗蘭克!弗蘭克!你跑去哪兒了?”

唱片行失火了。

(1) 原文為德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