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手刹,女警這麽告訴他,是手刹出了問題。

她不停重複這句話,因為他實在抖得太厲害了,什麽也聽不進去,字句進入腦海後仿佛立刻瓦解崩散,組不成意義。

佩格將車停在懸崖邊緣,想欣賞落日。

卻如一顆墜落的星球般跌至穀底。

女警將他載至醫院。佩格動也不動地躺在病**,猶如一具屍體,各種管線從她身上連接至維生機器,頭頂上方掛著成排的瓶罐。藍色的呼吸管從她唇間探出,他等著其中噴出煙霧。

他日日夜夜守在床邊,不知道自己還能何去何從。他從販賣機處買了飲料,卻不曾將它舉至唇邊,就像身體忘了要怎麽運作。佩格的身體似乎也忘了,因為三周之後,她就去世了。護士將佩格的衣物裝在袋子裏交給他,還遞給他一張麵巾紙。

然後,另一個消息接踵而至。

“捐出去?”

“對。”律師重複,“捐出去。”他又將名單重複了一遍:一家女性庇護所、一家兒童之家、一個音樂家信托基金會,以及本地的教堂、醫院、一個瀕臨絕種蝴蝶保護協會,等等。

“在那棟白屋?”

“不好意思,您說什麽?”

“這些人都會和我一起住在海邊那棟白屋?”

律師不厭其煩地再次從頭解釋了一遍。佩格在遺囑之中列了一項條款,指明要將她大量的唱片收藏留給弗蘭克,但其他所有財產——實際上,包括他的住處——都將捐贈給慈善機構,這將使成百上千的人受惠。

“那我呢?”

“什麽意思?”

“我是她兒子啊。”

律師致歉,表示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樣的安排確實罕見,但這是一份合法的遺囑。不過所有文件還要一段時間才會全部安排妥當,在此之前,弗蘭克可以繼續住在白屋,沒有問題。“坦白說,”律師告訴他,“那塊地會賣掉,重新開發。”顯然,佩格還要求在她的葬禮上播放《哈利路亞大合唱》。

葬禮當日,弗蘭克穿上他唯一的黑外套,整個早上都泡在酒吧。等他抵達教堂時,裏頭已人滿為患,隻剩站立的空間。神父念誦了些有關上帝、花園還有佩格猶如花朵的祭文,聽起來像是在描述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接著,他宣布播放《哈利路亞大合唱》,樂聲有如一記重擊,狠狠打在弗蘭克的五髒六腑。待到樂章來到完結前的最後一段停頓時,他再也無法承受,不得不跌跌撞撞地出門去透口氣。

幾天後,報上刊登了照片。人們悼念本地慈善家。

不像亨德爾,佩格並沒有三千賓客出席她的葬禮;也不像貝多芬,擁有一場舉世同悲的國葬。但最後,她至少仍擁有音樂,至少沒有被人們遺忘,這已比維瓦爾第強。

那些文書工作花了一年才全數完成。弗蘭克繼續住在那棟海邊白屋,開車進城打些零工——掃落葉、擦窗,攢了筆小錢,買下一間公寓。他不再好好照顧自己,吸了不少大麻,所有親密關係最後都以失敗收場,很多時候他甚至都硬不起來。

然後,一天早上,他注意到海灘上有個女人,身材豐腴,外表並無特別,卻有種說不上來的魅力。她坐在沙灘上,身旁有毛巾、有食物,還有個小男孩對著大海扔石塊。

“你不認得我了,是不是?”

“小黛?”

他已經七年沒見過她。

她在身旁讓出個空位,待他坐下後,又遞給他一個切成三角形的果醬三明治。她朝兒子揮了揮手,讓他別太靠近水邊。

“他多大了?”

“今年三歲。”

“你——?”

“幸福嗎?幸福,弗蘭克,我真的覺得很幸福。”

他咬了口三明治,香甜的氣息與柔軟的口感在唇中綻放。盡管海風濕冷,但他忽然覺得很暖和、很安全,仿佛有人替他披了件外套,並把紐扣細細扣上。這對他來說完全是個前所未有的嶄新感受,一旦體會就再難放手。

“媽咪!”男孩大聲呼喚。

“看看你!”她也高聲回應,“真是我的聰明小寶貝!”她送了個飛吻給他,“你最棒了!”那麽溫柔,那麽自在。

她又回頭望向弗蘭克。“佩格的事我聽說了。我很遺憾,真的。我明白你有多愛她。”

他忽然覺得喉嚨裏塞滿了石塊。寂寞在他體內劈開好大一道裂口,那感覺無從言喻。他說:“是啊,不過,事實證明有我並不足夠。”

這本該是句自嘲的玩笑話,但沒有人露出笑容。那樣一個高大的男人,內心卻隻有荒蕪。

“對不起,小黛,”他說,“是我辜負你了。”他再也吃不下一口三明治,隻能怔怔地望著。

她伸出手。“算了吧,弗蘭克,有像佩格這樣的母親,你永遠無法當個正常人,你永遠無法像我們這樣去愛。這大概已經寫在你的基因裏了。”

這也本該是句揶揄的玩笑話,但跟方才一樣,失敗了。

他想起她織的那件毛衣,還有她曾輕撫他發絲的姿態。所有那些正常平凡的瑣事。他與這世界之間隔著無法估量的巨大鴻溝。頭頂上方,一隻海鷗乘風掠過。

那晚,他將家當收拾上車。

天一亮便啟程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