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覺就像人生再次被狠狠剝奪。多年之前,他失去了海邊那棟白屋,但與如今相比,那根本無足輕重。
熱浪如掌摑般撲麵而來。火舌自櫃台奔竄,一路燒至中央與左方的陳設,老舊的波斯地毯宛若火河。一衝進去,他幾乎立刻就幹嘔了起來,雙眼刺痛難耐。
四麵八方,隻見櫃架熊熊燃燒,一箱又一箱的黑膠唱片好似焚化鍋爐。火焰幾乎將一切吞噬殆盡。水流和碎玻璃在他腳邊沙沙作響。遠處盡頭,一簇指節高的火焰燒穿其中一間試聽間的木門。火舌蔓延,幹如火柴的清漆表麵頓時起泡,珍珠母貝的鳥兒斑駁龜裂,不多久整間試聽間就被吞噬得幹幹淨淨,上方的天花板呻吟敞裂,火花如橘色的雨點落下。第二間試聽間也被烈焰包圍,唱機同樣難以幸免。弗蘭克想搶救下手邊的一箱唱片,但就在他彎腰打算抱起時,手才一碰到,箱子上立刻躥出火焰。不知為何,正是這一點,而非痛楚,讓他差點鬆手放棄——這麽多年來,他所熟悉並小心翼翼擺放且珍愛的唱片,竟在此刻變得如此凶惡。安東尼神父用力拽住了他的手臂。待回過神時,他已在人行道上猛然劇咳。
弗蘭克傷勢輕微,隻有幾處小小的灼傷和手上的割裂傷。但封膜機起火爆裂時就在旁邊的基特被送去了醫院。
被抬上擔架時,他不停哭喊:“弗蘭克,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想有一次能好好做對事……”淚水奪眶而出,循著他髒兮兮的臉頰淌落,“你可以打電話給我媽嗎?她該吃藥了,我爸一定會睡著,得有人提醒她。”
徘徊在人們記憶中的是氣味。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他們會不停抱怨。不僅是經過那屋頂塌陷、窗毀門垮的店麵廢墟時會聞到的那股氣味,還有另外一種幽靈似的嗆鼻苦澀,仿佛滲入了聯合街上每一麵牆、每一扇窗,並悄悄潛進每一個抽屜和櫥櫃。風吹過後,總會有層薄薄的灰燼覆蓋一切。你不能再把洗好的衣物吊起來晾了,一個女人說,那比奶酪和洋蔥的臭味還要糟糕。
到了九月,更多戶人家搬離聯合街。魯索斯老太太家兩側的房子都封上了木板,不過有小孩拆了轟炸廢墟周圍的籬笆,那兒再次成了遊樂場。英格蘭之光在十月端出它最後一品脫的啤酒和醃蛋,安東尼神父的禮品店一周後跟著熄燈停業。他在窗前掛上了塊牌子:感謝大家多年來給予的支持與歡樂。並在旁邊留下了隻紙鶴。
但茉德有件事說錯了,她並沒有在夏天時結束營業。不,她在伊爾莎·布勞克曼出現的那個有些憂鬱的一月裏所做的預測沒有應驗。十一月起霧,十二月刮風降雨,還下了一兩天的雪。到了年底,聯合街上隻剩下一排門戶深鎖的住家和商店。堡壘建設鍥而不舍地想要收買那名文身藝術家,但她怎樣也不讓他們得逞,魯索斯老太太也一樣。到了一九八九年,她們兩人是碩果僅存的住戶,基特的海報有些仍貼在空****的櫥窗上。對堡壘建設說不!
茉德有時還是會看見弗蘭克。盡管店麵的損害已不可能重新修複,但他照常營業。起初在人行道上擺攤,嚐試販賣他從火場中救出的唱片。那時他仍試圖償還銀行的欠款。收藏家有時會特意開車前來看看有沒有值得收購的唱片,但多數人隻是過來和他聊聊音樂。等他終於將店賣給堡壘建設時,所得到的隻剩微薄的津貼。不用說,他沒有保險——他沒有在期限內續約。亨利試著說服他再申請一筆貸款,但弗蘭克始終不聽勸。茉德建議他不如搬去和她同住,但他隻是聳聳肩,露出淡淡的微笑,說他需要暫時離開聯合街。她後來有次見到他在鍾塔外喝罐裝啤酒,又提了一次先前的提議。他看起來更疲憊了。很脆弱。
“我晚點過去。”他說。
她回家將空房打掃得幹幹淨淨,還打開了小花園裏的串燈。她燉了份砂鍋菜,擺好玻璃杯以及小巧的紙巾。
她等了一整晚,但那渾蛋沒有出現。
她將食物扔進垃圾桶,連同碗盤和所有餐具,還有那些愚蠢的紙巾。
再見到他,已是發生大火的一年之後。他在教堂旁的小巷內兜售唱片。人們都在那裏攤開布巾,將自己的私有物擺在上頭叫賣。他麵前擺著一排七英寸的單曲唱片,身旁圍繞著幾名男男女女,隻是沒有人會特地駐足。其中一人額上垂著一大綹鬈發,茉德覺得自己多年前好像見過他。不管那人是誰,他不是動不動就抱住弗蘭克,就是失足摔倒,讓她覺得很不順眼。茉德不會說弗蘭克看上去特別悶悶不樂,但坦白說,她隻覺得窩了一肚子火。他沒有看見她。
茉德最後一次看見弗蘭克是在十一月。她在和一名朋友會麵的路上撞見了他,這名魁梧高大的男子獨自坐在公園湖畔的長椅上,穿著那件她所熟悉的老舊麂皮夾克,隻是肩膀處磨損得更嚴重了些。她在他身旁坐了一會兒,再次詢問有沒有她能幫忙的地方。
他微微一笑。“不用了,我很好,謝謝。”
於是,她說起他第一次給她推薦唱片的情景。那時,她想找的是重金屬音樂,他卻放了《弦樂慢板》給她聽。她說待在那漆黑的小試聽間裏就像小時候躲在衣櫃裏一樣,樂曲猶如流水竄過血管,那感覺猶如重生。“太神奇了,”她說,“那是真正的魔法,弗蘭克。”
他笑了,好像他們在說的是某個他從未見過,但若認識了自己可能會很喜歡的陌生人。
下午時分,天色漸暗。縹緲的霧靄在湖麵徘徊。兩艘遊船肩並著肩漂浮於水上,宛如兩隻天鵝。
她說:“弗蘭克,這兒好冷,我要走了。你要一起來嗎?”
他沒有回答,隻是凝視著那兩艘空****的遊船。
她留下他,獨自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