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從煙盒中抖出一支煙,一麵抽,一麵注視試聽間的門。他希望自己沒有選錯歌。有時候,人們隻是需要知道自己並不孤獨。其他時候,則需要讓他們正視自己的心情,直到那感覺耗盡——人們總是習慣緊抓著熟悉,即便那隻會帶來痛苦與心傷。
“黑膠唱片的特點在於你必須悉心照顧它。”他母親曾說。佩格的身影浮現於腦海,她在他們海邊的那棟白色屋子裏,纏著頭巾,穿著日式罩衫,播放巴赫、貝多芬或任何她有的音樂給他聽。佩格會告訴他各種唱片的逸聞、所有能夠幫助他理解樂曲的小故事。說起作曲家時,她的神態與口吻就像是在談論愛人。即便是下雨天,她也會戴著大大的太陽鏡。實際上,就連黑到伸手不見五指時,她也照戴不誤。她手上總是戴著許許多多的鐲子,笑起來就會叮當作響。她對所有尋常母親會做的事通通毫無興趣。比如,做個果醬三明治,並切成三角形;煮頓美味的燉菜給他當晚餐;或是在他咳嗽時喂他喝櫻桃止咳糖漿。如果他撿個貝殼或海草給她看,她的反應通常是直接扔回海裏。每當她開著那輛老路虎進城時,她總是要弗蘭克提醒她拉起手刹。(很不幸,她常會因為忘了拉手刹而造成車子滑行。)沒錯,佩格打從心底厭惡世俗的母職,但隻要有關黑膠唱片,她就會表現出一種幾近神聖的關心。隻要是音樂,她就可以一連說上好幾個小時。
樂聲漸弱。哢嗒一聲,試聽間的門打開了。珍珠母貝雕成的鳥兒振翅遠去,在視野中消失。
隻喜歡肖邦的男人沒出來。他站在門邊,臉色慘白,看起來有點像是快吐了。
“怎麽樣?”弗蘭克問,“你覺得如何?”
“怎麽樣?”茉德、安東尼神父和兼職生基特也都在櫃台邊等著。基特輪流踮著兩腳跳來跳去,安東尼神父把眼鏡當皇冠般架在頭頂上。茉德隻是皺眉。
隻喜歡肖邦的男人笑了起來:“哇,太厲害了。你怎麽知道我現在需要的是艾瑞莎?你是怎麽辦到的,弗蘭克?”
“我做了什麽嗎?不過是幫你放了首好歌而已。”
“艾瑞莎·弗蘭克林還有其他唱片嗎?”
現在,換弗蘭克笑了:“有。算你幸運,她錄了很多唱片。她是真心喜歡唱歌。”
他放完整張唱片,一麵接著一麵。弗蘭克一邊聽,一邊抽著煙,還在唱機後的狹小空間內扭臀搖肩地跳起舞來——見他這副模樣,連茉德都開始跟隨音樂搖擺——隻是基特看起來像隻發神經的雞,也像是因為穿了雙新鞋而腳痛。它是艾瑞莎的巔峰之作。所有人都該擁有一張《黑暗心靈》。
之後,基特泡了幾杯茶,弗蘭克一麵在唱機後聽音樂,一麵聽男人訴說更多有關他妻子的事:婚禮後,她一根指頭都不讓他碰,一個月前還搬去了伴郎那兒。他說能把這事說出來令他如釋重負。弗蘭克一麵聽,一麵頷首,並再三向他保證,隻要他想,隨時都可以到店裏來。“沒開的話就敲個門。幾點都無所謂,我一定在。你不必自己承受這一切。”
小事一樁,沒什麽,真的。但男人開心得就像弗蘭克給了他全新的心髒。
“你也有過這種慘痛的經曆嗎?”他問,“你愛過人嗎?”
弗蘭克笑了起來:“那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我現在有這家店就夠了。”
“他現在幾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安東尼神父插話道。
“我可以再聽一次那首歌嗎?”
“當然,沒問題。”
男人回到試聽間,關上門。弗蘭克將唱針放回到唱片上。“朋友告訴我,你身旁出現了其他人……”他的目光飄向櫥窗。
外頭很安靜、很空**,沒有一點行人往來的行跡,隻有那微弱的藍光和凜冽的寒意。弗蘭克不會彈奏任何樂器,不識樂譜,沒有任何實際的樂理知識,但他隻要坐在客人麵前,用心聆聽,就能聽見一種像是樂曲的聲音。不是完整的交響樂,隻是幾個音符,最多最多就是一小段旋律。也不是每次都能聽到,隻有當他放下弗蘭克這個身份,讓自己存在於一個縹緲的空間時才行。打從他有記憶以來就是如此。“那叫直覺。”安東尼神父說。茉德則稱之為“變態的能力”。
所以,就算他生命中沒有重要的另一半又怎樣?他一個人也樂得逍遙。他又點了支煙。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她。她也正直直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