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這家店,弗蘭克就不由得放聲大笑。哈哈哈。發自肺腑地開懷大笑。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一九七四年,英國正值戰後第一次經濟衰退,礦工開始罷工,政府強製一周僅能開工三天。

當時,他已在街上遊**了好幾個小時,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他經過大教堂,走過周邊錯綜複雜的古老巷弄和石子路,路過雜貨鋪和小餐館。他沿著城門區前行,這裏是城裏的主要購物區。他注視著巨大的櫥窗,也參觀了鍾塔。再往前走,他看見通往公園的入口、就業服務處前的人龍,試了試電子遊樂城的遊戲,之後又逛了下市集,接著踏上自住宅區通往老碼頭的道路。他會停在聯合街隻有一個原因:那是個有一家酒館的死胡同,街道一側有六家商店,另一側則是一排維多利亞時期的褐磚屋。沒什麽屋頂供他翻騰而過,他已經無路可走了。

所以,他就在這兒逗留了一會兒,好好端詳這條荒涼僻靜的街道。一間屋子窗前掛著麵意大利國旗,香料的氣味從鄰家飄溢而出。一名纏頭巾的女人在門前台階上剝豆莢,一群孩子推著輛手推車嬉鬧。另一麵牆上噴了大大的字,寫著“吉屋出租”。他看著那排店麵,一家殯儀館、一家波蘭麵包店、一家宗教禮品店、一棟窗前貼著“待售”告示的空屋,然後是一家文身工作室,最後則是家花店。他看見殯儀館的窗內有兩名老翁正向一名哭泣的女人遞出麵巾紙。他看見一個男孩指著麵包店裏的蛋糕;一名五十多歲的男性長者在信念禮品店內替女孩挑選耶穌塑料像。他看見滿身文身的年輕女人在店裏掃地,窗上垂掛著一對窗簾,玻璃上寫著“TATTOUISTA”;一名穿著印度紗麗的老嫗捧著一大束鮮花走出花店,一麵關門一麵大聲道謝。就是這平凡的日常生活景象打動了他。平凡,還有那腳踏實地感,就像這群形形色色的人一直都在這兒,就像家裏的爸爸媽媽幫助他人尋找所需。在他心中,他能看見未來在眼前展開,就像往昔在那棟白屋時能看見遠方的地平線自海霧中浮現,朦朧、遙遠,卻又美麗,充滿了希望。弗蘭克就是在這時候笑了起來,而他已經好幾年沒有這樣笑了。他直接走進房產中介的辦公室。

“先生,不用我說,那家店顯然需要些小小的翻修。”房產中介放下三明治,一麵尋找鑰匙一麵告訴他,“進去後你恐怕得發揮一下想象力。”

小小的翻修?店裏根本是一塌糊塗,到處塞滿各種垃圾,那股惡臭更是令人難以招架。顯然有人把這兒當成了公廁,甚至還有人撬開地板,生了把火。

“我喜歡這兒。”弗蘭克說。他伸手摸了摸牆壁,隻為讓它們安心,“對,他們開價多少我就直接付多少。”

“真的嗎?你不出個價?”

“不了,這正是我想要的,我不想討價還價。”

若要弗蘭克愛上一棟有花園、各種家具設備一應俱全的好房子,他會轉身就走;若要他愛上另一個人類,他會逃之夭夭。但這裏,這個破敗肮髒、被人拋棄濫用的店麵才適合他。沒錯。他向房產中介坦承自己沒有任何動手翻修的經驗,但如果能從圖書館借本書,應該不會難到哪裏去。他也坦承自己對經營店麵所知不多,佩格的東西向來都是由快遞送來。他提到了哈洛德百貨、福特納姆商店,還有德意誌留聲機公司。

房產中介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那家店已經空了一年,那條商業街也隻是在苟延殘喘,隻要有人用力關門,就常會有石塊掉落下來。街後是一大片廢墟瓦礫,是在一九四一年被炸彈轟炸的結果。房產中介上回查看時,隻見一群邋遢的小孩在那兒玩耍,還有一頭山羊被拴在那兒。這條街根本就是亂七八糟,總有一天會有開發商想把這裏完全鏟平,改建成一座停車場。

但弗蘭克似乎對這一切毫不在意。相反,他提議兩人一起到街角的酒吧“英格蘭之光”喝杯啤酒。這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有種說不上來的特質,加上他淩亂的頭發、邋遢的衣著,還有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可笑姿態,就像還沒習慣自己雙腳的大小一樣,這一切都讓房產中介困惑不已。那是一種你不常有機會見到的純真。他的手就像粉撲般柔軟,顯然他這輩子從沒做過任何辛苦的勞動。而且,他一開口就是唱片,談個沒完。

當中介問他是什麽原因把他帶來這僻靜的小角落時,弗蘭克回答說是因為他的貨車罷工了。(“小角落”是房產中介說的,但英國的這個角落一點也不僻靜,還醜得要死,主要產業就是食品加工。說明確點,是加工零食。所以,若是風刮錯了方向,整座城市聞起來都是奶酪和洋蔥的氣味。)

但說得含混的不隻是房產中介,弗蘭克自己也語焉不詳。他可以直言貨車大概在最後二十英裏路程時就走不動了,也可以提及,自從佩格死後,他的生活就毀了,連海邊的白屋都沒了。這段日子他到處流浪,睡得極不安穩,等著答案從天而降。現在,它果然出現了。如果他能在一條死胡同裏開家小店,不受任何感情羈絆糾纏,如果他傾盡所有為普通人做點什麽,避免接受任何反饋,或許他能應付這樣的生活。他用極低的價錢賣掉了那輛貨車,下午就把合約簽了,連屋況調查都沒做。

“所以你要在這兒開家唱片行?”第一次見到茉德,她便這麽問。她是個身材結實矮小的年輕女性,頂著莫西幹頭,並會依照心情把頭發染成不同顏色——通常是你在大自然中找不到的極深色調,身上文滿了黑色的愛心與花朵。

弗蘭克抬起頭來。當時他正坐在路邊曬太陽,手上拿著鉛筆,在記事本上畫笑臉。

“是啊。”他回答,“我想幫大家找到合適的音樂。”

“沃爾沃斯超市呢?”

“沃爾沃斯超市怎麽啦?”

“城門區就有一家,離這裏步行隻要十分鍾。”

“哦。”弗蘭克說,“我還在想要去哪裏買單曲排行榜上的唱片呢。”他又將視線轉回到記事本上。

“你該不會是在告訴我你沒存貨吧?”

“存貨?”

她翻了個白眼:“就是卡帶或其他商品啊。”

“我以前的唱片都在貨車裏。但我不賣卡帶,卡帶毫無美感可言。我隻賣黑膠唱片。”

“那想買卡帶的人怎麽辦?”

弗蘭克微微一笑。他不明白,茉德的臉怎麽忽然像被火焰槍噴過一樣瞬間紅了。“他們可以去沃爾沃斯啊。”

“你知道,你那裏原本是家裁縫用品店,店主是個老婦人。她半個客人也沒有,最後瘋了,住進了療養院。”

弗蘭克默默記住:如果哪天心情不好需要找人聊聊,千萬不要找茉德。

弗蘭克立刻著手翻修屋子。光是一個早上,他就清出了一台洗衣機、一個汽車電瓶、一台除草機和一張鐵質床架,並將常春藤拔幹淨,也掃了地,撬開了窗框。東西清空之後,這地方忽然顯得潛力無窮。從外頭經過時,你不會想到店裏空間有那麽大。櫃台可以擺在門邊,唱機放在後頭,甚至還能容納兩間試聽間。他買了袋工具,準備開工。

弗蘭克或許看上去孑然一身,但這樣的人在聯合街上並不突出,這裏有許多人都曾孤單過。幾乎每天都會有人從門口探頭進來——是真的探頭進來,因為門上還沒安裝玻璃——幫忙接手他的工作,而弗蘭克會替他們找尋合適的唱片當作回報。他曾悉心觀察的那些店主,如今都將他納入了羽翼之下,給予照顧。他現在知道了,那名由於私人因素提早退休的前任神父,每天大約會在吃玉米片時順便給自己倒杯飲料;也知道那對孿生老兄弟是那家家族殯儀館的第四代傳人,兩人有時會像小孩子一樣手牽手;也聽說了那名波蘭麵包師傅的故事;還了解到,那名文身師一臉不爽時其實有可能是在微笑。

他換掉了店裏損壞的地板,補好了牆麵,修好了水管,屋頂的磚瓦和窗戶也煥然一新。通往公寓的樓梯終於恢複安全,房子的管線也重新整理好。現金用完後,弗蘭克就去銀行申請貸款。

“你申請不到的。”茉德說。

殊不知銀行經理的小孩剛出生,可憐的媽媽已經好幾個星期沒睡好覺。經理向弗蘭克坦承他已束手無策,不知道能怎麽幫妻子,他什麽都試過了。弗蘭克傾身向前——椅子很小,幾乎就像個迷你模型——手抵著下巴,默默聆聽,貸款的事早就被他拋到腦後。他隻是專心聽著。一直等到麵談快要結束時,經理才開始審核弗蘭克的文件,並表示由於他過往沒有任何經營零售業的經驗,銀行不可能批準他的貸款。“感覺你是個好人,”他說,“但現在通貨膨脹的情況實在太嚴重,我們無法冒這個險。”除了經濟蕭條外,“冷戰”也令所有人憂心忡忡,大家毫不懷疑,某天早上醒來會發現蘇聯坦克車停在Co-op超市外頭。

隔天,弗蘭克帶著兩張唱片回到銀行,分別是比爾·伊文思的《給黛比的華爾茲》和希爾德加德·馮·賓根的頌歌,並附上一張字條,注明經理妻子該聽的曲目。他另外還帶了一張搖籃曲唱片。(“尊夫人不用聽這張唱片。”他用潦草的字跡寫道,“這是給寶寶的。”)那張搖籃曲唱片並非經典,顯然不是明智之選。它是穴居人的《野東西》。

但它真的奏效了。銀行經理致信弗蘭克(是封精美的打印件),說他妻子終於能好好睡上一覺。寶寶聽到搖籃曲也立刻入了迷,像是終於有人認出他體內的野獸,並為它打造了個安全的避風港。經理還注明他非常樂意給弗蘭克提供全額貸款,並隨信附上所需文件——他已先擅作主張,替弗蘭克填好了表格。信末,他為弗蘭克的未來獻上最誠摯的祝福,並署上自己的名字“亨利”。從那天開始,兩人就變成了好友。

店裏架起簡單的木架。弗蘭克買了台好用的唱機及一對JBL揚聲器。開店之初,店裏賣的全是他自己收藏的唱片和單曲。由於他深愛並了解它們的一切,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們都擺放在箱子裏,但並非依照類別或字母順序,而是出於直覺。比方說,他會將巴赫的《布蘭登堡協奏曲》放在沙灘男孩的《寵物之聲》和邁爾斯·戴維斯的《即興精釀》旁邊。(“都是同樣的東西,隻是時代不同。”他說。)在弗蘭克心中,音樂就像一座花園——處處撒有種子,如果人們隻專注於自己所知的東西,就會錯過許多美好的事物。

整整兩年來,他的店裏沒來過任何一名唱片公司推銷員。有人曾說這裏看起來比較像是間簡陋的小屋,而非店鋪。主街上有家大型的沃爾沃斯超市,不到十英裏遠處還新開了一家普羅唱片行。但當一九七七年《別管鳥事》發行時,弗蘭克是方圓二十英裏內唯一賣這張專輯的唱片行。唱片在兩天內銷售一空,他還得向茉德借她的福特車前往倫敦采購新存貨。他在店裏塞滿各種他過去從來沒聽過的小型獨立音樂公司所出的唱片,像是Cherry Red Records、Good Vibrations、Object Music、Factory Postcard、Rough Trade、Beggars Banquet、4AD等。到了八十年代早期,天天都會有業務代表來訪,拿出促銷的T恤、海報、票券,甚至是免費贈品;而且購入一張唱片的錢就能購入十盤卡帶。盡管如此,他還是拒絕購入卡帶。唱片行開始奠定它的名聲,聯合街也是。弗蘭克在周六忙到必須刊登廣告招人幫忙,不過基特是唯一交了份自製簡曆的求職者。他在簡曆上一一列出了他參加過的所有社團:幼童軍、童子軍(陸地童軍團與海上童軍團都有)、聖約翰救傷車隊、國家集郵社和戴安娜·羅斯粉絲俱樂部。他顯然非常急於逃離現有的一切。

如今,CD興起,唱片行接到客人和業務代表的來電越來越少。他們都說弗蘭克過時了,說他是老頑固。不過其他人都認為這還挺酷的。當一個人願意這麽堅守瘋狂的事物時,相比之下,人生中其他問題就似乎簡單明白許多。總之,就像弗蘭克常說的,想買卡帶甚至是CD的人大可去沃爾沃斯超市或普羅唱片行,那裏多得是。

一張亮閃閃的塑料盤有什麽好讓人興奮的?CD持續不了太久,它們不過是一時的花招,卡帶也是。

“我才不管別人怎麽說,未來會是黑膠的天下。”他這麽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