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站在店外。一名身穿綠色大衣的女子。事後,他可以發誓她想告訴他些什麽,甚至在那時候她眼裏就閃耀著一種奇特的光芒,不過這也有可能是後見之明。總之,可以確定的是,上一秒她還在那兒,蒼白的麵孔貼在窗上,雙手有如小巧的魚鰓般捧在臉旁,然後——“砰”,人行道似乎吞沒了她。她就這麽不見影蹤。
“你看到了嗎?”安東尼神父喊道。他隻擠得出這一句,然後就不再說話。
弗蘭克奔至門邊,猛力拉開店門,基特、茉德和老神父尾隨在後。女人仰躺在人行道上,唱片行內的流轉燈光如粼粼河水映照著她。她動也不動,身體繃得筆直,兩手平貼腰側——戴著手套——鞋尖朝天。弗蘭克從來沒見過她。
“怎麽回事?”安東尼神父問。
“老天,她死了嗎?”基特問。
弗蘭克不知不覺間已在她身旁跪下,但一回神,他就希望自己沒那麽做。女人雙眼緊閉,臉上毫無血色。她臉部線條分明,麵孔小巧精致——幾乎顯得嘴巴和鼻子太大——眉毛纖細,頜骨寬寬,將她精致的下巴襯得更為瘦削,脖子有如花莖般纖長,鼻子兩側雀斑密布,就像有人因為好玩用刷子蘸了顏料輕灑在她臉上,但同時給人一種既脆弱又無比堅強的感覺。
安東尼神父脫下羊毛衫,蓋在她身上。基特在聖約翰救傷車隊受過的訓練此時派上用場,也趕緊衝上前幫忙。他說,發生緊急事故時,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冷靜,盡快評估情況,然後安撫傷員。如果需要醫療照顧,他會盡力幫忙,但說實話,他的水平隻停留在包紮桌腿上。
“脈搏,弗蘭克。”安東尼神父說,“檢查一下她的脈搏。”
弗蘭克用指尖按在女子的鎖骨下方。她的肌膚很柔軟,讓人感覺就像碰了什麽不該碰的東西。
“她還有呼吸嗎?”基特問,聲音聽起來很是驚慌。
“我不知道。”
活到四十歲,弗蘭克隻見過一具屍體——他母親的屍體。但這種靜止的感覺不像死亡,更像是身體暫時停止了活動。她可能二十多歲,最多三十歲。
此刻,已有不少對街的居民衝出家門,有人說趕緊拿毯子來;有人說把她抬進溫暖的室內;還有人說不該動她,以免她頸骨斷了。之後,有個男人開始高喊著打電話叫救護車。這場混亂與如細絲般蜿蜒纏繞在弗蘭克與女子身旁的靜謐格格不入。那細絲將兩人緊緊拉近,並將其他一切排拒於外。世界仿佛變得模糊、朦朧、遙遠,與他們無關。
“你還好嗎?”弗蘭克說,“聽得見嗎?喂!”
一縷生氣在她臉上蔓延。女子緩緩睜開了眼。與她四目相對,弗蘭克隻覺得自己如遭電擊。那雙眼睛大得驚人,如黑膠般漆黑。
“她沒死!”有人大喊。還有另一個人說:“她醒了!”他們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像在千裏之外。
她就用那雙銅鈴般的大眼睛怔怔地看著弗蘭克,沒有笑,隻是凝視他,仿佛一直看到他內心深處。然後這雙眼睛又合上了。
安東尼神父又把身子湊近了些。“繼續和她說話。”
繼續說?他還能說什麽?他習慣的是人們站在他的唱機前,有那麽點緊張,也有那麽點平凡,而不是倒在人行道上時醒時暈。“保持清醒,聽我說話,好嗎?”
他忽然察覺到外頭有多冷。即便穿著夾克,他依舊簌簌顫抖。
“保持清醒。”他說,“我就在這兒。”他覺得這話聽起來還挺有模有樣的,好像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所以又重複了一遍,隻不過這次是微微加長版。“你一定得保持清醒,我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她沒有回答。
“我們最好把她抬到屋裏。”安東尼神父說。
弗蘭克將身子彎得更低,想盡可能在不要有太多接觸的狀況下扶起她。他扶她坐起來,她的頭頹然垂在他唇邊,他能聞到她的發香。所以,他就成了現在這模樣:跪在地上,懷裏抱著個昏睡,或者可能失去了意識的女人。不過他現在相當肯定,她應該沒有生命危險。周圍人七嘴八舌,有人催促他起身,有人要他留在原地,有人要他等救護車出現,也有人要他扶她進屋。
“需要我幫忙嗎?”基特問。他此刻正對著女人哈氣,想讓她保持溫暖。“呼、呼、呼”。
“拜托不要。”弗蘭克說。
看見安東尼神父在他對麵跪下,弗蘭克不由得鬆了口氣。顯然神父已不是第一次碰上這種事。他低聲問:“準備好了嗎?”兩人起身,女子的重量似乎全落在他身上。
“你抱她進去吧。”安東尼神父說。
“我?”
“別露出這麽一副受驚的表情。我就在你身旁。”
弗蘭克抱著女子朝店裏走去,用他的膠底帆布鞋摸索著前進。那路途仿佛長到不可思議。把她抱起來後,他才發現她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有分量,他的兩條腿好像變成了一堆爛泥。多年前,如果母親喝了太多杜鬆子雞尾酒,他總得幫忙攙扶她上樓,但任何神誌清醒的人都不會去嚐試抱起佩格,她隻會把你壓垮。
基特趕緊衝上前,幫忙打開店門,跑了進去。安東尼神父搬開地上的箱子,在波斯地毯上清出個空位,茉德則帶著毛巾和一瓶特大號的滴露回來。(沒人敢問她拿它來要做什麽。)弗蘭克將女人輕輕放在地上。
“拿條毯子來。”是誰說的?安東尼神父,大概。
弗蘭克回到樓上的公寓,推開一箱又一箱唱片,隻覺頭腦一片混亂。有種感覺自他體內深處湧現,但他壓根兒說不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仿佛是某個異時間的幽暗處,或已被他拋諸腦後的某段人生。是她方才那凝望的目光。原本緊閉的雙眼驀然睜開,那熾烈而明亮的眼神,他想他這輩子都不可能遺忘。
弗蘭克踩著笨重的步伐在廳房裏穿梭,看到什麽就拿什麽:毛毯、開水、膏藥。跑回樓梯口時,他忽然想起她可能餓了,又匆匆趕回去抓了盒麗滋餅幹。
等他回到一樓時,店裏已人滿為患。大家熱心出借自己的外套,也有人拿了毯子來,但女子已然蘇醒。站直的她甚至更美了。盡管身旁群情鼓噪,但她依舊抬頭挺胸,昂首而立,纖長的雙臂如翅膀般交疊在後,仿佛存在於另一個不同的空間。她深色的發絲一半夾起,一半散落。
她查看了下自己的外套和腰上的綁帶,兩者都沒有半點淩亂或鬆脫的跡象,然後視線再次在人群間逡巡,直到她看見了弗蘭克。霎時,店裏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不見。
“我在這裏做什麽?(1)”她喃喃道,聲音斷續壓抑,仿佛著涼了般。接著她又用英文說:“不好意思。”
她朝門口匆匆走去。眾人亂哄哄地問:“你是誰?”“怎麽回事?”“現在沒事了嗎?”基特大喊:“等等!等等!”還有人說別走,他們叫了救護車,但她通通置若罔聞,隻是擠過人群,幾乎是粗魯無禮地就這麽走出店外,一個右拐朝市中心方向走去。
弗蘭克也來到門外,看著她形色匆匆地走過宗教禮品店、殯儀館、波蘭麵包店,最後是轉角的酒吧。她的鞋子在晶亮的人行道上發出“哢、哢、哢”的聲響,就像是要把東西折成兩半。街燈投下漏鬥狀的光暈,漸漸消融於黑暗之中。對街房舍的窗子則如同一方又一方黃色的窪地。到了聯合街盡頭,她左轉朝城門區走去——一眼也不曾回望。
弗蘭克已經好多年不曾感到如此**、如此輕盈。他必須倚著門,深深呼吸。
他好奇自己是不是染了什麽病。
弗蘭克二十五歲時,他的母親如隕石般狠狠墜地。此後,他日複一日地坐在她的床邊,無法動彈,猶如一尊木偶,隻是看著貼在她唇邊的管子、夾在床尾的寫字板,更不用說那些裝著咖啡或牛肉湯的塑料杯——兩個看起來都一樣,都是他從販賣機買來的,卻碰也沒碰過。她把她所有的音樂收藏都留給了他:那台丹薩特老唱機,以及一箱又一箱黑膠唱片。之後,更多噩耗接踵而至,他感覺自己就像被活生生地開膛剖腹。在她的葬禮上,他甚至連“哈利路亞”都唱不出。
“那女人是誰?”之後安東尼神父在英格蘭之光這麽問。他捧著杯菠蘿汁,他現在已滴酒不沾了。隻喜歡肖邦的男人請所有人喝了輪酒,正和基特同坐在吧台前一張高腳凳上。諾維克先生,就是那名麵包師傅,也來了,一頭灰發梳得光滑油亮,長褲也熨出筆挺的直線。沒看見他一身麵粉總是令人意外。吧台上方掛著條兩年前慶祝皇室婚禮留下的塑料三角彩旗。
大家爭先恐後地猜測那名昏倒的異國女子究竟是何來曆,就連酒館常客都忍不住湊熱鬧。吧台前的一排老先生認為她一定是來度假的;一名頭上頂著發卷的女士猜想她是不是為了什麽事在逃亡;還有一名隻剩三顆牙的男人說她可能是醫生,因為醫生都穿綠大衣。
“小妖精也穿綠衣服。”茉德說。
“我覺得她像電影明星。”基特說。
“別傻了,她如果是電影明星,幹嗎無緣無故跑來這裏?”
“我怎麽知道,說不定她是個迷路的電影明星。”
隻喜歡肖邦的男人懊悔自己沒看清楚女子樣貌。他太沉醉在艾瑞莎的歌聲裏,打開試聽間的門後才知道有人昏倒了,隻來得及瞥見她匆匆離去。他問有沒有人要吃炸豬皮。(“我要。”基特說。)
安東尼神父認為,無論她是遊客也好,醫生也罷,甚或真是個電影明星,總歸都不像是會來聯合街的人。因為她一身裝扮精巧合宜,連色彩都經過搭配,而且一個破洞也沒有。隻是為何會暈倒在唱片行外令人摸不著頭腦。一場美好的意外,或許。
“她為什麽會昏倒?”基特又問了一遍。
沒錯,為什麽呢?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語地猜了起來,就連當時不在場的人也忍不住發表意見。實際上,興致最高昂的就是他們。因為太冷了嗎?她生病了嗎?血壓太低?她吃了什麽藥嗎?還是因為餓了一整天肚子?越是揣測,就越顯得她神秘、迷人。
茉德抓起她的杯子,用一股不必要的狠勁大力吸吮吸管。“看看你們這個樣子,大家會以為你們這輩子沒見過女人。(中肯)還會以為你們從來沒離開過聯合街。(依舊中肯)那女的大概是被掉落的石塊砸到了。她八成會告你,要你賠償,弗蘭克。”
弗蘭克縮在他的啤酒前,但沒喝,也沒開口說一句話。
她給人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特質。不是她的裝扮,甚至也不是她的樣貌或說話方式。到底是什麽呢?他說不上來。他的腦袋仿佛是用木頭鑿出來的。
威廉斯兄弟也從殯儀館來到酒館,全身裹在厚厚的衣物裏,以抵禦冰寒的天氣。威廉斯一號在吧台前點了波特酒和檸檬,威廉斯二號搬來椅子,他們也都聽說了女人的事。
“聽說你差點把她摔在地上。”其中一名威廉斯說。(至於是一號還是二號,你永遠不會知道。過去有段時間,他們會係上不同的領帶以便旁人辨識,但有傳聞說他們會交換領帶,純粹因為好玩。)
“真可惜不是你們倆先到,”茉德說,“要不然她已經進棺材了。”
沒人知道該怎麽搭腔,所以大家決定最好還是安坐在原位,靜待這句話默默消散。
酒保彼特放下擦拭杯盤的抹布,咧嘴一笑道:“可惜她不需要複活之吻啊,是不是,弗蘭克?知道我的意思嗎?”好吧,大家都覺得很好笑,基特甚至笑到差點把肖邦男撞出椅外。
“你好安靜。”安東尼神父對弗蘭克說,“沒事吧?”
對,沒錯,弗蘭克知道了。他知道她為何如此與眾不同了。
(1) 原文為德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