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第二天,為賀孩子旗開得勝,所有中學門口的媽媽們組成的旗袍黨,蔚為壯觀,爭奇鬥豔,烈日烤焦了花色。

這時候,能鎮得住場、穩得住氣的,估計得是“陰丹士林藍”吧。

看看那個年代,鋪天蓋地的月份牌中“陰丹士林”布廣告吧。

“我很快樂,因為我所穿的衣服,完全是用永不褪色的各色陰丹士林色布所做。”

瞧,近一百年前的優秀廣告沒有囉裏囉唆排列一大堆功效,商品屬性直接上升至精神塔頂,和快樂連接——“穿了就快樂”,高。

於是,我們說,陰丹士林旗袍真的好美。

陰丹士林布單張宣傳廣告。

不是所有的藍色,我們都會為之傾倒。

新四軍藍布衣,美不美?20世紀六七十年代,整個大陸都是“藍螞蟻”的年代,美不美?

“藍螞蟻”一說,緣起意大利人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拍攝的紀錄片《中國》,記錄了滿街人著清一色藍布衣服的景象。

事實上我們從未離開過這種藍色——祖先們最早從植物中提煉出靛青作為紡織品染料,讀書做官穿藍衫,今天的少數民族地區,如苗族、侗族等的蠟染和紮染藍印花布仍在以靛青為染料。

這種靛青,近似黑卻比黑淺,下得田地上得學堂,耐髒耐洗,這本是百姓的日常。牛仔布不也是這樣?

有時候,一種顏色,是無法選擇、無可選擇的。生存決定審美。

習以為常,無法時尚。

“陰丹士林藍”的產生算是偶然中的必然。

對的顏色、對的時期、對的載體,不火才怪。

發明陰丹士林這種合成染料的德國化工公司,為了打開中國尤其是上海的市場,看到中國人喜歡穿藍,就以諧音取名為“陰丹士林”。陰丹士林大概有七種顏色,隻不過莊重、沉靜、樸實的青藍色,恰好迎合了中國百姓喜好藍色的習慣。

《家庭課子圖》金啟芳 20世紀40年代。

陰丹士林布的月份牌畫宣傳。

晚清民初時尚界最大的事就是女學堂興起,中國女子第一次走向社會,雖說在世界女權運動曆程裏算姍姍來遲,可也算入世了。

女人們開始的一切的改革,首先從服飾開始。學生們的標配漸漸成勢:一件幹淨素雅的陰丹士林藍布褂子,短齊膝蓋頭的印度綢黑裙子,長筒麻紗襪子,配一雙刷得一幹二淨的藍球鞋。

這種“潤物細無聲”的陰丹士林藍做成的旗袍,到民國中期,發展成高等學校女性師生的典型服裝。

汪曾祺曾在《金嶽霖先生》一文中寫道:

那時聯大女生在藍陰丹士林旗袍外麵套一件紅毛衣成了一種風氣。穿藍毛衣、黃毛衣的極少……

我們習以為常的簡單潔淨的陰丹士林布,裹在蔥嫩幹淨的女學生身上,那股清純,那份淳樸,在男人們眼裏別提有多**,使其很快成為社會和男權注視的焦點。

徐誌摩曾在某個月夜對陸小曼低語:

我最喜歡你穿一襲清清爽爽的藍布旗袍……

這下不得了,一時間“家家姐妹費商量,不鬥濃妝鬥淡妝。想是名花宜素豔,一齊淺色看衣裳。”(黃式權《淞南夢影錄》)

太太們爭先恐後,紛紛效法裝扮成學生樣的時髦。更有意思的是,也有女學生效仿這種穿著。

借用梁實秋在《衣裳》中提到的他印象中關於衣服最徹底的話:

我們平常以為英雄豪傑之士,其儀表堂堂確是與眾不同,其實,那多半是衣裳裝扮起來的……

同理,以著文明新裝掀起的民主運動中,衣飾是革命了,可女人內心依舊包裹著小腳,服從著男人的欣賞觀,裹上端莊靜雅的陰丹士林藍布旗袍,想要呼喚的不過是內心渴望被**的魔鬼。

還是女人最懂女人,王安憶《長恨歌》中已點明:

貞女傳和好萊塢情話並存,陰丹士林藍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出走的娜娜是她們的精神領袖,心裏要的卻是《西廂記》裏的鳥鶩。

這份既開放又內斂、既時髦又保守的“陰丹士林”美啊,隻屬於月份牌世界裏那嫋嫋婷婷的美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