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 我們不得不承認人生的玄妙和冥冥之中的命運使然,仿佛隻要觸及開關,便會有接續不斷的連鎖反應。
多米諾骨牌已然倒塌。
沒有回頭路。
陽光與金屬質感的裝飾碰撞, 斜斜打在桌角一隅,勾勒出冬季明媚的規則光影。焦香馥鬱的咖啡香氣繚繞, 舒緩著短暫停留身心俱疲的旅人。
男生的聲音還在持續不斷傳來——
“管理公司?那不行。家產可以繼承,活不能,我還沒玩夠呢。”
“下周回國的機票,嗯, 今天我來接Cassie。”
“哈哈一般一般, 一周就搞定了。”
“讓你幹個活這麽不靠譜。錢?小爺我是缺錢的人嗎?別廢話, 到時候少不了你的好處。”
掛了電話, 他屈著右手食指懟了懟墨鏡, 抖著腿無所事事來回翻手機, 渾身散發著桀驁不馴的氣息。
葉崎沉思片刻, 合上電腦朝他走去。
察覺麵前有陰影擋住了陽光,他勾下墨鏡, 從縫隙裏睨視陌生來客,眯著眼疑惑, “要坐這?沒人,能坐。”
葉崎沒動,凜然的目光直直落在他的臉上。
男生大抵敵不過這般凝視, 胡**了摸下巴, “我說這位先生……”
“論文。”葉崎直截了當,“需要代寫論文?”
“啊?”男生瞪大眼睛。
“如果需要, 打這個電話,這周我都在波士頓。”
葉崎把寫著電話號碼的白紙推到他麵前, 一句話都沒多說,轉身離開。
男生杵著紙條滿頭霧水,“誒你誰啊你?”
葉崎倏地停下腳步,回眸依舊是剛才令人震顫的眼神。
男生立刻噤聲。
他把手裏的熱拿鐵放在桌上,“見麵禮。”
……見麵禮?
什麽和什麽啊?
手機響起,疑惑化為欣喜,他急急衝了出去,“Hi,my girl……”
被遺忘至桌角的那杯拿鐵熱氣嫋嫋,直至全然冷卻。
垃圾桶成了它的歸宿。
男生帶著女友在波士頓玩得昏天黑地,直到論文截止時間前兩天才恍然想起沒交這回事。
平時耍耍小聰明也就過去了,可這是Ryan的課,連平日作業都不通融,更別說期末論文了。要是讓他爸知道有掛科,這個寒假可不好過。
偏偏他找的“兄弟”沒一個人能搞定,再現找也來不及了。
“真晦氣。”他癱倒在公寓沙發裏,在兜裏摸摸索索找打火機抽煙消愁,突然掉出來一個皺巴巴的紙團。
撿起發射至垃圾桶的瞬間,他突然想起什麽,猛地坐直身子攤開紙團,一行遒勁的數字呈現在他眼前。
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匆忙輸完號碼,按鍵時卻猶豫了。
在他眼裏葉崎的行為屬實詭異,哪有人聽了嘴別人的電話就留聯係方式,而且還是個清冷矜貴的中國人,連他能不能寫商科論文都不清楚。
可現在……
算了,死馬當活馬醫。
電話撥出時他才意識到已是淩晨,但對麵並沒有給他後悔的機會,很快接了起來。
“你好。”很沉的聲音。
“額您好您好,或許您還記得在洛根國際機場Blendin咖啡廳……”
葉崎停下敲鍵盤的動作,“需要代寫論文?”
“啊對對,商科證券相關論文,您可以嗎?”男生試探詢問,語氣諂媚,和機場的紈絝少年截然不同。“就是有點著急,後天下午三點。”
“定金我可以提前付給您,您要多少盡管開口……”
葉崎打斷了他,“明天晚上。”
“哈?”
“明天晚上九點,地址郵件發你。”
男生遲疑,“要見麵?”
“不行?”
怎麽越聽越像陷阱,但……
真的沒時間了!
男生當即答應,“當然沒問題。”
“論文要求記得發我,我的郵箱……”
男生再三確認無誤,連連道謝,“謝謝您,事成之後一定重重感謝。”
“Yes!”
也不知哪裏來的信任,男生掛了電話直接癱倒在**,轉而撥通了兄弟的電話,“三分鍾上號。什麽,論文?再說吧,船到橋頭自然直……”
葉崎盯著新郵件裏的論文要求,遲遲沒有動筆。
他突然很想聽到她的聲音,很想很想。
衝動戰勝理智,葉崎終是撥通了電話。
遲羨正在吃午飯。
齊時妍這幾天興致大起,找了一堆滋補的食譜發給阿姨,還盯著她喝下奇奇怪怪的湯。要不是阿姨手藝好,她真是一口都喝不下。
見屏幕亮起,她有種得到釋放的自由感。
成功接收眼神,齊時妍見狀心知肚明。“然然,走,姐請你吃烤腸。”
“可我們不是剛吃完飯嗎?”姚然不解。
“飯是飯,烤腸是烤腸,那家店老好吃了,不吃一定會後悔。”
兩人下車關好門,遲羨才接起,“你那都淩晨了吧?還沒休息?”
“嗯。”葉崎關了台燈走到窗前,蓄積了幾日的情感一股腦衝了出來,說出口時卻僅剩幾個字,“遲羨,我想你了。”
今天一上來就聊這麽……走心的嗎?
遲羨沒懂,笑眯眯回應,“葉教授到深夜emo時間啦?”
“什麽?”
“哦,忘了,2g衝浪選手。”她發現他除了對她在網上的信息了解得一清二楚外,對其他的幾乎是一無所知。
拽了太陽花抱枕窩在沙發裏,遲羨柔聲道,“我也想你。”
思念在不能見麵的日子裏瘋漲,心底塵封多年的牽掛終於隙進了一縷陽光。
麻省理工國際中心窗外繁星點點,是她最喜歡的景色之一。
葉崎終究什麽都沒說。從機場撞見項澤川到現在,自始自終,他都沒想把這件事告訴她。
不觸碰她心底的傷疤,已經是為數不多的保護了。
見他一直沒說話,遲羨感覺出他今晚情緒不對勁,“出什麽事了嗎?”
葉崎毫不猶豫否決,“沒有。”
“遲羨,波士頓的星空很漂亮。”
“啊真的嗎?”眼眸亮了又暗,她有些遺憾,“可惜手機拍不出來,希望能有機會去看。”
“有時間隨時可以。”
指針滴滴答答,她沒再繼續,“太晚了你快休息,明天再聊。”
“晚安。”
“午安。”
星光掩映枯木,他頎長的身影在深夜的孤窗前格外寂寥。
那夜波士頓下了很大的雪。
起初隻是紛紛揚揚,後狂風怒卷,烏雲掩蓋星光,如鵝毛般大簇的雪花瞬間盈滿了天地,漫無邊際的雪幕將最後清晰的建築收割,校園披上了浪漫童話。
波士頓的雪夜裏沒有她。
第二天晚上九點,葉崎準時出現在Chinato酒吧。
男生似乎來了有一會兒,坐在靠窗的角落反複按開手機看時間。見葉崎走近,倏地起身,笑嘻嘻拉開對麵的座位。“您請坐。”
“那個……”他身體前傾,來回搓手,“論文您寫完了嗎?”
葉崎從電腦包裏取出封裝好的論文放至桌角,手隨意搭在膝蓋,靠在椅子半闔眼皮睨著他。
男生瞥見封麵清晰的“Securities”,麵露喜色,連題目都沒來得及細看,急急想要拿走。
食指穩穩落在封麵正中,逼人的壓迫氣息迎麵而來,葉崎的表情在晦暗的光線裏不甚明朗。
察覺到論文被壓住,男生突然意識到什麽,從兜裏掏出手機至轉賬頁麵,財大氣粗開口,“不好意思忘了,多少錢合適,五千夠嗎?一萬?”
葉崎沒有接話,收回抵在論文上的手,“會喝酒嗎?”
“啊?”男生指了指自己,“您是說我?”
“嗯。”葉崎毫無預兆上前拉近兩人間的距離,探究的目光**裸直入他眼底,“項澤川,會喝酒吧?”
瞳孔驟縮,項澤川急急後退,冷不迭撞在椅子上,胡**索一通才勉強穩住,吃吃艾艾,“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你……你到底是誰啊?”
“我是誰不重要。”葉崎坐回椅子,麵色如常招來服務員,“Whisky sour,please.”
他看向項澤川,“你呢?”
項澤川話都說不利索,“The……the same,please.”
葉崎下巴一抬,“坐啊。”
畢竟隻是個二十出頭的孩子,平日再囂張慣了也無法平心靜氣麵對這種場麵。他縮在椅子角落,在有限的空間裏盡量遠離葉崎,眼神警惕。
葉崎主動把論文推到他麵前,“Quantification of Security Market Risk,不深,但遠夠你應付期末論文了。”
項澤川迅速抽過翻了幾頁,確保沒問題後短暫鬆了口氣,但對他的來意更加迷惑,“你認識我,找我是有什麽事?”
摻雜腥紅的橙光將酒吧映得慵懶醉人,在男生輪廓清晰的臉龐無規則交錯,竟斂去了不少紈絝浪**的味道。葉崎抿了一口酒,聲音沾了幾分迷離,“項澤川,項闊年和安芸瑤的兒子,蒂邦珠寶未來接班人。”
“我爸不會得罪什麽人了吧?”酒吧空調開得很高,項澤川卻忍不住發抖,“您要多少錢啊我給您就是了,別搞這麽嚇人。”
葉崎倏然笑了,微微前傾拉近距離,“別緊張,聊聊天而已。”
“聊什麽?”項澤川警惕後縮。
“家庭,成長經曆。”葉崎雖笑著,語氣卻極冷,“如實回答?”
都被駕到這個地步了,他哪有說不的權利。項澤川點頭,“你想知道具體哪方麵的?”
“簡單聊聊,感興趣我會追問。”
家世並不是秘密,卻一時難以抓起,項澤川想了想才開口,“我就一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家裏有點小錢,學習不咋地被送出來讀大學了,混個文憑而已。平時吊兒郎當沒個正經,願意玩玩遊戲旅旅遊……”
“獨生子?”葉崎打斷了他漫無目的的敘述。
“啊?不算吧?我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
“重組家庭?”
項澤川點頭,“對。”
窗外皚皚白雪在昏暗的燈光下散著清晰的光芒,偶有行人匆匆而過,掠走雪的印記。多數時間,窄巷裏是寂靜無垠的白,蓄著淩冽的冷氣,直教人難以長久駐足。
葉崎看了好一會兒,正收回視線,難以抵擋的悲傷旋律靜靜流淌——
“I can run, but I can\'t hide
From my family line
From my family line
……”(《Family Line》)
他低沉的聲音和音樂混雜在一起,顯得愈加冰冷。“你們關係好嗎?”
“我和她嗎?她職業有點特殊,不怎麽回家,我們很少碰麵,談不上關係好不好。”項澤川撓撓頭,“小時候關係不咋好。你是獨生子嗎?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啊,家裏有個年紀相仿的兄弟姐妹,總覺得她分掉了一半原本隻屬於我的東西。”
葉崎不由回想他和葉薇的關係。
葉薇從小就是活潑可愛招人疼的性格,像個小太陽,和他不怎麽說話形成強烈的反差。他被她撕過作業,弄斷過筆,冤枉過打人,他怨過,煩過,但從沒覺得她搶走了他的東西。
或許是因為他生性不爭不搶的性子,也或許是……
“啊還有,我爸媽和她關係不太好。我媽嘛,好理解,畢竟繼母,但是我爸好像也不怎麽喜歡她。也是奇怪,她長得漂亮學習又好,現在還……”意識到什麽,項澤川緊急閉嘴,打哈哈,“總之我們家關係挺奇怪的,我搞不明白也不在意,隻要我爸給我錢,夠我逍遙快樂就行。”
也或許是不能一碗水端平。
酒吧早已換成慷慨激昂的搖滾樂,振奮的旋律不停撞擊他的鼓膜,葉崎卻覺得比窗外的雪更冷的寒意正悄無聲息侵襲至他的每個毛孔,觸發成令人戰栗的荊棘。
葉崎緩緩靠回椅子上,闔上眼皮,淡淡道,“你走吧。”
“啊?”項澤川如同刑滿得到釋放,不可思議瞪大眼睛,“騰”地站起身,還不忘拿走論文,“真的嗎?那我走了啊?”
“嗯。”
“那個錢……”
“不必。”
項澤川懸了一晚上的心終於放下,興高采烈原地轉圈,“您真是大好人,酒我去買單了啊,以後有事盡管開口,我能幫一定幫。”
葉崎本想阻止,卻有種無法抵擋的墜落感襲來,壓得他無法起身。
在第三次默念她的名字時,他急不可耐撥打了她的電話。
無人接聽。
被雪洗練過的夜空格外澄明,刺眼的光打在他臉上,葉崎才注意到窗外那輪圓月。雖相遙千裏,卻共擁一輪明月。
圓月寄相思。
【遲羨,波士頓的月亮很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