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房間裏有令她安心的氣息, 遲羨難能睡了個好覺。
多日愁緒被悄無聲息疏解，她醒來有種身心舒暢的錯覺，謎底分明還沒浮出水麵, 她不知道自己所謂的輕鬆感到底從何而來。
遲羨勾勾腳，柔軟的觸感襲來, 和煦的陽光從窗簾夾縫中隙進，落了層薄薄的金箔。
春天真暖啊。
她美滋滋神了個懶腰，正感慨著，手臂突然滯在空中。
等等, 沒記錯的話, 昨晚她好像是迷迷糊糊睡著的, 沒蓋被子, 所以……
遲羨猛地起身, 腳踝由於突然挪動吃痛, 她顧不上檢查, 急急給葉薇發了消息。
【薇薇，昨晚你來過我房間嗎？媽來過嗎？】
平時這個時間葉薇還在呼呼大睡, 但今天導師把他們幾個叫過去集中修改論文，她不得不一大早趕回學校, 遲羨的消息把正在地鐵上昏昏欲睡的她叫醒。
【我沒，我媽也沒有進我們房間的習慣，你放心嫂子。】
【是有什麽問題嗎？】
不是孟瑾, 也不是葉薇, 那……
不可思議的念頭冒出來，遲羨直愣在原地。雖然不太現實, 但她還是把消息發了出去。
【或許，你哥回來過嗎？】
【沒啊嫂子, 我哥沒在京城呢，好像去臨水出差了。】
【你不會是想我哥想得出現幻覺了吧？啊你們小夫妻甜死人算了。】
葉薇一張碩大的吃瓜表情在屏幕上瘋狂跳動，搞得遲羨不得不懷疑是自己昨晚夢遊扯過被子蓋上。
葉崎不出所料沒回消息，她給葉薇回了個表情，起身洗漱。
右腳肉眼可見在慢慢消腫，隻留令人心驚的暗紫色淤青。遲羨移開視線，盡量不讓它分走自己的注意。
孟瑾大概是去買菜了，客廳安安靜靜。窗戶虛掩，縷縷春風乘暖陽而來，映得那片綠色陰影愈加青翠欲滴。空氣中彌散著清新的嫩葉味道，夾雜淡淡的花香，輕易便將她從繁雜的思考裏拽了出來。
餐桌上留了孟瑾的紙條。
【羨羨，媽去菜市場買點排骨，中午給你燉排骨玉米湯。鍋裏有熱好的早飯，你醒來記得吃。】
雞蛋、包子、燒麥、紅薯……大概是不知道她喜歡吃什麽，孟瑾多蒸了幾樣主食，旁邊是溫好的牛奶。遲羨猶豫片刻，取出水煮蛋，倒好牛奶坐在桌前。
微風掀起她的長發，她默默思索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孟楚並沒有把事情來龍去脈告訴她的意思，莫非真要讓她去找項闊年？
想到他那副勢力的嘴臉，遲羨一陣惡心，連早飯也變得索然無味。
或許是冥冥之中的牽引，就在她漫無目的打量這間沁滿陽光的小屋時，遲羨驀然注意到玄關處那根熟悉的小皮筋。
在橫東過年的某天，她微博刷到網上很流行的小皮筋梗，心血**選了條素色低調的小皮筋套在他手腕上。原就是玩鬧，可他卻當了真，每每吃飯時總會用那條小皮筋將她的長發挽到耳後，幾乎成了他們吃飯前心照不宣的儀式。
大概是走得著急，小皮筋被落在玄關。
恍若電流湧過全身，遲羨被突然闖入的痕跡定在原地。水煮蛋隻剩一口，她遲遲未送進口中。
她萬般確定，直到昨晚她回屋前，這根小皮筋都沒出現在房間。
原來他真的來過。
為了防止自己判斷出錯，遲羨特意拍照發給葉薇確認。
【薇薇，你有這種小皮筋嗎？】
葉薇的論文被葉崎改了個七七八八，完全是陪著其他同學在熬時間，加上她運氣好沒被抽中，此時正百無聊賴修改格式。
【好可愛，我沒這麽可愛的皮筋。】
遲羨看了一眼手裏海藍色的皮筋，遲疑回複，【這……哪裏可愛了？】
【這個繩結編法就很可愛呀，我的直接就是一根繩。】
葉薇瞥了眼導師，【你的嗎羨羨姐，沒想到你竟然是萌妹！】
【高冷禦姐秒變可愛甜妹，反差感愛了！】
她笑得實在太猖狂，導師看了幾眼，終於忍不住給在場唯一一個閑人安排上活，“葉薇，來校對份論文。”
“哦。”葉薇瞬間上演笑容消失術，【嫂子我被抓走幹活了，晚上回家再聊。】
在確定是自己那根小皮筋後，遲羨思緒早已神遊。她恍然想起昨天孟楚那個意味深長的點頭，大概是想用隱晦的方式告訴她，葉崎也在京城。
幸好她沒有拒絕。
原來昨晚的沉心並不是意外。
他回避她的問題，卻在用行動告訴她，他依舊是她最強大的後盾。
所以究竟是什麽協議，能讓他避開所有人的視線，悄悄來悄悄走，把所有的安全感都留在她的夢裏。
遲羨迫不及待想瞬移到晚上。
為了避免再次出現昨晚昏睡過去的情況，她不僅趁著孟瑾沒在家時點了杯美式，晚飯時還偷偷把紫薯饅頭分給葉薇一半，打起十二分精神準備戰鬥。
甚至比她第一次麵對鏡頭都緊張。
已近深夜，彎月高掛，婆娑樹影映在輕透的窗紗上，斑駁搖曳，晃得她有些迷糊。操場的呐喊聲漸漸退去，枯燥的背書聲也已不再，隻有偶爾幾聲不知名的鳥啼，將夜晚染上莫名的森寒。
遲羨怕自己被晃動的枝葉晃睡著，正準備下床拉上遮光的厚窗簾，猛地聽到屋外有開門的聲音，她瞬間鑽回被子裏蓋好，一動都不敢動。
家屬院還保留著老式鐵門，沉重的吱呀聲在安靜的夜裏格外明顯。鑰匙與玄關的碰撞聲，鞋與地板的摩擦聲……她仿佛突然生了千裏耳，無論多麽細微的聲音都逃不過她的耳朵。
心中掀起驚濤駭浪，轟鳴的心跳屏蔽掉外界所有聲音，遲羨近乎壓抑不住，緊張到不停舔唇。
許久未見麵的思念燃成烈火，她能感覺到指尖在劇烈顫動，被角隨之輕抖，在黑暗裏發出不易察覺的窸窣聲。
“吱——”
葉崎動作很輕，關門聲後是長久的沉寂，沒有想象中應有的腳步聲，他大抵是停在門口，並未挪移。
盡管如此，遲羨還是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專屬氣息，感受到他深夜攜來的冷氣，感受到悄然蔓延的柑橘味道。空氣陡然變得稀薄，她背對著門，眼皮緊緊闔蓋，用力攥緊被子，傾盡畢生演技，生怕露出馬腳。
可她不管怎麽努力，都無法達到睡夢中的鬆弛。
葉崎似是察覺到了什麽，因為遲羨清晰聽到門把手壓下的聲音。
她沒有片刻猶豫，轉身從**爬起，“葉崎。”
聲音很低，卻很急切。
房間漆黑如墨，那抹剪影依舊頎長挺拔，他背對她，壓了一半的把手抵在他的掌心。
他沒有應聲，亦沒有回頭，僅留她諱莫如深的背影。
時間定格，空氣凝滯。
葉崎突然毫無預兆直接將門拉開，大步朝外走去。
遲羨從未覺得自己反應如此快過。她迅速拽掉被子，轉身翻到床尾，急切衝破了理智，她全然忘卻自己尚未完全消腫的右腳，在起身時狠狠砸在床腿上。
“咚——”
已是深夜，遲羨緊咬著牙關才不至於喊出聲，她緊握腳踝，拚命壓住持續襲來的疼痛。低低的呻.吟隔著臥室門並不清晰，可他還是第一時間折回，滑跪在地上將她抱起。
眼淚在巨大的衝擊力下奪眶而出，分不清是疼還是委屈。
他按開床頭燈，想把她放在**檢查傷勢，她卻死命摟住他的脖子不放，頭埋進他懷裏，任積攢許久的情緒肆意發泄。
“遲羨。”葉崎一開口，聲音竟是如此沙啞，卻比以往更加柔和，“讓我看看。”
哽咽化為抽泣，她抱得更緊了，“你能不能別走……”
能不能別走。
能不能別不見她。
能不能別把她隔絕到事情之外。
“葉崎，你真覺得隻要答應他們的條件，我們就能相安無事？”激動的情緒並沒有衝垮她的理智，遲羨怕她現在不說就找不到機會了。“他們隻會變本加厲。”
“遲羨，先不說這些。”
她沒理會，“難道你要一直躲著不見我嗎？你以為他們手握的把柄會摧毀我？”
“不，被抽走的安全感才會。”
她的聲音雖有明顯的鼻音，卻擲地有聲，一字一句打在他的心上。
“我討厭被抽離，寧願從未有過。”
襯衫早已被她的淚水打濕，皺巴巴貼在他的胸前，溫熱，轉瞬便成冰涼。眸中痛苦翻湧，他咽下所有思念和苦楚，隻是輕輕撫著她的後背，一遍又一遍。
“哥，你們……”
？
葉薇什麽時候來的？
遲羨身子瞬間僵直，把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
救命！誰能來救救她！
目睹全程的葉薇仿佛看了集精彩的偶像劇，原本朦朧的睡眼瞬間瞪大，比老家那隻大橘溜圓的眼睛還大。
她沒明白在外出差的葉崎為何會突然出現在家裏，他們之間的對話又是什麽意思，腦海裏隻剩三個大字——
“親上去！”
一記淩厲的目光掃來，葉薇舉手投降，“我發誓真的不是故意聽到的……姐，你的腳，沒事吧？”
遲羨心死，沉重道，“沒事。”
葉崎遞了個眼神，分明是趕人的架勢。
“那……我先走了啊，你們慢慢聊，慢慢聊。”有什麽比現場目睹八卦更讓人激動，葉薇睡意一掃而空，倒在**反複回憶剛才的畫麵。
啊啊啊啊啊什麽破碎式戀愛能被她撞上啊，這不比看偶像劇刺激多了。滿腔熱烈無從發泄，她打開ipad瘋狂碼字，為激動的心情找尋出口。
而當事人就沒這麽愉快了，甚至——
“完了葉崎，我的形象全被毀光了。”遲羨麵如死灰。
她不知道為什麽每次都能撞到這種令人社死和心梗的事情，覺得自己真應該聽齊時妍的去廟裏拜拜。
“別理她。”不得不說，葉薇的出現到底轉移了視線。葉崎屈腿抵在她的腰後，“下來吧，我看看你的腳。”
遲羨腦子倒是很清醒，“那你先答應我。”
“答應你。”
“真的？”
“真的。”
“那好。”她得到肯定回答後才允許他放下，眉毛蹙成一團，“疼死了。”
葉崎小心檢查，原本青紫的皮膚又淤出一大塊，在灼亮的燈光下觸目驚心。
他一手捂住她的眼睛，另一隻手輕輕觸壓，“去醫院吧。”
“不用了，去了也是冷敷。”她倒抽涼氣，推開他的手，“別按了，好疼。”
葉崎起身，她冷不丁拽住他的手腕，“去哪？”
他無奈的聲音裏滿是寵溺，“拿冰袋。”
“哦，好。”她再三確認，“葉崎，你不會突然走是嗎？”
“不會。”
冰箱昏黃的光亮在他身上籠罩一層模糊的影子，隱去的痛苦在此時達到巔峰。
他曾經引以為傲給她的安全感，如今卻需要她反複確認。
那些所謂的黑料，打著能把她未來毀滅的旗號，難道真的比失去安全感更痛嗎？
他自詡懂她，卻在最關鍵的這步將她排除在事情以外。
是他錯了。
冰袋的寒氣順著經脈逐漸侵襲，在他的眼眸凝成難以斂去的霜霧。
回到臥室時已恢複如初。
遲羨仰頭看他，“怎麽這麽久，我還以為你又要走。”
“冰袋在最下麵，不好取。”葉崎頓了頓，“遲羨，我不會騙你。”
“可信任閾值是會變的。”她緩緩靠在床頭，“葉教授，你的信任值見底了。”
冰冷與刺痛混雜，她下意識想要抽走，卻被他穩穩鉗住，“別動，馬上就好。”
“遲羨，信任會再養回去的。”
她忍著痛，“那你告訴我是誰威脅你了，到底說什麽了。”
他默不作聲。
“你看。”她一副猜透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不……”
灼熱氣息倏然吞沒她還沒來得及說完的話，他緩緩誘入，輕吻纏綿，試圖安慰她出走的信任。
毛巾零散，冰袋滑落，他在她傾倒的瞬間用手抵在她腦後，眸中流轉的情愫漸漸令她沉淪。
暖燈勾勒，牆壁倒映旖旎交織的輪廓。
身體的赤誠無法欺騙任何，她躺在他懷裏，聲音像是蒙了層水霧，“其實知不知道真相並不重要，隻要你還在我身邊，背後如何無關緊要。”
“葉崎，我很清楚我複雜的家庭關係意味著什麽，從決定簽拾娛的那天起，我就做好這顆定時炸彈爆炸的準備，所以我並不希望把你牽扯進來，徒添煩惱。”
“至於陸景舟。”她沉靜的眼眸終於有了情緒，“權當我十幾年來看錯了人。”
“我們很小就認識，他一直很照顧我，我也很感激他。我把他看作為數不多可以講心事的朋友，可我既沒想過他會喜歡我，更沒料到他會反咬一口。”
“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隻能認栽。”
遲羨在這件事上的態度一直悲觀。作為公眾人物，她處在劣勢一方，但凡陸景舟想要報複，她根本沒有反擊的機會。
但葉崎不同。
“人性是複雜的，遲羨，不必苛責自己，事情沒你想的悲觀。”
“所以你有辦法是不是？”他的話在她意料之中，“葉崎，你和舅舅都不告訴我，但我有自己的判斷。我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隻是不想讓你太辛苦。”
“別擔心，我不辛苦。”葉崎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遲羨，為什麽不告訴拾娛？”
回應他的是長久的沉寂，久到他以為呼吸清淺的她已經睡著。
“我還沒做好準備。”
“我寧願經受那一刻的血雨腥風，也不想親手撥開鮮血淋漓的傷口。”
夜色更濃了，入目皆是清涼如水的月光，隙著葉縫而來，落在她顫動的眉睫。
靜到能聽清彼此心跳聲的空間裏，他的話字字沉在她心裏。
“我不會讓血雨腥風發生。”
“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