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充盈著沉而穩的冷鬆味道, 熱茶清香嫋嫋，在正午透過竹葉而來的細碎陽光裏成霧狀彌散，分明是一派寧和安然的畫麵, 遲羨內心卻無比焦灼。
“我猜葉崎已經和您說過我們的關係，所以——”她盡力壓住情緒, “我可以隨他喊您舅舅嗎？”
孟楚身子稍稍前傾，和她拉進距離，“你們都結婚了，當然。”
“舅舅, 您知道內情, 為何不告訴我呢？”遲羨不解。
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而是看向她搭在木椅的右腳, “羨羨, 你的腳怎麽樣了？”
“已經好多了, 謝謝舅舅關心。”遲羨見他沒有告知的意思, 有些著急，“既然您已經知道我們是夫妻關係, 我總有知道真相的權利吧？”
孟楚倏然笑了，取過桌邊的菜單遞到她麵前, “看看想吃點什麽？”
長輩兩次岔開話題，她也不好再多問，低頭翻看, 準備尋找其他合適的時機再開口。
這家私房菜選用了典型的中式菜單, 外層是輕薄的鏤空木片，詞韻菜肴配以精致圖片, 和小院給她的第一感覺很是相像。
“這家的豆苗和蘆筍不錯，可以嚐嚐。”
“好。”遲羨翻閱一遍, 遞回莞爾，“舅舅點吧，我都可以，沒有忌口。”
果如菜單呈現，每道菜品都小巧精致，和傳統的京城菜很是不同。孟楚似是真的隻為了喊她來吃飯，席間並沒有說話，安靜到僅有清脆的碗筷碰撞聲。
吃了個大概，孟楚雙手交叉搭在膝蓋上，泰然自若，“羨羨。”
遲羨正盯著碗碟裏的豆腐出神，聞言抬頭，“嗯？”
“凡事總有先來後到，你說是吧？”孟楚靠回椅子，“小崎先來找的我，羨羨，你晚了一步。”
“可……”遲羨努力措辭，“難道您也認為他的做法是對的嗎？”
“羨羨，感情的事哪有那麽多對和錯。”孟楚終是於心不忍，“不過你既然找到我了，我猜你也知道了大概。”
“小崎一直是個很穩重成熟的孩子，我從來沒見他如此失控過。實話說剛得知你們結婚時我還以為你們在鬧著玩，沒想到這小子給我來真的。”
遲羨並不喜歡從第三人口中了解一個人，但哪怕孟楚隻寥寥帶過，她都能感受到這短短幾句話背後的辛苦和堅定。
“我不想讓他一個人承擔。”
“在擔心這個？”孟楚笑了，想把桃花酥推到她麵前，到桌子中間突然停了下來，“忘了，你們是不是不吃這個？控製飲食？”
桃花為形，粉嫩晶亮，遲羨對甜食算不上喜歡，但遇到精致的點心總會嚐嚐。
心裏念及葉崎，她沒什麽胃口，卻還是禮貌回應，“偶爾也吃的。”
“不用太擔心，也不必緊張。羨羨，小崎不是衝動的人，他既然決定和你結婚，就應該預料到這些事。況且——”
孟楚看她的眼神多了幾分安慰，“羨羨，家庭的事並非你的問題，也沒什麽黑點，但凡遇到會炒作的公司藝人，絕對會借機賣慘賺一波流量。”
“至於你和小崎隱婚。”孟楚攤手，無奈笑笑，“別和我說你倆沒心理準備啊，不主動承認的話就等著被曝光，自己看著處理吧，我們可就不摻和了。”
孟楚有意把事情輕鬆化，但遲羨腦子始終清醒，“舅舅，到底是項闊年還是陸景舟，你們一定知道宋欣玥代言被撤的來龍去脈，是嗎？”
遲羨果然不好應
付，孟楚沉思片刻才開口，“羨羨，知道太多並不是什麽好事，小崎在保護你。”
“可保護就是隱瞞嗎？舅舅，我不想一直躲在他身後，我沒有你們想象的脆弱。”
堅韌倔強，不卑不亢。
當初張軒說要讓遲羨出演青搖時，孟楚持懷疑態度。業內誰不知道她是靠那雙標誌的狐狸眼出圈，要讓她演出青搖的倔強俠義，他擔心出來的效果不好。
但現在她的眼神就在告訴他，她就是青搖。
一邊是再三叮囑的葉崎，一邊是不停追問的遲羨，正當孟楚左右為難時，孟瑾的一通電話解救了他。
電話是打給遲羨的。“羨羨，媽剛聽薇薇說你崴腳了，感覺怎麽樣了現在？有沒有事？”
“媽，沒什麽大事，一切都好。”
“你回京了沒啊羨羨，來家裏住幾天，小崎是不是又出差沒辦法照顧你了，媽給你熬點湯好好養養。”
遲羨婉拒，“不用了媽，真沒事，摔了一下而已。”
“你這孩子，傷筋動骨一百天，養不好是要留後遺症的。”孟瑾甚至都沒給她再拒絕的機會，“下午我讓薇薇去接你，順便幫你收拾收拾東西。”
遲羨哪好麻煩老人家，剛想回絕，餘光瞥見孟楚緩緩點了點頭。
她突然明白他眼裏的意思，剛好林蔓為了讓她養傷，把這周的工作都挪到後麵了。“媽，那我吃過午飯就過去，不過薇薇不用特意過來了，我讓司機送就好。”
“好，媽在家裏等你。”
雖然現在葉崎沒在京城，但，萬一呢？
麵前的茶早已冷卻，唯一一片茶葉搖搖晃晃沉入杯底，孤單寥落。究竟發生了什麽，至於讓他們都瞞著她，沒一個人說實話。
遲羨百思不得其解。
沒人不喜歡聰明的孩子，孟楚猜遲羨必然明白他的暗示，“羨羨，我送你回去，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養傷，什麽都別想。”
“謝謝舅舅。”
路上孟楚接了個漫長的工作電話，遲羨沒有再繼續問下去的機會，安安靜靜望向窗外。
僅是半月未回，京城便已披上濃鬱的春衣。薔薇爬滿了街邊巷尾，淡粉色的小花點綴在葳蕤綠牆上，純粹自然的裝飾點燃了生機。
遲羨尚且沉浸在雅致盎然的氛圍，眼前倏然湧入大片的明媚。絢爛熱烈的橙黃朱砂漸次層疊，在掠過的模糊裏匯成浪漫的彩虹花海。
她多想此時身邊的人是他。
倒不可能真叫司機，遲羨喊來了齊時妍幫忙。
“葉教授還挺周到，這樣你在他家裏有人照顧，我也不用擔心了，本來還說找個阿姨，畢竟我這個做飯水平是吧，我怕毒死你。”齊時妍邊疊衣服邊隨意問，“那葉教授呢？他不在家？”
“嗯，出差了。”
“他這工作不比你輕鬆啊，怎麽感覺從你殺青後他就一直在出差。”齊時妍見她興致不高，小心試探，“羨羨，你們還在冷戰？”
豈止是冷戰……
“沒。”
“那你怎麽看起來不咋開心？”
遲羨無奈抬起右腳，“這誰能高興起來。”
“切，讓你逞能，好好漲漲記性吧這次，競技類遊戲到處都是意外。”齊時妍把行李收拾完後坐在她旁邊很是感慨，“羨羨，你還記得領證後和我說什麽嗎？”
“什麽？”
“你說你們隻是演戲，不認識也沒交集，還說花五百萬買了五年清淨，現在卻……電視劇裏先婚後愛的戲碼竟然是真的，太不可思議了。”早在大學時，齊時妍就曾不止一次和遲羨提過可以談場戀愛，可她從來都是一口回絕，加上她生性冷漠，誰敢想會有今天。“雖說你和葉教授看起來不在一個世界，但其實蠻配的，能力相當，性格相近，重要的是，他對你蠻上心的。”
“哦對都沒來得及和你說，他很早就和我要過你偏愛的食物清單，細到做法口味，《青搖賦》後期給你做飯的阿姨也是他找的，至於盯著你三餐喝水這種小事我就不提了。”齊時妍看她的眼神再認真不過，“羨羨，你知道我從來不輕易誇男人的，但葉教授真的很好，好得我都覺得不太真實。”
這是今天遲羨第二次從別人口中聽到對他的評價。
他的愛永遠是悄無聲息的，淌在行動裏的，從不賣弄，亦不誇耀，和他沉靜科研毫無二致。
窗外陽光分明柔和，可她為何有刺眼流淚的感覺。
到家屬院時已近黃昏，遲羨又遇到了那隻在池塘邊戲水的綠頭鴨，上次見它，葉崎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不過是大半年時間，周邊的一切仿佛都沾了他的痕跡。她甩甩頭，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失落。
葉定出差參加論壇，孟瑾和葉薇早早就在路口等待。
“瞧瞧這孩子瘦的。”孟瑾扶著她滿是心疼，“小細胳膊，比上次見還瘦。”
“媽，沒瘦多少，這幾天還胖了呢。”
“胡說，你看薇薇的胳膊是不是有你兩個粗。”
葉薇接過齊時妍手裏的行李箱，扭頭就聽到這句殺人誅心的話，“媽你心疼嫂子就心疼唄，幹嘛拉我下水。”
“你看媽說的有半句假話嗎？”孟瑾看向齊時妍，“這位是助理嗎？上來坐坐吧。”
齊時妍擺擺手，“不了伯母，我還有事，下次有機會。”
她難能正經，“羨羨，照顧好自己，有事給我打電話。”
“羨羨，我把小崎說了一頓，你都傷著了還不回來看看，像什麽話。”孟瑾邊走邊拍她的手，“你就安安心心住在家裏，把身體養好，有什麽都和我說，覺得不方便和薇薇說也行。”
“媽，就是小傷，葉崎他還有工作要忙，沒事。”遲羨知道他在躲她，但還是幫他找借口，“上次聽他說這個課題的數據不好處理，比平時更費時些。”
孟瑾沒領情，“什麽工作比你還重要啊，這孩子沒輕沒重，結婚了要多顧顧家裏，這像什麽話。”
“呦真稀奇，媽難得批判我哥，榜樣也有失手的時候呢。”葉薇衝遲羨眨眼，“嫂子，有驚喜等著你呦。”
遲羨剛坐下沒多久就等來了葉薇口中所謂的驚喜。
“羨羨，把這個鴿子湯喝了，中午媽特意找人買的野生鴿子，一直燉到現在，吃了好的快。”孟瑾端到她麵前，“媽把上麵的油沫都撇掉了，不會長胖的。”
遲羨盯著麵前滿滿一大碗鴿子湯麵露難色，“這麽多？”
“這看著多，但沒有幾口，快喝了啊好孩子，媽還做了你愛吃的排骨，我再去炒個菜。”
沒等遲羨阻止孟瑾便回了廚房，葉薇在一旁咯咯笑，“小時候我一摔著碰著我媽就會燉鴿子湯，聽老人說有助於傷口痊愈。”
“可我這也沒傷口啊。”遲羨撇嘴。
“哎呀管他什麽傷反正都是傷，這鴿子湯味道還可以，實在不行——”葉薇朝廚房探頭，“喝不完的我幫你喝了。”
最終遲羨還是自己喝完了一整碗。
加上孟瑾準備的豐盛晚飯，她吃完都有點走不動路，窩在沙發上和葉薇一起看綜藝。腦袋昏昏沉沉，她漸漸有種暈碳的感覺。
“哈哈哈哈哈顧磊也太好笑了吧！”齊時妍笑得前仰後合，突覺身邊沒了動靜，扭頭看到遲羨眼睛都快閉上了，“嫂子你困了啊，我扶你回屋睡覺？”
雖說還很早，但遲羨很少晚上吃這麽多碳水，確實有些困得撐不住，“好。”
簡單洗漱後，遲羨回到了熟悉的房間。依舊是那件藕粉色的床單，被子整整齊齊摞在床頭，好像什麽都沒變過。
橘子香薰清甜味道繚繞，空氣中似是還殘存著他令人沉心的氣息。她關掉臥室燈，僅留床頭的暖光，整個人蜷縮在床頭，緩緩用手環住雙腿。
她試圖在他的空間裏給足自己安全感。
時間尚早，深夜的天幕還未完全沉下來，隱約可以聽到操場傳來此起彼伏的歡呼聲，陣陣洋溢著青春氣息，無需任何刻意渲染，年輕的無敵在此刻淋漓盡致顯露出來。
遲羨並沒有享受過完整的校園生活，至少從傳統意義上是。從大一被選中出演夜鶯後，她超三分之二的大學生活都在培訓和拍戲中度過，除了上課考試和必要的活動，她很少出現在學校。讀研後更不必提，連大部分的論文都是在片場完成。
哪有什麽選擇沒有遺憾呢，她也曾在去培訓的路上匆匆穿過操場時羨慕那群熱血沸騰的籃球少年，在畢業時為沒多和同學說幾句話就就奔向五湖四海遺憾。
懷念，然後繼續前行。
她認定選擇後就不會回頭，和葉崎的感情亦是如此。
回憶迎著青春的呐喊一發不可收拾，遲羨心緒煩亂，本以為能掃清睡意，卻在翻來覆去中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睡著時依然保持蜷縮的姿勢，她沒有蓋被子，暖光在她的發絲間留下久違的靜謐。夜幕暗沉，繁星點綴，蒼穹之下，有春的潮水在悄然湧動。
身後驀然壓了下來，她穩穩落進了平靜寬闊的潮水裏。
瞬間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