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誤會也是運氣
大宋仁宗嘉祐元年是個多雨的年份,五月間,京師汴梁大雨不止,這個建在低窪處的繁華都城頓時告急,仁宗皇帝趙禎親下詔敕,百官出城督查河工,京師周圍動員二十萬百姓護堤堵水,可惜人力不能與天鬥,大雨不止,河患無窮,堵不勝堵,終於在一天深夜蔡河決堤,洪水如猛獸出籠直撲城池,漫城而入,把一座蔡河水門淹了個無影無蹤,繼而由外城直犯內城,保康門、朱雀門淹得連城門洞子都看不見了,高頭街、甜水巷、界身巷、東榆林巷、棗家子巷、襪豄巷到處濁水橫流,大相國寺、興國寺都成了洪濤之中的“金山寺”,開封府、禦史台、馬軍衙門、進奏院、都亭驛、審計院、左藏庫全被水淹,就連朱雀門外的國子監和築有高台的太廟也不能幸免,官僚吏役們顧不得身上的紗帽官袍,一個個扛袋執鍁滿頭大汗忙著堵水,可水勢洶洶一浪高過一浪,直衝到大內宮牆下才漸漸止住。
也就一夜功夫,汴梁半城盡毀,大水衝壞民房萬餘間,百姓們淌水乘舟四處躲避,城牆上到處擠滿災民,眼瞅著自家的房屋財富被洶湧而來的汙水淹沒,嚎哭之聲驚天動地。
這場大水災一直延續了兩個月,直到七月大雨才止。此時的汴梁城裏已經看不見街巷市集,車馬行人也斷了蹤跡,隻有無數小船穿行於腐臭的濁水之間,那些動歪腦筋想發一筆邪財的販子從四鄉八鎮駕舟而來,船上裝著成筐的饅頭沿街吆喝叫賣,一個饅頭要賣平時十倍的價錢。受困的災民離家雖隻一步之遙,卻有家難歸,隻能從隨身帶的小包袱裏掏出錢來買幾個饅頭坐在屋頂上湊合啃兩口。雖然腳下處處皆水,這些人卻沒有一口淨水可吃,又有販子載著水桶叫賣“甜水”,一瓢水,硬是賣出一壺酒的價錢來。
東京汴梁城,擁有百萬人口的當世第一繁華都會,號稱天下通衢,隻因一場水患,竟淪落到如此醜惡不堪的境地,仁宗皇帝趙禎又羞又氣,立刻命宰相富弼、文彥博覲見,對這兩位老先生不好當麵責備,隻是酸言冷語說了幾句,兩位宰相羞赧而退,立刻叫來開封府相關辦事人等好一頓申斥,嚇得府尹推官魂飛魄散,回到衙門就把書辦差役喚到堂前指著鼻子叫罵,命他們舍下身家立刻出去堵口抽水!同時官庫大開,幾十萬貫銅錢頓時派發下去,四縣招募人伕,幾天就召集了十多萬人,築壩的,抽水的,開挖明溝引渠排水的,整固要緊衙門和著名寺廟的,從蔡河邊直到大內皇城的城牆根下到處人聲鼎沸,鬧作一團。
對於汴京水患仁宗皇帝深自厭惡,雖然不出宮門,卻是一日三問。催逼之下,連遭申斥的重臣們不等積水排淨,已經奏報陛下,隻說大水已退。仁宗皇帝這才鬆了口氣。
這天入夜之後仁宗皇帝處置完國事,忽然想起遭了大災的汴京百姓,就在太監攙扶下登上禁城的城牆,想看一看繁華的汴京夜市恢複到何種程度。哪知上城一看,禦街、南街、東街、西街、曹門街、高頭街、馬行街、楊橋街到處空寂無聲,瓦肆之內無數曲館青樓已經開了門,燈火輝煌,往日揮金擲玉縱情聲色的人潮卻無影無蹤,滿街豔麗的燈影隻照見一汪腐臭的汙水,微風吹過,紅影搖曳,濁水微漾,金鱗赤火在水麵上閃閃爍爍,好像一條垂死的黑龍在仁宗腳下卷曲掙紮,黑暗中隱約傳來百姓的哀哭,正是這病龍無力的呻吟。
這片燈火輝煌的慘淡街市正是大宋王朝的縮影。一方麵,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代聖天子寬仁厚德的統治在中原大地上造就了一個人文薈萃、錦繡無邊的盛世,可在盛世繁華掩蓋下,大宋王朝先天的痼疾早已漸漸發作。
自開國以來,宋朝曆代皇帝吸取了唐朝藩鎮割據釀成大禍的教訓,收軍權、收政權、收事權、收宰相權,把天下權力都集中到皇帝一人手裏。仍然疑心重重,不信武將、不信宰相、不信百姓、不信軍隊,於是朝廷中宰相、參知政事、知製誥多頭並存,牽製糾纏,地方上知府、通判各領事權,相互掣肘,軍隊裏武將位下,文官在上,專以文官製武將。到這個地步尤嫌不足,又鼓勵官員們風聞奏事,捕風捉影互相攻訐,借機把朝野官員謫來貶去,讓他們坐不穩官位,不能培植勢力;各地兵馬也時時調動,軍士將領疲於奔命,弄得兵不識將,將不知兵,軍力羸弱,屢戰屢敗。
官員互相監視,武將被文臣壓製,朝野官職泛濫,衙門效率低下;北有遼國虎視,西有西夏犯邊,戰事連連,大宋朝廷不得不向遼國和西夏交納歲幣,用錢買一個不安分的和平;國內經濟號稱繁榮,單是稅收一項,官庫歲入竟達一億貫以上,比大唐開元盛世還要多出兩倍!卻隻夠勉強應付開銷,地方稍有歉收,朝廷度支就入不敷出,虧欠的銀錢隻能變成苛捐雜稅,最後都著落在百姓們身上,於是民間越發困苦,草民斷了活路,揭竿造反時有發生,仁宗皇帝雖然英明仁厚,是位天人共讚四夷尊崇的明君聖主,可麵對曆代積累的弊政困局,也是一籌莫展。
想到此,仁宗皇帝麵對一城腐水,不覺潸然淚下。
不管怎麽說,大宋王朝畢竟是銅澆社稷,鐵打江山,汴京也仍然是舉世第一富裕大城,一場水患肆虐數月終歸退去了,於是市集重開,瓦肆重興,禦街上照樣人來車往,大相國寺仍然香火鼎盛,官員富戶們回到家裏,把淤泥收拾幹淨,硬木家具擦拭一新,過得仍然是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也就一個月光景,天下人已經把這場水災淡忘了。
仁宗嘉祐二年正是開科取士的年份。因為這是改元嘉祐以後的第一場進士大考,加之頭年那場大水讓皇帝心裏鬱結難消,所以對這次科舉異常重視,特下旨命禮部侍郎兼翰林侍讀學士歐陽修擔任知貢舉,主持這場進士大考,又命龍圖閣直學士梅公儀、翰林學士王禹玉、起居舍人知諫院範景仁、知製誥韓子華同權知禮部貢舉,協助歐陽修為國選士。
歐陽修字永叔,自號醉翁,宋仁宗天聖八年進士出身,至今已做了二十七年的官,與大宋朝其他官員一樣,歐陽永叔的官做得很不安穩,時常被皇帝調來貶去,糊裏糊塗,今年不知明年在何處上任,可要說起文章,歐陽修早已是汴京文壇的泰鬥。此公襟懷磊落,最能識人,一生提攜了無數名人大家,文彥博、韓琦、包拯、司馬光等名臣將相以及開理學先河的儒學宗師程灝、張載、呂大鈞等人都得歐陽修的扶助而成名,以至於在仁宗年間一提“歐陽永叔”天下讀書人無不景仰,都以成為醉翁的座上客為榮。
早在歐陽修還沒做官以前就感覺到天下承平日久,世風漸漸奢侈頹廢,學者不求真才實學,專好空談。做官以後經的事多了,見識也長了,對讀書人這不務實的毛病感知尤深。眼看一半讀書人專以歌頌仁宗皇帝盛世承平為能事,文章中滿篇都是吹牛拍馬歌功頌德,找不到一句有用的話,另一半讀書人卻把心思全用到修辭上去了,寫出來的文章穿鑿附會,堆砌辭藻,或迂腐難懂、或俗不可耐。如此文風隻能養出敗類,對國家實在沒有好處。於是提出文章應以複古為上,以雄健樸實為優,這個思路一提出,天下人一半不能理解,另一半暗暗讚歎。
這讚歎的人中就有仁宗皇帝趙禎。
嘉祐二年這場科舉,仁宗專點歐陽修為主考官,究其原因是仁宗皇帝專以“賢臣政治”為治國法寶,近十年來,由於文章氣節改變,虛浮風氣漫延,入仕為官的學子多是無才無德之輩,朝廷官員中賢臣已老,新人又無才能,竟出現了青黃不接的現象,所以特命歐陽修為國選賢。歐陽修也明白聖上的心思,特意舉薦與他齊名文壇的一代文章領袖國子監直講梅堯臣同入試院,使本科的正副考官增至六人。又私下與五位副考官商定:本科以務實為上,凡文辭虛滑、雕琢詭異、艱澀難懂、空洞無物的文章一律不用。
轉眼已經到了大考之期,貢院的中門大開,雅樂聲中,各地來京應試的舉子魚貫而入,先到大成至聖先師像前行禮,又在正堂石階下陳設香案,考生們列隊上前拜見考官,歐陽修、梅堯臣等六位考官也在堂前微笑著向考生還禮,既而考生依所持號牌進入號房,房中一條案,一短榻,案上除文房四寶外另備熱茶一壺,粗杯一隻,短榻上有簡單的鋪蓋供考生休息,條案前懸燈一盞,監考官員順著甬道往來查看,考生們凝視屏息認真答卷,整個貢院鴉雀無聲。
如此一連三日,考生們各自完成了考題,共計詩一首,賦一首,論一篇,策五道,紛紛起身交卷,執事官把考卷仔細彌封,不見考生姓名,隻留一個排號,然後捧著考卷送進內堂,五位副主考各依所分管的場屋接了卷子,開始閱卷。
一個多時辰後,先是分管有聲場屋的王禹玉取中一卷,捧到中堂給歐陽修看,接著韓子華也選中一張考卷遞了進來。歐陽修拿起卷子還沒看,梅堯臣一溜小跑地進來,把一張考卷擺在歐陽修麵前,嘴裏連說:“奇文,奇文!”
聽梅堯臣叫得熱鬧,歐陽修忙拿過這張卷來看,卻是一道《刑賞忠厚之至論》,上麵寫的是:“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麵賞之,又從而詠歌嗟歎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籲俞之聲歡休慘戚,見於虞、夏、商、周之書。成、康既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
《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思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四嶽曰:‘鯀可用。’堯曰:‘不可!鯀方命圯族。’既而曰:‘試之。’何堯之不聽皋陶殺人,而從四嶽之用鯀也?然則聖人之意,蓋亦可見矣。”
看了這篇文章,歐陽修一時目瞪口呆。
從“安史之亂”到大宋王朝立國,這其間中華上國遭遇兩百年兵劫塗炭,國家分崩離析,百姓如同豬狗,天下人口銳減,四疆邊患叢生,中原文明空前衰落,雖然宋太祖雄才偉略夷平四海,重新建立起強大的中央王朝,可曆經殘唐五代兩百年積貧積弱,疆土損失過半,邊境險要盡失,西北強敵虎視,中原頹勢已成,要想挽回局麵必須長時間修養生息。所以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代天子一向善待文臣,恩賞百姓,與民休息,經過百年苦心經營,大宋終於從空前貧困衰敗一躍而為空前繁榮富足。
善待文臣,輕徭薄賦,厚賞慎罰,與民休息,這是大宋王朝立國的國策。今年這場科舉以《刑賞忠厚之至》為策論題目,也是要強調這一國策。眼前這篇策論文章從《左傳》中取“賞疑從與,罰疑從去”八個字,意思是說:賞賜之時有疑惑,仍然賞賜;懲罰之時有懷疑,就不要懲罰。僅這八個字,竟將國家的根本國策講了個簡明扼要,一語中的。
大宋立國一百年,國策始終未曾改變,卻沒有一個讀書人能給國家的大政方針定個調子。想不到嘉祐二年一場科舉,考卷上竟出現了這八個字!好像一個亮堂堂的“口號”,把大宋百年國策說得清晰明白,紮紮實實!此人虧得隻是位考生,若是大臣,隻要在奏章中把“賞疑從與,罰疑從去”八個字寫進去,仁宗皇帝看了非當場升他一個“知製誥”不可!
讀罷文章歐陽修又驚又喜,也不猶豫,立刻用紅筆在試卷上批了“取中”二字,回過頭來又把文章讀了一遍,心裏忽然生出個想法:這難道是曾鞏的卷子?
曾鞏是江南西路建昌軍南豐縣人,此公自幼記憶超群,過目不忘,十幾歲就以文章名動一方。二十歲進京入太學,正好拜在歐陽修門下,成了醉翁的入室弟子之一。歐陽修對曾鞏的文章倍加讚歎,認為門下學生沒人能和他比,而曾鞏的文風也以雄奇豪邁著稱,尤其擅長策論。今年歐陽修親自主持大考,曾鞏也來參加考試,眼前這條高明的策論是不是出自曾鞏之手?
歐陽修不但有領袖文壇的才氣,更有一雙識人的慧眼,看著眼前這雄逸精辟的奇文,越品味越覺得這文章的作者必是曾鞏。
剛才歐陽修已經打算把這篇文章取為第一名,可轉念一想,天下人都知道曾鞏是他歐陽永叔的學生,現在自己做了主考官,倒把門下弟子取為第一名,那些同科考試卻不能登龍門的考生知道了,必有一幫小人出來嚼舌根。歐陽修是個磊落之人,不怕別人誹謗,可謠言一旦傳開對曾鞏的仕途非常不利,萬一朝堂上有什麽爭端,這個“包庇賄考”的謠言就會一次次被政敵翻出來,成了打擊曾鞏的一塊硬石頭。
曾鞏是個能做大事的人才,做大事的人就不能有把柄給別人抓,今天振筆一揮讓曾鞏拔了頭籌,日後倒成了麻煩。不如讓一個名次,取為第二,曾鞏照樣入仕,別人也不能在這件事上說三道四了。
想到此,歐陽修把這份考卷珍而重之地放在一邊。待閱卷已畢,排名次時就把另一篇優異的文章取了頭名,將這篇奇文列為第二名。
歐陽修是文壇巨擎,辨識文章的功夫極精深,心裏認定是曾鞏的文章,便有九成把握。哪知名次排定以後將要發出紅榜了,執事官員當著六任考官的麵用小刀逐一挑開彌封,高聲唱出學子之名:兩浙路明州府鄞縣學子袁轂袁容直高居榜首;成都路眉州府眉山學子蘇軾蘇子瞻名列第二。
到這時歐陽修才恍然明白,那篇因為文辭豪邁析理透徹被自己誤認為是學生曾鞏所寫的考卷,卻是蜀中學子蘇軾做的。
曾鞏是歐陽修的學生,若試卷是他的,歐陽修不把他取為第一,既有磨礫激勵的意思,又是為曾鞏避嫌,曾鞏對自己的老師也不會有什麽意見。可眉山蘇軾與歐陽修素昧平生,本來高居榜首,卻被主考大人存一已之見,硬是貶了人家一頭!想到這裏,歐陽修心裏著實不安。
好在進士大考並不限於考場上的策論文章,考中的學子們還要接受殿試,最終名次由皇帝欽點,所以紅榜上的名次說要緊也要緊,說不重要也不重要。但歐陽修因為一時誤會貶低了蘇軾,總歸不好意思,正想著如何補救,執事官又當著眾人的麵唱出“成都府路眉州府眉山縣蘇轍蘇子由”的名字來。
蘇軾,字子瞻;蘇轍,字子由。看兩人名字一為軾,是車之轅,一為轍,是車之跡;再看他們的字,先瞻之,後由之,也是前後相因,顯然是一對親兄弟。
科舉大考非同小可,多少學子皓首窮經數十年也不能高中,兄弟二人同來赴試,一起高中,已經稀罕,加上兄長蘇軾文章奇偉,竟取魁首,弟弟蘇轍緊隨其後,文章亦屬驚世駭俗,更是奇中之奇。到這時歐陽修忽然想了起來,一拍腦門兒說了句:“這是眉山蘇老泉的兩個兒子吧?怪不得!”
提起眉山蘇老泉,又是一位文壇俊傑。
蘇老泉本名蘇洵,字明允,蜀中眉山人,為人性情剛烈,脾氣執拗,年輕時不學文不習武,成天隻知鬥雞走狗遊**生事,別人都當他是個下流坯子,瞧不上蘇洵,卻有一位做過大理寺丞的致仕官員程文應慧眼獨具,覺得蘇洵有與眾不同之處,竟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這個浪**子。而蘇洵成家之後依然不務正業,日子越過越窮,程氏夫人卻和父親一樣,始終認定丈夫是個非同尋常的人物,一句也不責備他,眼看日子艱難,這位千金小姐就放下身段做些紗線生意貼補家用。
見夫人如此賢惠蘇洵心裏不安,回思往事,忽然徹悟!就在二十五歲這年與早前的酒肉朋友斷了來往,回到家裏閉門讀書,對夫人許諾定要考個官兒來做。哪知苦讀兩年進京赴試,竟然名落孫山。
若是旁人,二十五歲才知道用功已經有些遲了,科考落第更是頹喪。可蘇洵真是與眾不同,受挫之後反而振作起來,把從前的文稿詩詞一把火燒盡,從此閉門不出,專心苦讀,整整六年,天下人已忘了還有“蘇洵”這個人了,蘇洵卻忽然脫穎而出!再做文章,下筆雄壯俊偉如江河奔湧、星辰耀然,看過蘇洵文章的人無不賓服。不幾年功夫,半個大宋朝都知道蜀中出了一位文章錦繡的“蘇老泉”。
自二十五歲恍然大悟,到二十七歲閉門苦讀,三十多歲出關結交文友,一夜間名動川中,蘇洵用自己的文章告訴天下人,嶽父、賢妻沒有錯看他這個人才。可蘇洵那剛烈古怪的脾氣卻絲毫未改,認為以自己的才華實在沒必要和學子們一樣去考什麽科舉,於是離蜀進京,想直接得一個官職。可是做官哪有這麽簡單?鑽營幾年沒有結果。最後蘇洵被老朋友勸著哄著好歹又參加了一次“茂材異等試”,這並不是正式科舉,而是朝廷專為山野遺賢準備的特殊考試,本以為自己的才華必然一試即中,哪知又一次名落孫山。
科舉,一半靠才華,一半靠運氣。蘇洵的才華早就夠了,可運氣差著一籌,這次又未考中,氣急敗壞,從此不再應考,而是遊曆四方,結交朋友,增長閱曆,名氣越來越大,終於引得成都知府張方平上奏朝廷,舉薦蘇洵出來做官,哪知舉薦狀遞上去後杳無音訊。於是張方平勸蘇洵直入汴梁拜見朝廷重臣,讓這些高官大僚看一看蘇洵的驚世文章,知道天下有這麽一號賢才。
以蘇洵的才華,若得重臣舉薦,自然躍過龍門。於是蘇老泉變賣產業湊了一筆盤纏直奔汴梁而來。這次他不是孤身進京,身邊還帶著兩個兒子,年已二十二歲的蘇軾,年方十八歲的蘇轍。
蘇洵這一輩子是再也不肯考試了,可他的兩個兒子還是要走科舉之路的。隻不過他們能否高中,這時還不敢說。
蘇洵果然時運不濟,父子三人上京的時候正趕上京師那場大水,汴梁城裏滿城腐臭,繁華盡失,百姓流離失所,皇帝震怒不已,滿朝官員或是急火攻心,或是垂頭喪氣。在這種時候蘇洵帶著成都知府張方平的薦書進京求官,先托了關係把文章送到宰相富弼府上,數日不得回音,無奈隻得放下架子托人去打聽,人家告訴他:宰相對蘇洵的文章不以為然……
沒辦法,蘇洵隻好又寫了個帖子,帶著幾篇策論拜訪禮部侍郎歐陽修。
一見蘇洵的文章,素以提攜後輩著稱的歐陽修擊節讚歎,立刻上奏朝廷推薦蘇洵。得了這個鼓舞,蘇洵又寫了幾篇文章送到宰相文彥博門上,再寫了論時政的文章遞給樞密使韓琦,哪知這幾篇文章對時政批評過多,惹得兩個大人物挺不高興,看在歐陽修的麵子上沒有責備蘇洵,可若說舉薦蘇洵,這兩位大人誰也不肯。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蘇洵苦讀二十年,成績斐然,積多年名望挾十載文章進京求官,雖得歐陽修青睞,卻被富弼、韓琦、文彥博等名臣冷落,以至天下聞名的大才子連個九品小官也無著落,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年方二十二歲,一個年僅十八,初入考場,竟然雙雙高中了。
特立獨行的蘇洵一輩子要強,想憑著本事求個官兒卻難如登天。倒是他的兩個兒子少年早達,後來都成了朝廷重臣。可反觀蘇軾兄弟一生的仕途坎坷,又不得不說,若論文章,三蘇各有千秋;若論經曆,求官者有求官的酸澀,做官者有做官的委屈。說到底隻是四個字:何苦來哉?
想起蘇軾竟是蘇老泉的兒子,歐陽修心裏更覺過意不去了。
早先蘇洵到他門上拜訪,歐陽修立刻四處推薦,可惜舉薦了半天也沒給蘇洵攬得出頭的機會。現在蘇洵的兒子文章如此奇偉,卻被自己無意間壓了一頭!若說對不住蘇洵也就算了,要是連他兒子都對不住,那就真有些不合適了。
想到這兒,歐陽修心裏暗暗拿定主意要把蘇老泉的兩個兒子捧上一捧。等考試已畢,紅榜已發,在皇帝麵前交卸了差事,又隔一日,就在家裏擺宴,專請當朝宰相文彥博、富弼和執掌軍權的樞密使韓琦赴宴。
歐陽修在汴京人脈極廣,人緣又好,文彥博、韓琦與他都是至交,欣然答應,偏偏富弼正忙著迎接遼國使臣,脫不開身,婉言相辭。歐陽修覺得富弼不到宴席的排場就嫌不足,特意將酒宴推遲五日,再三相約,富弼這才勉強答應。
請到這幾位大人物歐陽修十分高興,忙命手下到興國寺去約請蘇氏兄弟。
開封興國寺是太宗皇帝於太平興國元年下旨敕造的禪院,規模僅次於大相國寺,山門前掛著太宗皇帝手書金匾,文武官員須於十丈外下轎步行。寺中下設三十六禪院,方廣幾百畝,僧徒數千人,以大雄寶殿內十丈高的釋迦牟尼金身塑像和寺中的九重琉璃塔著稱於世。這樣的大寺廟沒有來曆的施主根本找不到住處,可蘇洵卻有緣法,以詩文與興國寺內一位執事僧德香大和尚相識,於是在如山叢林中尋得兩間僻靜的僧房,又專有一個名叫惠汶的小沙彌在旁照看,要茶用飯都很方便。
歐陽修的家仆到寺裏的時候正好被德香長老遇上,問清是來訪蘇軾兄弟的,忙引著他到蘇軾房裏,這仆人對蘇軾說歐陽修在府宴客,特邀蘇氏兄弟到會,蘇軾一聽樂得眉開眼笑,趕緊一連聲地答應。
送走了客人,德香長老對蘇軾笑道:“貧僧早知你蘇家三人皆非池中之物,現在機緣終於到了。”
蘇軾是個飛揚灑脫的人,平時愛開玩笑,現在心情極好,就對德香笑問:“大師說在下不是池中之物,那我是個什麽?”
德香看了蘇軾一眼,略想了想,收起笑容鄭重其事地說道:“施主其實是個‘池中物’。”
德香說蘇軾“不是池中物”,指的是他過人的才學,這話好懂;忽然又說他“是個池中物”,蘇軾倒愣住了。
德香把蘇軾看了一眼,麵露微笑緩緩說道:“‘天下一方城,檻內無淨土’。施主本是一條金鱗鯉魚,搖頭擺尾氣勢非凡,以前十載寒窗,陋室為池;以後紫袍金帶,朝廷是池。從陋室入殿堂,如同是由此池躍入彼池,旁人都以為你從此化為真龍,其實細想想,此池、彼池相差不多,施主不可因此而生驕嗔之心。”
蘇軾考場得意,又被歐陽修垂青,正在飄飄然的時候,忽然被德香長老說了一句,不由得心中凜然,半晌才問:“大師是說做官比寒窗苦讀更苦?”
德香淡淡說道:“我剛才說了,‘檻內無淨土’!天下人食百樣米,穿百樣衣,做百樣事,可說來說去隻有一個‘進’一個‘退’。退一步是窮苦,進一步是辛苦,細算都是一樣的。好比一條魚兒,總以為前頭就是龍門,‘潑啦啦’地盡力去跳,哪知跳過去一看,嘿嘿,原來隻是由此池跳入了彼池,而此池、彼池亦無分別。所謂‘無常是苦’大概是這個道理吧。但在苦中還有一點樂,銜而遊之,當見活水。”
德香和尚說的是點化人的讖語。可惜蘇軾年輕識淺,不能明白“苦中一點樂”的意思,更不能悟到“銜而遊之”的境界,隻得冒問一句:“大師是說隻要認準活水,一股勁兒遊過去,就能跳出池塘歸入大海嗎?”
蘇軾這話問得很糊塗,德香不由得笑了起來:“你說的‘大海’究竟是池塘還是大海?你說的‘跳出’究竟是跳出還是跳入?”
德香大和尚這一問玄機太深,世上極少人能解透。聽了這一問,蘇軾又愣住了。
見蘇軾在這裏發呆,德香長老肚裏暗笑。輕輕推他一把:“侍郎府那個大宴會等著你呢!還不快去換衣裳?”蘇軾這才想起,趕緊飛跑出去把好消息告訴弟弟蘇轍去了。
看著蘇軾的背影,德香長老輕輕搖頭:“以入為出,以小為大,以苦為樂,以辱為喜……這條金鱗鯉魚好雖好,可惜,未免太華麗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