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更時分,蘇軾與弟弟蘇轍換了一身體麵的新衣戰戰兢兢來到禮部侍郎府,拜訪天下聞名的醉翁歐陽永叔。

此時暮色剛剛褪盡,一輪新月皎然而升,侍郎府內輕風漾漾竹影搖搖,後花廳六扇兩人高的掐金刻絲透雕海棠穿枝楠木隔扇門大敞四開,花廳裏擺著一張水磨大漆整雕花梨木八仙桌、八把楠木萬字紋四出頭官帽椅,富弼、文彥博、韓琦、歐陽修、梅堯臣五位大人正聚坐淺酌,談笑風生。月影下三名歌伎,兩個穿紅衣的一吹洞蕭一執檀板,中間一名紫衣人疏眉細目,意興蕭索,左手執紈扇,右手輕撚錦帶,口中唱道:

“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

樓上春山寒四麵,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一晌憑欄人不見,絞綃掩淚思量遍。”

南唐詞人馮廷巳這首《鵲踏枝》本就清麗哀婉,柔若無骨,這歌伎偏又生得如嗔似病,唱得嚶嚀悱惻,真比竹影還要寒涼,比月光還要清冷,一曲唱罷,堂上幾位大人紛紛讚歎,連剛進後院的蘇軾、蘇轍二人也忍不住鼓掌稱讚。

坐在主位的歐陽修一眼看見蘇軾兩兄弟到了,忙起身招呼他們:“到這裏來。”指著兩人對幾位大人介紹:“這是眉山蘇老泉的長子蘇軾,次子蘇轍,皆是難得一見的大才。”

聽歐陽修如此推重這兩個年輕人,富弼、文彥博一起轉過頭來看。隻見蘇軾、蘇轍二人都戴高士巾,穿著一模一樣的黑色交領大袖袍,腰間係著青絲帶,腰蹬黑布靴,衣服還算齊整,卻也平實無奇,兩人都是高挑身材,生得麵目清秀,長眉細眼,顴骨略高,鼻梁挺拔,眉眼兒十分相似,一望而知是兩兄弟。隻是二十二歲的蘇軾留了兩撇燕尾須,膚色較白,眉目間帶著些笑意;蘇轍膚色略深,神情於緊張中顯出幾絲嚴峻,這是兩人性格不同,兄長較隨和,弟弟執拗些。

也難怪蘇氏兄弟顯得拘謹,這兩個年輕人雖已算得川中名士,可見識今晚這樣的大場麵進汴京還是頭一回。

就在他們麵前這張八仙桌上居然坐著兩位宰相、一位樞密使、一位侍郎、一位翰林學士。隻見宰相富弼留了一副花白的山羊短須,麵容富態,眉目溫和,臉上掛著一絲恬淡的笑容。文彥博蓄一部濃密的長須,拂滿胸前,身材枯瘦,麵相沉靜,不苟言笑。這兩位宰相身旁坐著統管大宋兵馬的樞密使韓琦,這位文武雙全威震西陲的名臣生得魁梧健悍,一張黑臉上長了個威風凜凜的獅子鼻,兩隻虎目淩厲如電,不怒自威,雖然坐在兩位宰相身側,架勢卻紮得比宰相還大,略有盛氣淩人之感。禮部侍郎歐陽修五短身材,一張方正的臉盤,重眉細眼,隆鼻厚唇,在富弼身側相陪,笑容滿麵。那位選中蘇軾考卷的國子監直講梅堯臣雖是與歐陽修齊名的文壇泰鬥,可在這張桌上隻能敬陪末座了。

在這幾位前輩跟前蘇軾、蘇轍本不配有座位,但歐陽修今天宴客本意是要提攜這兩個年輕人,特意在席上備了椅子讓他們坐。蘇軾兄弟哪見過這樣的陣勢,縮頭縮腦不敢坐,歐陽修隻得連連安慰,坐在首席的富弼也笑著說:“子曰:‘後生可畏,安知來者不如今也?’我等老朽竊踞高位而已,兩位不必拘禮。”指著座位再三示意,蘇軾和蘇轍才大著膽子坐下。

就在眾人寒暄時院裏的紫衣歌伎又唱罷一曲,向堂上道個萬福翩然退去,這曲歌詞卻誰也沒聽清楚,而歌者已去,略覺掃興。富弼指著歐陽修對蘇軾笑道:“聽醉翁誇你才華了得,不知詞牌上的造詣如何?”

當朝宰相麵對麵地問話,蘇軾心裏一慌,想也沒想就脫口說道:“學生倒能做詩,可詞牌生疏,沒有什麽像樣的作品。”

蘇軾說得是實話。因為科舉隻考詩、賦、策、論,蘇軾自幼家教甚嚴,一直就圍著這四條打轉兒,確實極少填詞。可要說“沒有作品”就有些過謙了。

富弼問這話其實是遞個話題給蘇軾,而且問得是“詞牌上的造詣”,話頭兒設得挺寬。若有好詞句不妨當場念一首,必能博得眾人喜愛,就算不擅此道,哪怕隻把剛才歌伎吟唱的那首《鵲踏枝》評論一番也好。哪知蘇軾頗為愚直,遞到麵前的話題竟接不住!富弼神色間略有些不快。歐陽修忙在旁笑道:“詩言誌,詞寫意,自古如此。你們都是年輕俊傑,誌向高遠,所以隻重詩不重詞,以後閱曆多了,或許兩者皆好。”

歐陽修這話算是給蘇軾打了個圓場。於是眾人都把剛才的話題丟開,重新閑談起來。

又說了一會兒話,歐陽修抓個空子回頭問蘇軾:“你對當下的時文有什麽看法?”

眼看歐陽修又把一個好話題遞了過來,蘇軾要是再抓不住就未免太笨了些。

好在蜀人天性直爽,快言快語,最喜歡辯論,蘇軾年紀輕,為人全無城府,好辯論的天性比一般人更勝。現在歐陽修當眾問他,蘇軾頓時忘了兩位宰相和樞密使大人在座,隻衝著歐陽修拱手笑道:“學生以為當今天子仁孝厚道,惠民利國,官員百姓皆以天子為榜樣,忠孝仁愛,天下敦睦,聖治無雙,自堯舜以下未見此盛世。然而反觀曆朝曆代,但凡盛世太平往往引發奢靡邪侈之風,富人炫耀財富,官員講究排場,但求一身享樂,不問百姓疾苦,學子空談玄虛,不尚實學,百姓唯知經營獲利,人心漸壞。所謂盛世如蜜,最易養癰,若不早治,久必潰爛。”

蘇軾畢竟是個年輕人,要說他的思想比宰相、侍郎還要深刻,那就誇大了。可蘇軾這幾句話也說中了時弊要害,席上的幾位大人紛紛點頭。梅堯臣在旁問道:“依你之見,要破這時弊當從何處入手?”

蘇軾低頭想了想:“學生聽說上古聖王要了解一個人的品行,隻看他的言談舉止即可,若從言行之間看不出此人的品行,就讓他寫詩明誌,但凡一首詩誌向高遠,此人必是可用的君子,所謂:‘登山能賦,可以為大夫矣’。可見古人的胸懷是何等淳樸坦**。然而隨著時間流逝,人心越來越邪惡,世道漸漸腐壞,孔子就說:‘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可見春秋時的人心已不像聖王時代那樣淳樸,以至於孔子有此一歎。到今天,人心更比春秋時代敗壞了十倍!單憑詩賦已經看不出一個人的心了,不得不在考試中加入策論,以‘論’來評議古人的是非,以‘策’來考察學子對時事的見解,於是策論文章成了讀書人進身的根本,讀書人也都在這上頭用功。然而教化衰落,人心不古,竟是控製不住的事,上古有《詩》、《書》、《禮》、《易》皆是宏篇大論,到秦漢還有文章可讀,至唐代,能把文章寫得古樸清奇的隻剩一個韓愈,韓愈的弟子皇甫湜學韓文未成,仍有可觀,其後又有一個孫樵,自稱韓愈門下第四代弟子,文章學皇甫湜而不成,仍有清奇之處,自孫樵以後天下文章便一無可觀了。”

聽了這話,堂上幾位大人相視而笑。

蘇軾這個後生竟一蒿子打翻一船人!把唐代以後的文章全不承認了。這也是蘇軾才高誌大,年輕氣盛,就沒想過堂上坐著歐陽修、富弼、文彥博、梅堯臣四位大人個個都是大宋朝的文章領袖!別人不說,難道歐陽修那名動天下的《豐樂亭記》、《醉翁亭記》都不值一讀嗎?

然而機緣湊巧,時運當頭,蘇軾這幾句狂話正對了歐陽修的心思。

大文豪歐陽修出身貧苦,四歲喪父,家裏連買紙筆墨硯的錢都拿不出來,母親就把細沙鋪在地上,用蘆杆劃沙教他認字。年紀大些了仍然沒錢求學,隻能撿別人扔掉的舊紙頭兒來讀,偶爾從廢紙堆裏撿出一篇文章,卻是韓愈的《師說》,讀後如飲甘露,認定這才是寫文章的正路子,從此對韓愈崇拜有加,自己的文風也豁然一變而為雄奇樸實。

如今歐陽修已是汴梁城裏的文壇領袖,文章自成一派,早脫去了韓愈的影子,可對韓昌黎的崇敬絲毫未改。聽蘇軾如此盛讚韓愈歐陽修大喜,忍不住抬手在案上一拍,高聲道:“子瞻說得對!天下文章至韓愈而衰,我大宋人文教化廣布海內,唯有文章不盡人意!當今皇上有心提倡古文,重拾教化。子瞻能領會聖意,很好!”

席間若論官職以宰相、樞密為高,可要論文章學問,文彥博、韓琦這些人還要叫歐陽修一聲“先生”。歐陽修如此讚賞蘇軾,這幾位也隻有點頭微笑而已。

聽歐陽修說當今皇上也有“複古”的意願,蘇軾的信心更足了,忙又說道:“百姓為人處世皆以古聖先賢為表率,官員的氣節胸懷也以聖人文章為激勵,要治天下風氣必先端正文風。時下文風延續五代陋習,堆砌詞藻、華而不實,奇詭晦澀、萎靡媚俗,看似滿盤珠玉,其實空無一物。當今皇上早看出時文的弊端,有心提攜雄健樸直之士,罷去浮巧輕媚之文。然而士大夫錯解了陛下的意思,反而矯枉過正,並沒有認真去學古人的樸實渾厚,倒把功夫都用在了摳字眼兒上,專用冷僻怪異之典,追求文辭深奧古怪,弄得迂腐無趣,艱澀難懂,結果舊弊未去,新弊又成,問題越來越大,簡直不可收拾。”

話說到這裏,蘇軾腦子裏忽然靈光一閃,起身拱手對歐陽修說:“學生聽說人無賢愚之分,所重者‘時運’二字,蘇某出身鄉野,不學時文,詞語甚樸,無所藻飾,竟被先生看重,實在慶幸之至。學生也知道老先生倡議複古,願意追隨先生左右,尋兩漢文脈,得堯舜精神,複古尋源一振文風!”說著向席上各位前輩逐一拱手答謝。

蘇軾這番話直指時下的文壇弊病,句句在理,甚而提出了以樸實豪放的複古文風改革時弊的建議,這個說法極合歐陽修的心意,席上眾人也都滿意。於是歐陽修指著蘇軾對賓客們說:“諸位看看,‘後生可畏’四字果然不假!我們這些人已經老了,也該避一避鋒芒,讓這些後生有個出人頭地的機會了。”

歐陽修當著幾位大人物的麵說出這話,是對蘇軾兄弟二人極高的讚譽了,蘇軾、蘇轍連忙起身道謝。

到這時話也說得差不多了,下人捧上酒食,眾人邊吃邊說閑話。文彥博、富弼、韓琦三人言笑甚歡,歐陽修和梅堯臣也陪著幾位大人說話,不覺把蘇軾兄弟二人冷落在一邊。歐陽修見兩兄弟插不上話,就回身問蘇軾:“你那篇《刑賞忠厚之至論》中有一段話說:‘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極言賞之宜厚,罰之宜慎,正應當今皇上‘仁孝聖治’之道,寫得極好。”

歐陽修今天是一心要在幾位大人麵前提攜蘇軾的,就故意拿蘇軾科舉文章裏的話說給大家聽,頓時引起幾位重臣的注意。文彥博點頭道:“‘賞疑從與,罰疑從去,’賞有顧慮仍然賞,罰有顧慮則不罰,厚賞以收人心,慎刑以防錯濫,嗯,果然是策論中之佳句,難得難得。”

文彥博是個嚴肅刻板的人,如此讚揚蘇軾果然難得。蘇軾樂得臉上都笑開了花,忙起身致謝。

見文彥博誇獎了蘇軾,歐陽修也很高興,又接著問:“記得文中還用了一個典故,說堯手下有位叫皋陶的法官,當時有人犯了罪,皋陶三次要殺他,堯帝卻三次赦免了他,這個典故我竟不知出自何處,可否見告?”

歐陽修拿這個典故來問蘇軾,一則歐陽修確實不知其出處,二則也給蘇軾一個顯露學識的機會。蘇軾剛得了宰相的讚賞,正在興頭上,略想了想,微笑道:“此典出自《三國誌·孔融傳》。”

歐陽修與蘇軾這一問一答隻有文彥博、梅堯臣聽在耳裏,富弼和韓琦正在說話,卻沒細聽。現在蘇軾說他用的典故在《三國誌》裏,文彥博和梅堯臣都是一愣。這兩位都是大儒,經史子集無不通讀,《三國誌》自然讀過,卻想不起《孔融傳》中有這樣一個典故。一時都沉吟不語。歐陽修忙替宰相問道:“《孔融傳》有此典故嗎?我怎麽不記得?”

蘇軾笑道:“《孔融傳》有記載,當年曹操破袁紹之後,將袁紹之子袁熙的妻子賞給了曹丕,孔融知道後很不滿,就對曹操說:‘當年武王伐紂,把紂王的妻子妲已賞給了周公旦。’曹操忙問這個典故出自何書?孔融說:‘並無出處,隻是拿今人的事推測古人的事,想當然罷了。’學生以為策論文章以時事為先,典故並不要緊,當今陛下寬仁厚愛,正如學生文章中說的:‘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皋陶是賢者,以執法嚴明著稱,堯帝是聖王,以寬仁賢明著稱,所以學生也想當然地杜撰了一個典故,是為了應和文章而已。”

蘇軾這一句話讓在座的人都吃了一驚,連正在說話的富弼和韓琦都停了下來,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著蘇軾。

半晌,歐陽修拊掌笑道:“甚好,甚好!此子可謂善讀書、會用書,他日文章必能獨步天下!”梅堯臣也連連點頭,口中說:“有魄力,有魄力。”富弼也對梅堯臣笑道:“聖俞,蘇學士這篇文章我要讀一讀。”梅堯臣忙說:“我即刻抄錄一份送到老大人府上去。”

一片稱讚聲中,隻有樞密使韓琦微微撇嘴,暗暗搖頭。

蘇軾年輕膽大,豪放不羈,可他的性格裏有一點點浮誇。現在蘇學士隨便說了一句話,哪知竟闖了個禍。

蘇軾《刑賞忠厚之至論》中所用的“皋陶三殺,堯帝三宥”之典其實出自《禮記·文王世子》,典故中提到的不是堯帝,而是周公旦。但蘇軾做策論文章時覺得堯帝年代更古,名聲更響,勝於周公,就擅自做了修改。也就因為他這一“改”使歐陽修不知典故的出處。現在歐陽修當麵問他,蘇軾左右為難,若說自己擅改典故,隻怕會惹大人不快,隻得說了一句狂話,妄稱此典是他自己編造的。這個謊撒得很險,在座幾位大人中歐陽修、富弼、梅堯臣都沒識破,偏偏樞密使韓琦聽出了破綻,好在大人有大量,沒有當場點破。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印象很多時候憑的是主觀臆斷,而且一旦有了印象就不容易改變。蘇軾初次在達官顯貴麵前展示才華,得到了歐陽修的認可,可他不經意間扯的一個謊卻給樞密使韓琦留下了年輕氣盛、浮躁不穩的壞印象。

就是這一個壞印象,竟把蘇學士的仕途耽誤了七八年。

蘇軾兄弟二人從侍郎府回到興國寺,二更已盡,蘇軾的夫人王弗還在臥房裏等著丈夫。

蘇家在眉山有三戶世交,都住在距眉山五十裏的青神縣。第一戶程家是當地巨富,程家的女兒嫁給了蘇洵,除生養蘇軾、蘇轍兄弟二人外,還有一個姐姐名叫八娘,嫁給舅父家的兒子程文才,不想八娘在程家的日子不順心,過門才一年就病逝了,蘇洵脾氣剛烈暴躁,認定程家虐待新婦,逼死了自己的女兒,因為這件事和程家徹底鬧翻了。

除了程家之外蘇家在青神還有兩家世交,一是王家,一是陳家。王家是鄉紳,陳家是做官的,勢力財力比不上程家,卻在蘇家之上。這三家交情極深,經常走動,蘇軾十八歲那年,父親為他作主迎娶王家十五歲的小姐王弗為妻。

蘇軾十來歲時就以文章出名,所以王弗出嫁的時候娘家姊妹們都羨慕她,以為蘇軾將來必做大官,嫁到蘇家準能享福,王弗也一心要做賢內助,幫助丈夫出人頭地。自從過了門,每日孝敬公婆,安排生計,從不讓蘇軾分心,又時時督促蘇軾讀書做文章,一天也不放鬆。

有趣的是,蘇軾這人聰明起來無人可比,笨起來也是天下第一,跟王弗做了三年夫妻,一直以為夫人是個大字不識的鄉下女人,直到有一次在房裏點燈讀《道德經》,王弗在旁邊做針線,把頭湊過來和他一起看書,蘇軾覺得煩,就說:“你又不識字,看什麽?”

蘇軾這傻話說得王弗又氣又笑,扔下針線把書往桌上一扣,從“道可道非常道”開始,一字一句把整本《道德經》背了下來。蘇軾大驚,又問五經四書,王弗無不通曉,曆代典故侃侃而談,蘇軾這才知道夫人的本事。

蘇家父子三人都是一樣的脾氣,在外頭意氣昂揚說一不二,其實關起門來都是夫人主事,蘇老泉和他那兩位公子都是糊塗人外加甩手掌櫃的,什麽事也不管——就讓他管,他也管不好。

現在蘇軾科舉高中第二名,又被歐陽修邀請參與“宰相宴”,實在是一生中要緊的關口,王弗在家坐等,急得如坐針氈,好容易把丈夫盼了回來,忙打熱水給他洗臉擦手,沏上熱茶捧到麵前,把蘇軾服侍得像個皇帝,等他坐穩了身子喝了一盞茶,這才細細問起酒宴上的事。

蘇軾才氣雖高,卻是個豁達溫厚的君子,凡事頗能遷就。現在夫人問他,蘇軾也不嫌嘮叨麻煩,就把今天宴席上都有哪些人、說了哪些話都給夫人學了一遍,甚至把宰相大人的相貌衣飾都大概講了講。本以為夫人急火火地問他是圖個新鮮好奇,哪知王弗聽了這些話,又細想了想,緩緩說道:“我覺得你在宴會上有些話說得欠考慮。你說文章自韓愈之後便無可觀者,這話過了,在座的都是文壇前輩,聽了這些話難免不樂意。若說‘後輩皆不能與韓退之比肩’就好多了。另外歐陽大人問你策論中的典故出處,你不該說是自己編的……”

對夫人這話蘇軾不以為然:“不說編的,讓我怎麽說?”

王弗伸手在丈夫額頭上戳了一把:“你在策論裏引的是《周禮》中的典故,隻不過改了人物,對不對?”

夫人能識破蘇學士的謊,並不是她博覽群書,而是對丈夫關切倍至,把蘇學士科舉中那幾篇策論文章讀了好多遍,一字一句仔細查校這才得出的結果。

被夫人一語道破,蘇軾不禁臉紅,嘴裏強辯道:“既已改了人物,就是我的典故,有什麽不對?”

王弗知道丈夫身上有一股任性的孩子脾氣,也不跟他爭,隻說:“你在考場上擅改典故也不算大錯,可你當著幾位大人的麵說謊就不妥,人家能做這麽大的官,難道沒學問嗎?”這種時候你可以說:‘我這個典故是從古人故事中引申出來的,隻是借用堯帝之名。’這樣含糊一說,別人不深究就算了,若深究起來,你說的也是實話。現在你說是自己編的,人家一旦識破瞎話會認為你淺薄,以後怎麽器重你?”

蘇軾在宴席上答話的時候又激動又慌張,有些話果然說得不妥當,現在被夫人一提,自己也有了感覺,一時沒有說話。

見丈夫還肯聽勸,王弗又說:“在長輩麵前說話要留心,不玩笑,不急躁,不揶揄,寧肯少說十句話,不能多說一個字。就算同輩之間開玩笑也不要涉及時政,不提閨閣內宅,不言腥惡醜怪之物,否則一句隨便的話卻惹對方記恨,最得不償失。你現在考中進士,即將被朝廷委以重任,這些事都應該多留意。”

蘇軾生性爽直,性情詼諧,言語隨意,這是人的天性,很難改。現在夫人說他,蘇軾不以為然,笑著說:“做人如飲酒,不論酒量大小,喝得高興就好。像你這麽計較有什麽意思?”

王弗是個聰明人,知道勸人的話說一句是箴言,兩句叫勸,三句就成了嘮叨,四句惹人厭煩,勸到第五句就打起來了……所以適可而止,不再說這個,故意忙東忙西,且讓蘇軾自己想一想,這才又問他:“過幾天就要參加殿試,聽說殿試最難,紅榜題名的進士每三人就黜落一名,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準備得怎麽樣了?”

宋代取士的規矩十分嚴格,前有場屋筆試,後有殿試欽點。場屋取士數百人,發出紅榜,再經殿試之後,又要淘汰一大批。所以下場考中的學子絲毫不敢鬆懈,個個拚命用功,等著應付殿試這一關。

可蘇軾仗著自己的才氣,並不把殿試當一回事,笑道:“進士大考,真本事都在‘場屋’裏,下場專考一論五策,絲毫馬虎不得。殿試隻是走過場,陛下親自出題,不過一詩,一賦,一論,當場答卷,考的是個急智,我那‘落筆千言,倚馬可待’的本事你還不知道嗎?”

聽了這話王弗暗暗皺眉,可見丈夫在興頭兒上,知道若掃了他的興,恐怕一句勸也聽不進了,就順著他的話頭兒笑著說:“知道你文章寫得好!就這麽點兒本事到處吹!”先把蘇軾像孩子一樣哄了哄,這才說到正題,“我覺得場屋和殿試是兩回事,不能同日而語。場屋的考官都是文壇宿將,他們取士看的是文章的內容,文章隻要真好,自能入這些前輩的法眼,所以場屋這一‘戰’對你來說好打。可殿試的時候上殿的進士有幾百人,答卷的時間又短,閱卷又快,最後遞到陛下手裏,大概每張試卷隻看一兩眼就丟開了,若這一兩眼看不到精彩處,再好的卷子也可能隨手擲下,你說是不是?”

夫人這話倒對,蘇軾不得不點頭。

王弗又說:“皇帝雖然高高在上,到底也是個人,總有些話是他愛聽的,有些話是他不愛聽的。當今陛下是位直追堯舜的聖主明君,天下莫不稱頌,而皇上之明就在於仁愛敦厚,所以你殿試的時候應該抓住‘仁厚’兩個字做文章,多講些好話,討皇上高興。”

王弗話還沒說完,蘇軾已經笑了起來:“你這是讓我拍皇帝的馬屁?”

王弗笑著說,“拍馬屁又如何?皇帝的馬屁不是一般人配拍的,我倒想拍,拍得到嗎?”

這話倒把蘇軾逗笑了,半天又說:“做大臣的還是要進些忠言才好。”

王弗白了蘇軾一眼,故意問他:“你現在做大臣了嗎?”

這一問蘇軾卻無法回答。

見把丈夫問住了,王弗又把語氣放緩:“我看過大儒張載的一篇文章,說皇帝好比一家之主,大臣是皇帝的管家,主人有錯管家是要勸的,可必須先當上管家才有勸人的資格。如今你隻是個老百姓,知道朝廷裏的事嗎?最多是道聽途說,如果策論中胡亂指摘,恐怕說不到要害處,又或者本末顛倒,無中生有,隻能惹陛下不高興。所以殿試的時候馬屁是要拍的。”

王弗的話也在理,隻是這些話蘇軾不愛聽,沉著臉不說話。

王弗見慣了丈夫的嘴臉,也不以為意,又說:“馬屁人人喜歡,可全篇都是這些話也不行,既是策論,總要有些實際的東西才好。當今皇上為人寬厚,可也有人說陛下用法過寬,造成吏治敗壞,官場庸暗。”說到這裏故意抬起頭來笑眯眯地問蘇軾,“你以前不是說過有什麽‘三冗’的嗎?都是什麽?”

蘇軾忙說:“時下議論,都說朝廷冗官、冗兵、冗費三樁時弊為患最深。”

其實“冗官、冗兵、冗費”三種時弊在大宋朝由來已久,王弗望夫成龍,一向關心時政,這些事都知道。可王弗知道男人最吃捧,好麵子,想勸住丈夫不能一味嘮叨,一定要邊勸邊捧才見效果。就不動聲色把丈夫捧了一把,蘇軾果然來了興頭兒。

見丈夫臉上有了喜色,王弗笑眯眯地說:“還是你的腦子好使,就是這三件事。可咱們隻些老百姓,究竟朝廷如何冗官、冗費畢竟知之不詳,若策論題目與此相關,不妨稍微點提一下,也算是個勸諫。但細處不可明言,以免駭人聽聞。””

蘇軾這個人性子急,脾氣直,夫人勸他頌揚皇帝,他不甘願,現在夫人讓他在時政弊端方麵略作勸諫,這倒合蘇軾的胃口,低頭沉思起來。

王弗夫人是個“馴夫”的高手,知道自己說十句話男人能聽進去六句,已經很不錯了,多餘的話一句不說,服侍丈夫早早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