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蘇軾、蘇轍兄弟二人從歐陽修府上赴宴歸來,又閉門苦讀七日,嘉祐二年三月初七宮裏傳出旨意,命所有新科進士於初八日卯時入宮接受殿試。

殿試是決定學子命運的時刻,任何人都不敢稍有疏忽。接旨以後,兄弟二人早早休息,第二天寅時剛到就被喚醒,洗漱更衣,薄飲飽食,準備停當,早早趕到禁城外的東角樓下,隻見三百六十名考生已經到齊,黑壓壓一大片,每個人心裏都是又緊張又期待,見麵無言,就算早先認識的,也隻是拱手微笑而已。

卯時剛到,三位緋衣紗帽的禮部官員從左掖門走出來,當場點名無誤,這才引著眾人沿街西行進了左掖門,經過崇文院東邊的左長慶門,順著宮牆間一條狹窄幽深的夾道走了好久,終於從左銀台門而出,過一橫街,又步入夾牆甬道,不知經過多少重門疊戶,考生們頭都暈了,腿也酸了,終於,這一行人來到延義閣外,幾名宦官在此迎接,禮部官員遞上名牒,宦官又對眾考生一一點名,然後取出聖旨當眾宣讀,考生們叩拜接旨。行禮已畢,這才被引入宮門,來到崇政殿下。

此時天光早已大亮,殿下兩廡間排定席次,考生們先在殿外禦階下列隊肅立,又等了片刻,聽得景陽鍾響,崇政殿上奏起中和韶樂,仁宗皇帝趙禎在宦官攙扶下親臨崇政殿監考。待皇帝坐定,禮部官員悄然示意,學子們一齊向殿上行叩拜大禮,山呼萬歲。仁宗在殿上吩咐考生歸座,眾人這才在接引官員的帶領下紛入兩廡,依各自姓名尋找座次。待所有考生就位之後,仁宗皇帝提起禦筆親自擬就考題,侍臣捧著考題下殿交給禮部官員當眾宣讀。

殿試向有定例,所試為一詩,一賦,一論。今科考題由仁宗欽定,詩名“鸞刀詩”,賦名“民監賦”,策論題目為“重申巽命論”。一時間所有考生或皺眉深思,或奮筆疾書,考場上鴉雀無聲,隻剩翻紙撚筆,瑟瑟沙沙,正是:

紫案焚香暖吹輕,廣庭清曉席群英。

無嘩戰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

一個時辰後,殿試已畢,有隨員上前收拾考卷,當場編定字號,交給禮部封彌官將所有考卷逐一封固妥當,把試卷交給宦官捧上崇政殿。仁宗皇帝把考場情況略問了幾句,起身退入後宮,考生們一齊叩拜恭送,禮部官員再次逐一點名,然後列隊從原路出宮,到東角樓下才散。

後麵的幾天裏,各位考生的卷子都送進內宮,由皇帝親自批閱,於是仁宗皇帝暫將政務交給宰相處置,自己獨坐於慶壽殿日夜點閱,累了就在慶壽宮圍牆內散散步,困了就在禦案邊臨時設的短榻上打個盹兒,一連三日不回寢殿,真可謂勤而忘家、公而忘私了。

皇帝如此辛苦,曹皇後心裏不忍,眼看已過二更皇帝仍未回宮,把服侍皇上的宦官叫來一問,知道皇帝還在閱卷,覺得不勸幾句不行了,就離了坤寧宮,親自趕到慶壽宮來。

這時仁宗皇帝已經把考卷看了一多半兒,正從字紙堆中撿出一張策論來看,隻見策論上寫道:“聖人在上,天下之民各得其職。士者皆曰‘吾學而仕’,農者皆曰‘吾耕而食’,工者皆曰‘吾作而用’,賈者皆曰‘吾負而販’,不知聖人之製命令以鼓舞、通變其道,而使之安乎此也。”

眼看策論中的文字優雅得體,既有萬民各得其所之願,又有天下盛世承平之讚,歌功頌德又毫不顯眼,仁宗皇帝撚須微笑。再看下麵又寫道:“聖人之在上也,天下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議,蓋得乎巽道也。”

看了這一句,仁宗皇帝微微一愣。

此處所說的“聖人”當然是指皇上。這個考生認為皇帝治理天下,應該令百姓按其指示去做,卻不必讓百姓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做;百姓們有話也可以說,但不許議論國家大事……這些話初聽起來似乎有些霸道,但在施仁政四十年的仁宗聽來卻別有一番滋味。

仁宗治理國家的四十年間,大宋實在是富裕了,然而仁政之下弊端也多。鑒於漢代宰相奪取皇權以及唐代藩鎮割據尾大不掉、皇權盡被節度使分奪的可怕教訓,宋朝皇帝向來不信大臣。為了分相權,分軍權,分財權,先後設置中書門下平章事,設立參知政事,對宰相掣肘;為了分兵權,設置了殿前司、侍衛馬軍司、侍衛步軍司三個衙門,仍覺不足,又設一個樞密院,以文官出身的樞密使分掌軍權;為分財權,命鹽鐵、度支、戶部三司共掌財政,地方上也設置通判等職位,分地方官的實權。如此一來,大宋朝的官製變得非常混亂,上自朝廷下到府縣,每一處至少有三套班子,官員職司不明,權力重疊,官僚機構臃腫不堪,庸官冗員多不勝數,上上下下到處扯皮,有能力的人費盡心思辦不成事,沒本事的人躺在官位上混吃等死,官場效率之低幾乎形同虛設。

大宋朝有一百多萬軍隊,這一百多萬兵馬竟將大宋朝的賦稅吃掉了十分之七!可惜兵多而不精,將領因受文官牽製而失去進取之心,每天隻是在混日子,加上一直以來實行的“更戍法”,每年命禁軍到地方上去戍守,三年一換,弄得大軍連年奔波,以至兵不識將,將不知兵,進一步削弱了戰鬥力,與遼國、西夏交戰屢屢敗北,每一戰敗又不得不增招兵馬,多築城垣,結果是越守越弱,越弱越守,情況越來越糟,隻能用歲幣向遼國、西夏買一個和平,大量銀錢財物無端流入敵手,遼、夏日強,邊患日重,而朝廷財政捉襟見肘,入不敷出。所需銀錢不得不從百姓身上榨取,鬧得民間怨聲如沸。

為了應對危局,仁宗皇帝聽取範仲淹、富弼、韓琦之言,於慶曆三年進行改革,稱“慶曆新政”,然而新政實施才一年,朝廷內外謠言蜂起,對範仲淹等人爭相誣告,仁宗也對幾個大臣生了疑心,結果慶曆新政實施才一年,草草收場。

慶曆新政未能奏效,仁宗皇帝並不甘心,事後反思,是身邊一群勳戚重臣因為新政觸及了他們的利益就從旁掣肘,誣陷能臣,仁宗皇帝耳軟心活,竟被謠言說動了心,以至新政全廢,好不可惜。

眼前這份考卷上有“聖人之在上也,天下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議”的話,表麵似乎是說“治民”,仔細品味,其實是勸仁宗皇帝對掣肘之臣不妨嚴厲些,手腕不妨硬朗些。

看到這兒,仁宗心裏已有所感,忙翻出考生名字看了一眼,寫的是“眉山蘇軾”。不但文辭清健,一筆書法也俊逸挺拔,就把這個名字記在心裏,接著往下看,隻見策論結尾寫道:“聖人憫斯民之愚,而不忍使之遽陷於罪戾也,故先三日而令之,後三日而申之,不從而後誅,蓋其用心之慎也。以至神之化令天下,使天下不測其端,以至詳之法曉天下,使天下明知其所避。天下不測其端,而明知其所避,故靡然相率而不敢議也。上令而下不議,下從而上不誅,順之至也。”

“上令而下不議”是說皇帝的旨意能盡快貫徹執行,臣子不敢稍有掣肘;“下從而上不誅”是說皇帝待臣子如同股肱,不因政見不和而迫害大臣。仁宗皇帝治國四十年,想要的就是這麽一個政令暢通、君臣和樂的狀態!至於“天下不測其端,而明知其所避”一句,說的仍然是一個“鐵腕”。

仁宗皇帝以仁政治國,卻引來眾口嘵嘵群犬吠日,明知是好事也辦不成。若以鐵腕治國,嚴明法令,臣子不敢“測其端”,皆能“明所避”,如此一來真能做到“上令下不議,下從上不誅”嗎?真能出現一個“順之至也”的局麵嗎?

仁宗把這篇策論又從頭看了兩遍,擲了筆,望著殿前的燈火發起愣來。

這時曹皇後已經進了慶壽殿,見皇帝坐在燈下發愣,以為他累了,就把禦案上還沒看完的試卷歸攏起來推到一旁,柔聲勸道:“三更已盡,官家也該歇了。”仁宗略點點頭,卻沒回話。曹皇後見案上還擺著一份試卷,隨手拿起來看。趙禎正想聽聽皇後的意見,待她看了幾段才問:“你覺得如何?”

曹皇後是宋朝開國名將曹彬的孫女,為人沉穩節儉頗有賢德,而且文彩出眾,能寫一手漂亮的飛白書,仁宗皇帝對皇後十分尊敬,每有國事難以決斷總會問問皇後的看法。現在皇帝當麵問過來,曹皇後並不急著回答,細細地把整張卷子看完,放回禦案,隻說了一句:“此人有用。”

仁宗皇帝本就看重蘇軾的策論,聽皇後也這麽說,就點頭道:“今天為國家選了一個宰相之才,熬一夜也值得。”

聽皇帝對這個考生如此稱讚,曹皇後忍不住又把試卷看了一遍,口中喃喃道:“……眉山蘇軾,此人年方二十二歲,真是俊傑。官家想把這個蘇軾列為一甲第一名嗎?”

一甲第一名,就是俗稱的狀元。

蘇軾的文章確實讓仁宗皇帝動了心,可仁宗知道科舉是一件天大的事,不論京師、地方,所有學子、官員都矚目於此,一旦放蘇軾為今科狀元,他的策論文章立刻傳遍天下,“上論下不議,下從上不誅”之類的話也就流傳出去了,那時天下人都會猜測皇上把蘇軾點為狀元是不是看中了他文章中這些鋒芒畢露的見解?朝廷是不是又打算搞一回“新政”?

其實仁宗皇帝一直有推行新政的心思,可他知道政改如同服藥,天下哪個醫生都覺得自己開的藥方最好,病人服了必能痊愈,等真正把藥服下去,或好、或壞、或死,誰能料定呢?

後世人最喜歡貞觀之治、開元盛世,但宋朝的皇帝並不喜歡唐朝,他們喜歡的是漢朝的天子。

仁宗皇帝最推崇的皇帝是漢文帝。當年暴秦滅亡,楚漢相爭,國家窮到了極點,漢高祖乘駟車入長安稱帝,竟連四匹一樣顏色的馬都找不到。後來漢文帝用老子之術治國,對內減賦與民休息,對外忍辱而平兵戈,終於成就“文景之治”,然後有漢武帝憑著祖宗留下的盛世基業奮發圖強,擊破強虜重興社稷。

大宋王朝初創的局麵也和漢朝相似。中原戰亂百餘年,整個國家化為齏粉,一半河山零落割裂,北有遼國占領燕雲十六州,居高臨下,如刃在頸;西有西夏李元昊作亂,時時襲擾,殺戮塗炭,大宋國力外強中幹,內政隱患重重,不改,隻怕三十年內有傾覆之危;若改,又不知重用何人,從何入手。萬一搞出個無法收拾得局麵來,毀了大宋王朝的百年盛世,讓仁宗皇帝如何收場,怎麽下台?

在改與不改之間仁宗皇帝已經逡巡了十年之久,最終做了個無奈的決定:自己做個“漢文帝”就夠了,至於“漢武帝”,就留給後人去做吧。

想到這裏,仁宗把蘇軾的考卷放回禦案:“此人有狀元的才華,沒有狀元的福氣,點他個榜眼就夠了。”掩著嘴打了個哈欠,對皇後說,“朕餓了,拿些糕餅吃吧。”

皇後忙說:“如今春夏交匯天氣莫測,官家政事辛苦,隻以糕餅充饑怕傷腸胃,還是叫禦廚做一碗熱湯送來吧。”

仁宗皇帝擺擺手:“朕剛才肚了餓得很,也想叫下麵做碗羊肉湯,可再一想,此舉未免奢侈,還是隨便吃些點心吧。”

聽了這話曹皇後頗為不解:“官家為天下百姓操勞時常徹夜不寐,喝一碗羊肉湯有什麽關係?”

仁宗伸了個懶腰,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才說:“若在平常人家,一碗羊肉湯是小事,可朕要喝湯,禦廚不敢隨便拿塊肉來做湯,必然要立刻殺一隻羊,所以這一碗湯就是一隻羊……”

“就算殺一隻羊又如此?難道大宋天下還缺這隻羊嗎?”

皇後的責問倒把仁宗皇帝逗笑了:“一隻羊是小事,可朕擔心禦廚知道朕愛喝羊湯,就每晚準備羊湯貢上,這樣一天就要多殺一隻羊,一年就是幾百隻,十年又是多少?積少成多就不是小數了。”

對皇帝這個算法曹皇後心裏不以為然,嘴上卻不好說什麽,隻能歎道:“官家真是操心呐。”

說到操心,仁宗皇帝深有同感:“朕繼位之初就知道皇帝不好當。品格操守要高,大臣才會學天子的榜樣;大臣的操守又要高於地方官,地方官才能學朝臣的榜樣;做官的操守高於僚屬,僚屬們才會學習官員的榜樣。如此一層一層做下來,皇帝感化朝臣,朝臣感化官吏,官吏感化百姓,天下才能大治,究其根源皆在朕一身。大宋朝千千萬萬人都盯著朕,略有過失,天下嘩然,民議洶洶!朕臨朝四十載,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處處約束,事事儉樸,就是想以自身做表率督促大臣們儉樸清廉,所以朕不但要以身做責,還要常常說些話讓臣子們聽,做些樣子給臣子們看,腦子都用在這些事上了!整日吃不香睡不穩,頭困腰乏渾身是病,有時候真羨慕那些漁翁樵子,每天隻謀兩食一宿,什麽事也不想,什麽心也不操,何等鬆快!”

仁宗皇帝果然是位聖主,至少他知道自己是天下官僚百姓的表率,也盡力約束自己,想做天下人的表率,對一個皇帝來說,能做到這一點已經很不容易了。

可也正因為存了這份良心,仁宗這個皇帝當得十分清苦,這些曹皇後是知道的。聽丈夫抱怨皇帝難做,忍不住歎了口氣:“別人都以為皇帝享盡清福,哪知官家做皇帝竟做得如此辛苦。”

確實,世上做皇帝的有兩類,一是“享盡清福”的昏君,一是“受盡辛苦”的明君。仁宗皇帝是位不多見的明君,清福當然享不到,苦卻受得不少。聽皇後用這話安慰他,隻是苦笑一聲:“有什麽辦法,這是孔聖人在逼朕就範。孔聖人說‘克已複禮,天下歸仁。’這話就是說給朕聽的。隻有朕把克製私欲的功夫做到極處,天下才能晏然而治,孔聖人不但立下規矩來製約朕,還用他那套教化之道培養出一幫純臣諍臣來盯著朕,有這些純臣在朝,朕就不敢疏忽,寧可少喝一碗羊湯,也別讓做臣子的指責朕的品行。”

“克已複禮天下歸仁”是說皇帝若能克已奉公勤儉不懈,遵紀守法畢生不輟,“天下歸仁”就有指望。孔子又曾質問儒生:“虎兕出於柙,龜玉之寶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意思是說皇權這頭“猛獸”衝出籠子,百姓的利益受到損害,就是儒生的過失!把這兩句話加在一起,就成了:皇帝能滅私欲,守本分,大臣能製皇權,護百姓,天下必然大治。

——總結起來就是四個字,叫做“君臣共治”。

“君臣共治”正是大宋王朝施政的核心。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位皇帝一百多年始終奉行“君臣共治”。雖然皇帝心裏仍有私欲,朝堂上也未必都是純臣,可“君臣共治”四個字一直立在這裏,天下人都看得見。

單是把“君臣共治”四個字擺在這裏——未必真能做到,已經成就了趙宋王朝的百年盛世。若真有一天皇帝真把私心私欲全部收斂了,大臣真正一心一意為百姓著想了,古人所說的“大同”世界就來到了。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看起來很美,真想做到這一步,可不容易呀。

五日後,殿試成績公布出來了。福建道建州府建安縣學子章子平為狀元,成都路眉州府眉山縣蘇軾為榜眼,蘇軾的弟弟蘇轍也考中了進士。

依舊例,殿試放榜後,天子在汴京城外的瓊林苑內擺下盛宴款待新科進士。

這天一早,所有今科取中的進士、同進士聚於順天門大街,點名過後,按考中名次順序登車出汴京城西,進入瓊林苑,但見這座天下第一的皇家禦苑內怪樹古柏參天蔽日,錦石纏道,寶砌池塘,柳鎖虹橋,花縈鳳舸,如同人間仙府,洞樂絲竹不絕於耳,隻聞其聲,不見其人,走在前麵的魁元進士們個個喜不自禁,擠在後麵車裏的一班同進士卻酸眉冷眼心事重重。

宋朝開科取士共分五等,第一等稱狀元,第二等稱榜眼,地位最尊貴。第三等稱為“賜進士出身”,與一等、二等一樣都是皇帝欽點的天子門生。第四等、第五等稱為“同進士出身”,雖然隻是一字之差,與前三等相比地位卻有天淵之別。所以同為進士,考得前三等者洋洋得意,考中四等、五等的“同進士”卻有低人一頭的感覺。

一行車馬就這樣走了好久,石板路忽然一轉,眼前是足有三四十畝的平坦廣場,四周遍插旌旗,正中是一座高台,台上殿閣森然,聞得香風撲麵,聽得鍾罄悠揚。台下左右各開數十席,富弼、文彥博、歐陽修、梅公儀、王禹玉、範景仁、韓子華、梅堯臣等大臣皆穿紫袍戴紗帽,腰懸魚袋,胸前佩帶方心曲領,立於高台之左;今科進士們以狀元章子平、榜眼蘇軾為首,其餘曾鞏、蘇轍、張璪、邵迎、葉溫叟、林旦、朱光庭、蔣之奇、蘇舜舉、程筠、傅方元、鄧文約、馮弋、吳子上、蔡元道、張師道等新科進士尾隨其後,恭立於高台之右,第四、五等同進士出身者列於另席。又等了片刻,隻聽殿閣內鍾鼓齊鳴,仁宗皇帝在內侍簇擁下緩步趨出,在高台上居中而坐,身旁有內侍捧著漱盂拂塵伺候,臣子在前進士在後一起上前行三跪九叩大禮。

對蘇軾這些新科進士而言,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皇帝禦容。隻見仁宗皇帝頭戴平天冠,身穿絳紗袍,腰束金玉帶,胸前佩帶白玉方心曲領,身材魁偉,麵容豐盈,慈眉善目,果然是一副仁君氣派。進士們得見天顏一個個欣喜欲狂,那些賜同進士出身的離得遠,隻看到皇帝的側影,也急忙望台而拜,山呼萬歲。

眾人行禮已畢,內侍奉皇帝命向席前官員學子逐一敬上禦酒,眾人忙離座叩頭拜謝皇恩,仁宗皇帝先飲一杯禦酒,眾人這才飲了酒,又離坐叩拜,三呼萬歲。

到這時,佳肴從後麵一道接一道端了上來,每上一道菜,官員進士們都要起身拜謝皇帝賞賜,這才敢用,於是禦苑裏人頭攢動,喧嘩吵嚷,這裏謝罷那裏又謝,雖然熱鬧,可這頓禦宴真是誰也吃不踏實。

眼看開宴已經小半個時辰,仁宗皇帝有了些倦意,抬眼看著滿桌精美菜肴,大多是平時吃厭了的,眼睛一掃,見桌角擺著一盤蛤蜊,於是用眼示意,內侍忙用銀筷挾了兩隻,裝在一隻汝窯天青鬥笠碗中送到皇帝麵前,仁宗皇帝吃了覺得不錯,示意再挾,一連吃了十幾隻蛤蜊,這才問:“此物稀罕,從哪裏來的?”

內侍忙說:“這是下頭剛貢上來的,今早才到京師。”

仁宗嘴裏“哦”了一聲,半晌又緩緩問道:“這東西價值幾何?”

內侍忙說:“每隻大約值錢一貫。”

一聽這話仁宗立刻停了箸,把盤中的蛤蜊略數了數,又看看吃過的蚌殼,半天才說:“這一盤有二十八枚,就是二十八貫錢?怎麽如此奢侈!端下去,以後不要做這道菜,下麵也不必再貢了。”

剛才皇帝問起蛤蜊的時候,坐在兩側的官員有些已經留意,有的卻沒聽見。可皇帝和內侍一問一答說了這麽些話,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坐在兩側的人都能聽到,於是所有人都停了箸往這邊看過來。那些剛考中的進士們沒有官場閱曆,還不懂得“鑼鼓聽聲,說話聽音”的道理,見仁宗皇帝因為菜肴奢侈命人撤了蛤蜊,都覺得仁宗皇帝如此儉省節用,體恤民情,真是仁德厚道聖明無比!

其實仁宗皇帝未必在意這盤蛤蜊,他這些話本就是說給大臣和新入仕的進士們聽的。

見所有人都停了箸等候訓示,仁宗皇帝也放下手中銀箸,把官員和進士們都看了一眼,一字一句地說道:“祖宗創業艱難,守業更難,社稷興旺皆在節身愛民;天下敗壞皆在奢侈自用。你們都是朝廷柱石,天子門生,要識進退!以身作則,為民表率,驕、奢、貪、惰四個字都要不得!”

聽了這番訓誡,瓊林宴上數百人忙離席叩拜,高呼萬歲。

仁宗皇帝站起身來,在內侍攙扶下退席而去,一場瓊林盛宴也就此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