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二年大考蘇軾高中榜眼,蘇轍也中了進士,雙喜臨門,蘇老泉樂得嘴都合不攏了。雖然進京的盤纏不多,到這時已經拮據得很,仍然拿出幾串錢到高頭街找了家便宜的館子喝酒慶祝,天都黑了才興衝衝地回來,卻見禪房門口坐著個人,看見蘇家三人回來忙飛步走來,定睛一看,原來是眉山老家的一個街坊。蘇洵忙問:“你怎麽來了?”
那人結結巴巴地說:“我從家裏來京師販綢緞,順便給蘇老爺稍個信兒:夫人於四月初八日在眉山病故了。”
就在蘇軾考中榜眼後不到一個月,其母程氏夫人病逝於家鄉,到去世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的兩個兒子已經考中了進士。得到凶信後蘇軾、蘇轍急忙報了母喪,父子三人急惶惶趕回眉山奔喪,到家已是十月,程夫人過世整整半年了。
程夫人本是大理寺丞程文應的女兒,程家在眉山號稱富豪,而蘇家原本隻是中產,加之蘇洵年輕的時候遊**不學,名聲實在不怎麽樣,然而程文應卻有慧眼,看出蘇洵非比常人,硬是把府上千金嫁給蘇洵。應該說程文應看人的本事沒有錯,可惜對於人的時運,程老先生卻看不透。
蘇洵二十五歲醒悟,從此走上了正道,可他這一閉門苦讀,家裏的事全扔給了夫人,蘇家本就不富裕,如今更是每況愈下,蘇洵脾氣又暴,對夫人很少體恤,心裏不痛快就吵鬧責罵,冷言冷語,麵對這麽個丈夫程夫人毫無辦法,隻能把淚水往肚裏吞,自己平時做些生意補貼家用,好歹養大了兩兒一女,又與程家攀親,把女兒嫁給娘家侄子,哪知八娘嫁到程家一年就去世了,蘇洵認定程家虧待了自己的女兒,當場與程家鬧翻,從此程夫人就沒了娘家親戚,而丈夫對她的冷落比平時更甚。
這次蘇家父子三人進京趕考求官,盤纏路費都是程夫人想辦法籌措的,蘇洵離家之時一如既往,對夫人頗為冷淡。
其實蘇洵心裏何嚐不知道程夫人的辛苦?可蘇洵太好強,脾氣太硬,偏偏他這個要麵子的人總撈不到一官半職,爭不回這個麵子,在旁人麵前抬不起頭來,見了夫人也不好意思。越是覺得不好意思,蘇洵性子越怪,脾氣越壞,對夫人越不體恤,而程夫人一味順從,忍辱負重,絕不與丈夫爭執,無形中又放縱了蘇洵的脾氣,越發對夫人不假辭色,這一鬧就鬧了二十年。到今天兩個兒子考取了功名,蘇洵自己也漸漸找到了求官的門路,程夫人卻忽然病逝,如此命苦,其根源都在蘇老泉。
平時蘇洵不是埋頭苦讀就是四處奔波,回到家隻知道發脾氣使性子,什麽也沒留意過,這次回家奔喪,隻見屋漏籬倒,仆傭皆散,再也見不到夫人的音容笑貌,隻剩一口冷冰冰的黑漆棺材架在耳房裏,這才明白程夫人獨立支持的是怎樣一份艱難家業,回頭一想,夫人為蘇家持家守業,與自己恩愛纏綿,種種好處數說不盡,而這個一無是處的蘇老泉竟拿自己當成天王老子,把賢惠的妻子冷落欺壓了幾十年……
有生以來蘇洵第二次翻然悔悟,拜在夫人靈前痛哭失聲。
其後的幾天裏,蘇洵把自己鎖在房裏不肯出來見人,一連悶坐了六七天才漸漸緩過神來,再走出房門的時候,家人驚訝地發現,四十九歲的蘇洵竟已須發灰白,好像老了十歲。
從臥房走出來的蘇洵似乎也從悲傷中脫出身來,從此不再哭泣,而是托人變賣家裏的田產財物,盡快籌了一筆錢,在安鎮山下的老翁井旁買墓地安葬了夫人,修墓的時候在夫人身邊給自己也準備了一處墳穴,然後拿出錢來請高手匠人塑了觀世音、大勢至、天藏、地藏、解冤結、引路王者六尊佛像,全部施舍給眉山縣城裏的極樂院,放在如來堂裏供養,專為妻子超度。
蘇洵這個人永遠都是這麽偏激執拗,以前他隻知道讀書考功名,慢待了夫人,如今知錯,竟是傾家**產為夫人操持後事,全不顧家中日後的生計。也許在此時蘇洵已經暗下決心要離開家鄉,離開這個人人都知道他年輕時的底細、逼得他不得不為了證明自己的本事而苦爭苦鬥的眉山了。
此時的蘇家上下一片愁雲慘霧,蘇洵辦事莽撞愣忡,根本不與家人商量,蘇軾兄弟對父親畏懼如虎,不敢過問。眼看母親已經安葬,而蘇家上下仍然一團亂麻,無人出來整理家業,已經到了將敗不敗的邊緣,蘇軾的夫人王弗憂心如焚。可她知道公公的脾氣,也不敢勸,沒辦法,隻好托人帶信給在青神縣的父親,請他到眉山走一遭,一來慰問蘇洵,二來提議把女兒女婿接到青神嶽父家暫住。蘇洵方寸正亂,也沒多想就答應了。於是蘇軾雇了一輛騾車,夫妻二人離開眉山跑到嶽家躲清靜去了。
王弗的娘家青神縣離眉山五十多裏,相傳此處是古蜀國先王蠶叢故居。蠶叢十分聖明,時常穿著青衣親到農家教人養蠶,百姓尊稱蠶叢為“青神”,青神縣便以此得名。青神南擁樂山,北銜眉山,西有夾江穿境而過,土地肥沃,水力豐沛,人丁興旺,百姓富裕,正是天府裏的天府,福地中的福地。
王弗的老父親王方早年考取鄉貢,卻沒出來做官,守著殷實的家業做了一輩子閑散紳士,還有個堂弟名叫王介,住在十幾裏外的何村。王方這人沒什麽出色的本事,隻有一條:會釀酒,自家釀出來的酒醇厚清香,在整個青神縣都有名氣。早年也曾在縣城裏開店賣酒,後來嫌麻煩,把攤子收了,從此這好酒隻有王家人才喝得到。
此時已到嘉祐四年春末夏初,冷風**雨漸漸收了,到中午已能覺出些暑熱。這天吃過午飯,王方叫夫人準備些酒菜鹵食,把家裏的好酒取了兩壇裝進褡褳,牽了條毛驢馱著,叫上兒子王願和女兒女婿一起到瑞草橋邊野餐納涼,又喚過一個莊上人,讓他到十幾裏外的何村去請弟弟王介一家也來見麵。
這邊王方背著手兒走在前頭,王願牽著驢和蘇軾、王弗跟在後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閑話。走了幾裏路,王弗腳疼得撐不住,隻好騎在驢背上先走,蘇軾和王願說說笑笑不覺落在後邊,卻見山石縫裏流出一道泉水,就在路旁匯成小潭,王願上前捧水來喝,蘇軾也學著樣子喝了兩口,才入喉便覺一股冷氣直浸肺腑,不甜,不苦,不濁,不硬,滋味奇妙不可言喻。再看潭水,深不足一丈,清可見底,潭底的黑石頭上蓋了一層翠綠青苔,卻長不出水草,石縫裏隱約可見一個簸箕大小的泉眼,咕嘟嘟地冒著氣泡兒,無數細線般的小魚在泉眼旁遊弋,忍不住在潭邊多看了幾眼,正走過去,忽聽潭裏“撲啦”一聲水響,忙回頭定睛一看,隻見水花翻滾處隱約現出兩條鯉魚,一黑一紅,在水麵上打了個滾兒慢悠悠地沉了下去。蘇軾忙叫王願:“快看,水裏有魚!”
聽到叫聲王願回頭一看,水麵上隻剩幾圈漣漪,根本看不到鯉魚的影子,就笑道:“哪兒有魚?”
“剛才在水麵上翻了個花,沉下去了。”
王願搖頭不信:“這潭水又清又冽,瘦得很,根本養不活魚,你能看見鯉魚才怪。”
“你看水花兒還在……”
“是你往水裏扔了塊石頭吧?”
蘇軾這個人天生愛爭辯,聽妻兄說他往水裏扔了石頭,頓時不依不饒,拽著王願的袖子說:“水裏確實有魚!難道我還騙你?”生拉硬扯,非讓王願和他一起蹲在地上,兩個人瞪著四隻眼望著潭水,定要看見鯉魚才罷。
就這麽蹲了好一會兒,兩人都累得腿腳酸麻,王願幾次起身要走都被蘇軾硬拉回來,守候了能有小半個時辰,隱約隻見水底金鱗湧動,一條約有三四兩重的紅鯉魚從泉眼裏慢慢浮了出來,就在離水皮半尺左右的地方打轉。過了一會兒,又有一條稍大些的黑鯉魚浮了上來,一直升到水麵上,把嘴貼著水皮兒唼喋不止,遊動片刻,慢悠悠地沉了下去,就此看不見了。
見了這兩條魚王願目瞪口呆,眼神中似有驚慌之色,起身拉著蘇軾就走。蘇軾忙問:“急著走幹什麽?”王願不答,隻管扯著他疾走如飛。
不大功夫兩人已經走到河邊,不遠處一條石橋飛跨河岸,橋上藤蘿如織,青苔斑駁,就是青神縣裏出名的瑞草橋,也不知是哪一年的古物了。河岸邊草地上鋪了一塊青布,酒食都已擺好,王願走上前壓低聲音對父親說:“剛才我和子瞻從豬母泉邊過,看見那兩條鯉魚了!”
聽王願說看見鯉魚,王方十分驚訝,忙問:“真看見了?”
“清清楚楚,兩條鯉魚,一黑一紅。”王願指著蘇軾,“是他先看見的,當時我也不信,他就上前去喚,不大功夫兩條魚就遊出來了。”
見嶽父妻兄都把潭水裏的兩條鯉魚如此看重,蘇軾有些不解。王方把蘇軾看了幾眼,這才慢慢地說:“聽老輩人說豬母泉底直通夾江,泉水裏住著兩位龍子,偶爾化身鯉魚出遊,一瞥即去,常人無緣得見,想不到你一喚即出,這可真是怪了。”
豬母泉裏居然住著真龍,不但蘇軾不知此事,就連夫人王弗也沒聽說過,聽王方提起都很驚訝。蘇軾忙問嶽丈:“既是龍子,怎麽看著隻有幾兩重?”
王方笑道:“真龍無形,隨心幻化,江海之中身長百丈,在這泉眼裏伸展不開,隻剩一拃長了。”
王方這話一半是開玩笑,一半是給女婿湊趣兒。可蘇軾這人天真得有趣,竟有七分信了,低頭凝想。王弗見丈夫被娘家人捧得這麽高,心裏得意,滿臉喜色。隻有王願看妹夫這麽露臉心裏有點酸味兒,就換了話題,指著眼前的河水笑道:“《論語》裏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想不到咱們這幾個人竟應了曾點的境界。”
王願這話說得極好,蘇軾忙接過話頭:“蜀地山河靈秀甚於沂水,這兩壇好酒曾點也無緣享受,你我今日之樂比古代聖賢有過之而無不及。”
年輕人說話狂放不羈,自比聖賢毫不客氣,王方是個穩重的人,並不附和他們,王弗卻在旁笑道:“曾點他們‘浴乎沂,詠而歸。’你們有酒無詩怎麽跟古人比?”
王弗這話明是揶揄,暗裏卻是聽出王願話裏帶酸,故意讓蘇軾現場作幾首詩,在兄長麵前好好爭個臉麵。蘇軾毫無心機,想不到這裏,王方卻已明白,立刻接過話來:“以賢婿文才詩都是現成的,不妨做一首,水酒詩肴更有意思。”親自取過紙筆等著為女婿錄詩。
這時蘇軾已經喝了兩碗酒,麵紅心熱,也不推辭,略一沉思就吟詠道:
“江寒晴不知,遠見山上日。
朦朧含高峰,晃**射峭壁。
橫雲忽飄散,翠樹紛曆曆。
行人挹孤光,飛鳥投遠碧。
蠻荒誰複愛,穠秀安可適。
豈無避世士,高隱煉精魄。
誰能從之遊,路有豺虎跡。”
蘇軾一生追求複古,詩作講究樸實雄奇,現在年紀輕,詞句稚嫩些,略帶模仿的痕跡,可也正因為略有模摹,寫的詩幽暗深長,古韻盎然,收束時奇思湧現,“誰能從之遊,路有豺虎跡”一句將內涵推至高遠,。王方也是個風雅人物,把女婿的詩又看了兩遍,雙手一拍,擊節詠唱起來,歌聲蒼涼清遠,正與雲水相合。蘇軾也忍不住低聲吟唱,隻是聲音不敢壓過嶽丈。
一曲唱罷,河邊四人皆有微醺之感。王方對女兒笑著說:“怎麽樣,‘浴乎沂,詠而歸’不過如此吧?”
聽了這話王願心裏略有不甘,在旁笑道:“曾點是個布衣閑人,妹夫卻已高中榜眼,馬上就要做大官了,雖然有好詩,心境畢竟與曾點不同。”
蜀人多是愛爭高下的脾氣,蘇軾尤其如此。聽妻兄這樣說立刻接了過來:“曾點一生閑散,唯有‘浴乎沂,詠而歸’的意境,我將來做了官,上可為民請命,下可造福桑梓,五十以後辭官隱居,照樣得一個閑散清靜,在這上頭曾點反而不如我。”
蘇軾善辯,王願說不過他,隻好住了口。想不到王弗卻在一旁淡淡地說:“我看曾點是個真閑散,你這當官的是個假閑散……”
蘇軾正辯得高興,想不到夫人竟不向著自己,反幫兄長說話,忍不住問她:“怎麽叫真閑散、假閑散?”
王弗笑道:“真閑散是心裏無思,有田種田,有飯吃飯,當睡就睡,願醒便醒,這些好處當官的哪裏享受得到?你看這個‘官’字,上麵壓著皇帝這個‘大帽子’,把天都遮住了,什麽也看不見,下麵又有兩張嘴,一張嘴用來巴結上司,謹小慎微戰戰兢兢,一張嘴用來訓斥下屬,頤指氣使聲色俱厲,滿眼都是官司,滿心都是算計,當然是個‘假閑散’了。”
王弗平時賢惠溫順,一句話也不多說,其實她心裏的主意比丈夫還大,現在認真辯論起來,竟把蘇軾駁得說不出話來。
眼看丈夫被自己搶白得沒話說,王弗頓時後悔了。
女人們的心思都差不多,個個希望丈夫有真本事,能出人頭地;可真攤上一個有本事的男人,卻又怕他有朝一日富貴尊榮就變了心。王弗嫁的這個男人本事太大,人又如此風流倜儻,這麽個人將來一定會得到富貴,以他的性情才氣,富貴之後也難免要分心……
王弗太聰明,事情想得遠,每念及此心裏就慌亂,平時不敢多想,也不敢多說,今天與娘家人同坐,話又正好說到這裏,忍不住發了一番議論,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
王弗話裏的酸味兒連父親都聞出來了,當著女婿的麵都覺得不好意思,一時接不上話頭,蘇軾年輕魯直,想不到這麽深,隻是有些不痛快,一時間四個人都沒話說了。
愣坐片刻,蘇軾對王方笑道:“大人在這裏歇著,我到近處走走。”走上河灘鑽進樹林裏去了。
這時紅日西斜,天近黃昏,暑氣消退,輕風瑟瑟,樹木清氣裏浸著一層淡淡的果香直透肺腑,腳下綠草芳軟,輕飄飄得,好像一步步往半天空裏走去,腳邊就是河水,枯葉如舟綠葉如筏,夾著一兩點金黃的落花,無聲無息,水波不興,靜如冥漠,使人想入定去。偏有不知名的鳥兒就在背後樹陰裏鳴聲錚錚,喧不喧,靜不靜。
蘇軾在草叢裏和衣躺下,雙眼微閉,任陽光映透眼簾,隻覺四肢百骸無不熨帖,忽然有了幾段句子,懶洋洋地不想收集,任憑這些文字在心神外飄來**去,哪知無心采擷,反倒越發明白,漸漸集成了一首《水龍吟》。
詩言誌,詞言情,蘇軾是個有誌向的人,平時詩寫得多,詞卻不精熟。今天這些句子不是想出來的,是它們自己從樹林裏飛出來、草葉兒裏鑽出來,十分難得,凝視暗想,豁然貫通,又在心裏念了七八遍,改了兩三字,已成了文,滿心歡喜,睡意盡去,起身又往樹林深處走去。
哪知剛走兩步,林子裏迎麵走出個女孩子來,穿一件湖綠色衫子,長長的青絲梳成一個齊整的百合髻,看著能有十四五歲年紀,生得嬌俏玲瓏,膚色潤白如雪,襯著頰上一坨胭紅,圓圓的臉兒,雙目靈動異常,好像羊脂玉盤中盛著兩枚黑琉璃,讓人不由得注目去看,和蘇軾撞了個對麵,兩人都是一愣,那女孩兒把蘇軾從上到下看了兩眼,忽然問他:“有詩嗎?”
給這個沒見過麵的女孩兒迎頭一問,蘇軾頓時呆住了。女孩兒看著他的呆樣兒,忍不住哧地一笑,忽然羞得滿臉通紅,回身鑽進樹林裏,隻見翠綠衣裙在枝葉間一搖一擺,轉眼已經不見了蹤影。
到這時蘇軾還一個人呆站著,一時竟不明白自己剛才遇見的究竟是人,還是什麽山精樹靈忽然顯出形來,又一下子消逝了。回想豬母泉裏那兩條神奇的鯉魚,越想越覺得古怪,雖然心裏並不害怕,到底不敢往樹林深處走了,一個人慢吞吞地回到河邊。
等蘇軾回到河邊,王方的堂弟王介已經到了。
王介的個子比兄長矮了半頭,濃眉方口,粗手大腳,膚色黝黑,說起話來嗓門兒像打雷一樣,看著不像個讀書人,純是莊稼漢的作派,手裏端著半碗酒問蘇軾:“你剛才在豬母泉裏看見鯉魚了?”蘇軾忙點頭稱是。
王介把酒一氣喝了,放大了嗓門兒說道:“以前這裏沒有泉水,有一年大旱,鄉下人看見一頭千把斤重的母豬從林子裏出來趴在路中間,誰趕也不走,就請個道士做法畫符,母豬這才起身,就在它趴著的地方冒出一股泉來,不管什麽樣的大旱,泉水從來不幹,當地人就叫它‘豬母泉’。又傳說泉水裏有兩尾鯉魚,是龍子化身,平常人根本看不見,想不到你竟能把兩個龍子請出來,看來你這娃兒不是平常人!”
豬母泉鯉魚現身確實是個稀罕事,剛才嶽父當麵讚他,現在王介又這麽說,蘇軾心裏十分得意,嘴上卻說:“這也沒什麽。”
正說著話,又有兩個人從山坡上走過來,走在前頭的一個男孩兒看上去隻有十三四歲,另一個穿綠衣的女孩子跟在後邊,臉色緋紅,低著頭不敢正眼看人,細看之下,正是在樹林邊跟蘇軾討詩的那個人。待走到近前,男孩兒上前和眾人見禮,稱王方為“叔父”,王願為“兄長”,也叫蘇軾一聲大哥,女孩兒卻羞怯異常,一句話也沒說,就在王介身後坐下。
到這時蘇軾才弄清,原來剛才碰上的女孩兒是王介的女兒,也就是夫人王弗的堂妹。眼見這女孩兒滿臉羞澀,不敢和旁人講話,隻躲在邊上和王弗說悄悄話兒,覺得有趣,不覺把她多看了兩眼,不想那女孩兒也正抬頭看他,兩人目光一對,女孩子趕緊扭過頭去。
王介一來,酒席上的氣氛就不同了。
王介酒量極大,人也豪爽,連喝了幾碗酒來了興致,指手劃腳大談時事,說起蜀地捐稅之重,生民之苦,忍不住大發感慨:“大宋朝當官得太多!戴烏紗的幾十萬,人人伸手向國家討俸祿,宰相月俸三百貫,參知政事兩百貫,尚書、侍郎五六十貫,九卿三四十貫,全算起來,當俸祿一年就有上千萬貫!這些錢都從百姓身上弄,又有邊患,朝廷要養兵,這些錢也從地方上出,年年加賦!地方官又偷著從百姓身上撥毛,莊稼人土裏刨食,每年所得都有定數,朝廷賦稅幾年就漲一倍,試問一個農夫有什麽辦法能讓地裏多長出兩倍三倍的莊稼?結果一逼即死,破產傾家!別的地方不說,單是青神一縣逃亡百姓就數以千計,這還是天府之國富裕地方,那些窮地方的百姓怎麽過日子?真是連想都不敢想了。”
中國人自古就以“莫談國事”為榮,像王介這樣的直率人往往會鬧個冷場。現在他這些直話一說,席上的人都不吭聲了。
這時眾人在河邊聚坐也有兩個時辰,帶來的兩壇酒已盡,王方、王介都有了七分酒意,起身順著河岸散步行酒,王願陪在父親身邊,王弗忙著收拾東西,蘇軾雖然也喝了兩碗酒,並未深醉,坐在草坡子上看紅日西沉,晚霞灼空,河對岸農夫荷鋤騎牛緩緩行來,言語細碎如蚊蚋,可聞而不可辨。看著田園景色,覺得心境似水,將流未流,說不出的閑適安祥。
正在靜坐無言之時,忽然有人輕扯衣角,回頭一看,是王介的兒子王箴,笑著問他:“大哥有詩嗎?”
聽這一問蘇軾倒糊塗了。
王箴手腳也快,已經取過紙找塊平地鋪上,拿兩塊石頭壓住紙角,把筆塞到蘇軾手裏。蘇軾隻得打起精神想了想,執筆錄了一首:
“楚地闊無邊,蒼茫萬頃連。耕牛未嚐汗,投種去如捐。
農事誰當勸,民愚亦可憐。平生事遊惰,那得怨凶年。”
王箴拿起詩箋飛一樣跑進樹林裏去了,哪知片刻功夫又空手跑了回來:“大哥這裏有沒有寫景的詩?”
王箴這一問比剛才更怪,蘇軾聰明得很,忽然心有所感,抬頭往樹叢中望去,隻見翠衫半幅一閃而逝,這才明白,暗暗好笑。知道女孩兒家厭煩政治,隻愛靈動華美,剛才那詩醜陋,難怪人家不喜歡。忽然想起,就把在林中偶得的那一闋《水龍吟》寫了出來: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裏去,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王箴捧起箋子又跑進樹叢中去,這一次卻不再回來了。
在樹林間偶爾想出那闋《水龍吟》的時候蘇軾並不覺得有多精彩,後來寫了送人,再一回思反而覺得有趣。晚上回到住處就找筆墨把這首詞錄了出來。正巧夫人走進來,拿起來讀了一遍也是連連點頭,知道丈夫平時並不填詞,就笑眯眯地問他:“你從哪兒湊出這麽一篇東西來?”
蘇軾隨口說:“今天喝了些酒,在林子裏閑坐著偶爾想到的。”見夫人把這首詞反複把弄不舍得放下,也不知怎麽就想起那個真正得了這首詞的綠衣女孩兒來,不經意地問道:“今天在河邊飲酒時,你叔父身邊那個穿綠衣服的女孩子是什麽人?”
女人的心機敏感如針,王弗本就覺得這首豔詞來得蹊蹺,忽聽蘇軾說出這話,不禁一愣,咬著嘴唇想了想才說:“你說的是二十七娘?她是我叔叔的小女兒。”
這個話題若就此打住還好,可惜蘇軾不懂看夫人的臉色,昏頭昏腦地又問了一句:“也有十四五歲了吧?”
一聽這話王弗不由得放下針線,瞟了丈夫一眼,故意問:“你打聽她幹什麽?是不是看上人家了,想把她說回來給你做小?”
想不到隨便一句話竟引出夫人的醋意來,蘇軾忙說:“我沒別的意思,隻是隨便問問。”
王弗冷笑道:“你現在中了榜眼,明年就要做官了,那時自然要買宅納妾,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二十七娘是我們王家最好看的丫頭,你要是看中了我就幫你說過來,嫁給你這個大才子也不算委屈她。十年之後你做了宰相,我也老了,惹你厭了,就躲出去,騰出日子給你們過,你身邊有個伴,我也能得個清靜,你說好不好?”
王弗平時頗為溫順,想不到今天忽然發了脾氣,說出這麽一番又酸又苦的別扭話來。蘇軾心裏本來沒什麽想法兒,卻被夫人一頓數落,又羞又急,出了一腦門子汗,嘴裏斥道:“這叫什麽話!莫名其妙。”一氣之下也不洗漱,扯開被子蒙頭睡下了。
男人的心思女人總能摸透七分,女人心裏想什麽,男人卻一點兒也不懂。
其實二十七娘今年才十一歲,隻是身量高些,模樣兒又生得好,看起來有十四五歲的樣子,王弗說什麽“給你說回來做小”都是胡說的。可蘇軾忽然寫出這麽奇怪的詞來,又在夫人麵前賊頭賊腦打聽二十七娘的事,除了說明他好色,貪戀人家的美貌,還能有什麽?
蘇學士表麵上是正人君子,其實骨子裏也和天下男人一樣好色。隻不過這好色的心思他自己並不知道罷了。可蘇軾自己都不知道的想法兒夫人卻聽得出來,當然不樂意。
可惜夫人心裏這份酸意蘇軾半點不解,隻發了頓脾氣,沒有一句慰問。王弗這份小心眼兒對旁人說不出,也沒人體諒她。見丈夫負氣睡了,心裏說不出的委屈,一個人坐在燈下掩著嘴悄悄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