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神縣住了二十天,蘇軾夫婦回到眉山。這時候程夫人的喪事已經辦完,蘇家也差不多傾家**產了。

這年十一月,中書省發下一道劄子,命蘇洵進京赴“舍人院試”。蘇洵知道這又是熱心的歐陽永叔在京城舉薦的結果,可“舍人院試”本非正途,就算考中了也不如進士及第來得風光,萬一再考不中,外人豈不要笑話蘇洵無能?在兩個兒子麵前也抬不起頭來。想到這裏,蘇老泉終於把牙一咬,拒絕進京應試。

隻因為爭強好勝,蘇洵的人生道路越走越窄,最後竟被自己的兒子逼到角落,已經失去了入科場一搏的勇氣。

拒絕進京應試以後,蘇洵的脾氣越發暴躁,在父親麵前蘇軾兄弟嚇得話都不敢說了。就這麽一直熬到嘉祐四年七月,母喪已滿,蘇軾、蘇轍收拾行裝準備進京做官,令人意外的是蘇洵忽然決定賣掉蘇家僅有的房屋產業舉家遷往京師。

此時的蘇老泉已經不戀故土了。在他想來,苦讀二十多年還當不上一個像樣的官,甚至連兩個兒子都比不上,在眉山這塊地方已經丟盡了臉,再也混不下去了。

鑽進牛角尖的蘇洵竟看不到,蘇軾、蘇轍都是他一手教養成才,兩個兒子的成績就是他的成績,何況蘇洵以文章成名還在兩子之先,其所著《權書》、《衡論》、《幾策》天下人爭相傳抄,京城裏歐陽修、韓琦、梅堯臣這些大人物說起蘇洵誰不佩服?後世也把“三蘇”並列,誰敢輕看他蘇老泉?世上把蘇老泉看扁了的隻有一個人,就是蘇老泉自己。

現在蘇洵要把紮在故鄉的根子整個撥去,棄家出走,永不回頭,兩個兒子誰敢說個“不”字?於是蘇家五口賣掉產業乘船東去。臨行前蘇洵留詩一首:

“岷山之陽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鯉魚。古人居之富者眾,我獨厭倦思移居。

平川如手山水蹙,恐我後世鄙且愚。經行天下愛嵩嶽,遂欲買地居妻孥。

晴原漫漫望不盡,山色照野光如濡。民生舒緩無夭紮,衣冠堂堂偉丈夫。

吾今隱居未有所,更後十載不可無。聞君厭蜀樂上蔡,占地百頃無邊隅。

草深野闊足狐兔,水種陸取身不劬。誰知李斯顧秦寵,不獲牽犬追黃狐。”

這首詩笑罵秦相李斯貪圖富貴“顧秦寵”,闡明了蘇洵拋棄功利的散淡心。然而詩裏竟有“富者眾,思移居”的句子,讓人驚疑蘇洵到底受了哪個“富者”的氣?細想想,大概是和蘇家鬧翻了的程家人曾經羞辱過蘇洵吧。

後來蘇洵果然再也不回眉山,直到去世才被兒子送回故鄉與夫人合葬。

蘇家父子三人這次進京心境與上次大不相同。

嘉祐二年三人進京的時候,蘇軾、蘇轍都是布衣身,前途未卜,蘇洵盼著做官,患得患失。時隔兩年父子三人再赴汴京,蘇家兄弟已經考取了功名,到手的官位無論如何跑不掉,蘇洵對做官心灰意冷,心裏倒也踏實。因為變賣房產所得尚在囊中,手頭並不拮據,就且遊且走,每到一處吟詩作賦,意興遄飛之際,不覺花了幾倍的盤纏,到汴京已是嘉祐五年二月中旬,短短一條路竟走了小半年。

可到了京城三蘇才明白,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居八九,想象中的富貴安逸根本不能到手。

三年前,蘇軾、蘇轍在科場上勢如破竹,連考連中,尤其蘇軾的《刑賞忠厚之至論》、《重申巽命論》被歐陽學士賞識,受天子青睞,天下學子爭相傳抄,真有“洛陽紙貴”的味道。那時候蘇家兄弟若能急起直追,頓時就可以飛黃騰達。可惜蘇軾隨即回鄉守喪,從此銷聲匿跡,而天下讀書人何止百萬,一年推出的佳作豈止千篇?到今天,汴梁人早不記得京城曾出過一位蘇子瞻、來過一個蘇子由了。

當然,蘇氏兄弟已經考中功名,官還是有得做的。進京之後就去吏部報到,又經身、言、書、判四項考核很快放下職位來:蘇軾授京西北路河南府福昌縣主簿;蘇轍授京西北路河南府澠池縣主簿。

主簿是從九品官位,月俸才三貫!

依慣例,進士及第最低授正九品官位,且多留京任用。蘇軾名列榜眼,當授從八品,又有聖眷在身,就得個正八品也不稀奇。可惜蘇家兄弟沒抓住機會!三年前那批進士已經安排了官職,今年又是大比之年,另一批學士脫穎而出,都等著做官,蘇家兩兄弟隻能撿漏兒,被放為小縣主簿,天下官員排行最末!

三蘇都是一個脾氣,不肯受這個委屈,立刻給吏部上了手劄,請辭主簿一職。本以為吏部愛惜人才,能給蘇家兄弟安排個京官也好,想不到一個月過去,竟連個回文也沒拿到。

大宋朝有“冗官”之弊,官場上僧多粥少,主簿雖小,好歹是個實缺,蘇家兄弟不要,邊上有一百個人伸手等著要!吏部收了“請辭主簿”的劄子,立刻把兩個主簿位子放給別人,至於蘇家兄弟,從此無人過問了。

蜀人直率熱誠,哪知道京師這些“官油子”的心眼兒?傻等好久消息全無,這才疑惑自己這個進士會不會還沒上任就讓人家罷了?進退維穀之時才想起算算手裏的銅錢。這一算不要緊,全部積蓄已經不足十貫!單靠這麽一點錢想在繁華的東京汴梁落腳,根本不夠用。情急之下蘇洵隻能到興國寺拜訪德香大師,希望能在寺裏借住。哪知德香大和尚已於去年圓寂,連上次照顧過他們的沙彌惠濟也不在廟裏了。

沒有熟人,敕造興國寺當然不肯接納蘇老泉。

孔夫子說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蘇老泉一世剛強,竟也落了這個俗套,淪落到如此境地。眼看走無處走,住無處住,不得不咬緊牙關拿出僅有的錢在汴梁城外的西岡租了一座舊房子,全家五口擠了進去,每日節衣縮食苦撐苦熬。就是這樣,手裏那一點點積蓄仍然流水一樣撒出去。眼看不是辦法,要麵子的蘇洵不得不低下頭來,和蘇軾一起去拜訪三年前的舊相識歐陽修。

俗話說“貴人多忘事”,歐陽修卻不是這種人。三年未見,他心裏仍然記掛著蘇家父子,聽說蘇洵、蘇軾來訪,一刻也沒耽擱,立刻把兩人請進府裏,各自喝了一杯茶,就對蘇軾笑道:“三年前你那兩篇策論在汴京傳得盡人皆知,尤其‘上令下不議,下從上不誅’兩句,連天子都稱讚!”說了兩句客氣話才問,“你這次回京所授何職?”

蘇軾忙說:“吏部授我河南府福昌縣主簿一職。”

一聽這話歐陽修頓時虎起臉來:“這像什麽話!賢侄是國家棟梁,怎能屈居一縣小吏?吏部這些人屍位素餐,不知耽誤了多少人才!這個‘主簿’你不要理它!日後我必為你另謀高就!我就不信,偌大朝廷就容不得一個賢才?”

歐陽修生性直率,對蘇軾的前程大包大攬,嗬護之情溢於言表,蘇軾忙起身行禮,口中連說:“大人謬讚,怎麽敢當?”

歐陽修又想了想,忽然說:“我倒想起一件事來:前些日子陛下有旨意,今年專設‘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招納賢才,應試學子必須由大臣舉薦,我看賢侄德才兼備,不知可願應 ‘製科’之試?”

一聽這話,蘇軾父子大喜過望。

“製科”考試古已有之,宋朝最重視士人,所以特設六科,分別是: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博通墳典明於教化科,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詳明吏理可使從政科,識洞韜略運籌帷幄科,軍謀宏遠材任邊寄科。六科之中又以“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最受器重。

為了表明製科考試的與眾不同,朝廷定了個奇怪的規矩:“製科大考”第一名、第二名為虛設,考中第三名的稱為“超等”,第四名為“一等”,第五名為“二等”。自從設立製科大考以來,以第三名“超等拔擢”的隻有一個人,就是頭年剛剛去世的參知政事吳育。

製科難考,難在三處:凡參加製科考試的人,首先必有進士出身;其次必是青年才俊;第三,必須由朝廷重臣舉薦,最多隻有五個名額。

製科考試成績優異的官員立刻被天子另眼看待,官職品秩都有一步飛升。現在歐陽修想舉薦蘇軾參與製科考試,蘇軾樂得嘴都合不攏了,忙起身對歐陽修再三致謝。

歐陽修是個仁厚熱誠的君子,舉薦蘇軾隻因為他的才華,並無私心,也不需蘇軾感激,笑著擺手讓他歸座,又問:“你有個弟弟名叫蘇子由吧?好像嘉祐二年一同中了進士,他現在如何了?”

蘇軾忙說:“現授河南府澠池縣主簿。”

歐陽修一聽又是連連搖頭:“可惜可惜!這也是個賢才,豈能大材小用?”略一沉吟對蘇洵說道,“你這兩位公子才幹相當,既然子瞻受舉薦參與製科之試,我看子由也可以入試。隻是我一個人不能舉薦兩人……這樣吧,我和知諫院楊畋大人是至交,你們把子由平時的文章整理一些交給楊大人看了,若能得他舉薦,子由也可以參加製科大考。”

想不到歐陽修對蘇家兄弟如此熱心,不但舉薦蘇軾,又請朋友幫忙舉薦蘇轍,蘇洵真不知怎麽感謝這位大人才好了。

到這時歐陽修才緩緩地問蘇洵:“去年吏部請先生赴京應‘舍人院試’,先生為什麽沒有上京應試?”

歐陽修的話裏略帶了兩分不高興的意思,因為這個“舍人院試”的機會其實是歐陽修幫著蘇洵爭取回來的,哪知蘇洵不肯進京應考,歐陽修等於白忙一場。對這事蘇洵心裏有愧,忙說:“以我的資曆能得到舍人院試的機會,實在是靠了大人提攜,可在下已經五十三歲,身體又有病,實是沒精力應付考試,怕考不中被人笑話,猶豫再三,還是鬥膽請辭,請大人不要見怪。”

蘇洵是個要麵子的人,可惜仕途不順,年齡也大了,不願再受挫折。歐陽修出身貧寒,理解蘇老泉心裏的苦處,悄悄歎了口氣:“先生才華蓋世,不為國家效力實在可惜……”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大宋立國之時太祖欽定《開寶通禮》二百卷作為本朝典禮製度,至今百餘年,《通禮》已經殘損,而且遺漏較多,陛下命太常寺重新修訂禮書。先生文采斐然,若能參與編纂禮書倒是一件好事,不知先生願意試試嗎?”

能為朝廷編纂禮書的必是大才高賢,不但顯名天下,而且其大名也可與禮書一起傳於後世。正如歐陽修所說,蘇洵的文筆天下罕有,編纂禮書的工作交給他再合適不過。蘇洵急忙道謝。

到歐陽修府上走了一遭,蘇軾、蘇轍得到一個天大的機遇,蘇洵的前程也有了影子,真是大有收獲。回來後就讓蘇轍趕緊把以前寫的文章抄了幾十篇送到知諫院楊畋府上去。

幾天後,楊畋專請蘇轍過府,對他的文章大加稱讚,答應舉薦蘇轍參加製科會試。

至此,蘇軾、蘇轍兩兄弟都得重臣舉薦,即將參加八月的製科大考。然而此時才三月初,蘇家寓居汴京,物價昂貴,手頭拮據,這半年時間無論如何也撐不下來。

當此絕境,還是蘇軾想了個主意:自己和弟弟雖然沒做官,畢竟中了進士,又被舉薦應製科試,以這樣的身份大概有資格住在官府驛站裏吧?就沒跑到京郊十幾五裏外的懷遠驛站打聽。

聽了蘇家兩兄弟的情況驛丞也覺得新鮮,因為有資格參與製科考試的學子都有官職在身,像蘇學士這樣窮得沒地方住,要來住驛站的,還真沒聽說過。看在蘇家兄弟都有功名在身,滯留汴京是為應考,也算個公事,就騰了兩間房子給蘇軾、蘇轍兩對夫婦居住,可蘇老泉身上沒有功名,驛站不收留,隻好拿出最後幾貫錢在鎮上的大車店裏租了個便宜鋪位勉強安頓下來。

雖然在懷遠驛找到個不要錢的住處,可從這時起,蘇軾、蘇轍兩兄弟的生活也清苦到了極點。

住在驛站的官員居所飲食都按官級品秩安排,高官住上房,錦衾繡枕,有魚有肉;五品以下四菜一湯;七品以下兩菜一湯;就算九品官員夥食也有一菜一湯。可蘇軾、蘇轍都是未放缺的進士,連九品都不夠,驛丞不知該拿什麽規格待他,隻好每餐端來一碗白飯、一碟醃蘿卜給他們下飯。

正所謂人窮誌短,馬瘦毛長,此時的蘇家兄弟早忘了自己是什麽英傑才俊,隻求製科大考之前不要露宿街頭就知足了。白飯鹹菜吃得津津有味,飯後把碗一推各自在燈下用功。可憐蘇軾的夫人王弗此時已有幾個月身孕,挺著大肚子陪丈夫苦熬,整日見不到一滴油水,還要收拾漿洗,伺候丈夫讀書,蘇軾一心全在書本上,對夫人的苦處竟視而不見。

這天王弗到院裏提了半桶水回來,走到房門口,忽然眼前發黑,腳下一軟坐在地上,水灑了一身,衣裙盡濕。蘇軾在屋裏聽到響動,忙跑出來看,見了這個情景嚇得魂飛魄散,忙把夫人扶到房裏躺下,見夫人臉色蒼白,虛弱得連眼睛都睜不開,這才知道害怕,急忙請郎中來診治,好在肚裏的胎兒無事,郎中臨走時對蘇軾說:“夫人這是氣血兩虛,長此下去對肚裏的孩子不好,還需認真調養。”

聽了郎中的話蘇軾如夢初醒,回到房裏忙問夫人想吃什麽?王弗知道丈夫的難處,本來不敢要什麽吃食,可又一想,自己不吃,肚裏的孩子要吃,有氣無力地說:“有一碗魚湯就好了。”

聽了這話蘇軾如獲聖旨,急慌慌地跑出門去,到了集市才想起,把袋中錢掏出來一數,總共不過兩百文。

離大考還有兩個月,身上隻剩了這麽幾個錢,父親孤身一人住在小店,身體又不好,當然不能向父親張口,弟弟那邊情況和他一樣,也不能去借……

這還是平生第一次,蘇軾知道了錙銖必較的難處。手裏攥著一小串製錢在市場上轉了半天,什麽也不敢買,最後隻花二十五文錢買了一條三兩重的鯽魚,回到住處,卻見夫人躺在**已經睡著了。

蜀中天府之國,物產豐富,所以蜀人以愛吃、會吃著稱。且有一個與眾不同之處,就是不論男女都有一手不錯的廚藝,至今此風依然。蘇軾頭腦聰明,手也巧,十來歲就能下廚。自從成親以後,家事全被夫人一手包下,他就再也沒進過廚房。現在遇到難處,由不得多想,提著那條鯽魚進了驛站的夥房。

此時還不到用飯的時間,夥房裏隻有一個夥夫閑坐著,見蘇軾進來也不理會。蘇軾把魚收拾了,一口鍋也刷洗幹淨,想問夥夫討些作料,一回頭,那人卻已走掉了。在廚房裏找了一遍,好歹找到一壇豬油,半罐鹽,一瓶醬油,一小塊生薑,小半瓶黃酒,切剩下的半棵蔥,還有不知什麽人吃剩下的幾瓣橘子扔在案上,另外就是每天吃的白菜蘿卜。隻得因陋就簡,把收拾幹淨的鯽魚身上抹些鹽花,魚肚裏填上白菜葉子,半棵蔥切成段,一起放在熱油裏煎到半熟,再把生薑切成片,連醬油黃酒一起倒進鍋裏煮,待湯汁收得差不多就盛出來,自己先嚐了一筷子,覺得味道尚可,正要端出去,忽然看見案上的橘皮,心想這東西也算個調料,何不用上?就撕下一片橘皮用刀切成細絲撒在魚身上,黃澄澄得甚是好看,這才端進夫人房裏。

這時王弗早就醒了,睡了一覺,精神已經恢複,正覺得肚餓,見丈夫端著一盤魚進來,也不多說,挾了就吃,隻覺鮮香淳美,味道與眾不同,越吃越喜歡,片刻功夫把一條魚吃得幹幹淨淨,這才想起丈夫,有些不好意思,笑著說:“想不到書呆子還有這個手藝。”

見夫人吃得高興,蘇軾覺得比自己吃一頓山珍海味還要痛快,聽夫人說笑,就把手一拱:“最近數月每日‘三白’,委屈夫人了,今天請來一位‘皇上’,總算解了饞,救了急。”

蘇軾這話倒把夫人弄糊塗了:“什麽三白,什麽皇上?”

蘇軾笑道:“咱們在驛站裏每天隻有一碗白飯,一碟白鹽,一盤白蘿卜,這是‘三白’。”又指著盤子裏僅剩的一排魚刺和炸得焦黃的魚頭說,“今天請了這位‘黃上’回來,才把肚裏的饞蟲治住了。”

想不到丈夫嘴裏說出這麽不著調的話,王弗忍不住笑了出來,隻這一笑,一身辛勞滿心愁苦頓時化為烏有。忍著笑橫了丈夫一眼:“別瞎說,這都是犯忌的話……”

夫人情緒好轉,蘇軾打心眼兒裏高興,故意收起笑容,歎了口氣:“哎呀可惜!你剛才怎麽不說這話?咱們的三白飯天下百姓都在吃,並不稀奇,要再加上你那個白眼兒,湊成‘四白’,豈不是一段佳話?”

蘇軾的胡言亂語把夫人逗得笑個不停。好半天才止住笑,樂極而愁,也不知怎麽心裏竟浮起一絲淡淡的傷感,看了蘇軾一眼,幽幽問道:“不知十年後你還能如此待我嗎?”

若在早先,蘇軾這個糊塗人未必懂得夫人的心思。可人在苦處反而明白了許多道理,摟著夫人的肩膀在耳邊低聲說:“你我患難夫妻,相濡以沫,別說過十年,就算過三十年、四十年,我對你的心也還是一樣。”

聽了這些話王弗心中如沐春風,暖融融得好不舒坦,可不知為什麽,嘴裏還是輕輕歎了口氣。

莊子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今日青春,總有年華老去的時候;今日情濃,總有淡如水的一天。早在嫁進蘇家那一天王弗就知道蘇軾這樣的人物絕不是她一個人守得住的,佛祖說:“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這大概就是王弗的命運吧。

——不該想這些事呀。至少今天,不能想這些事。

製科大考終於如期舉行了。三場考畢,蘇軾創造了一個“奇跡”,考中了三等——也就是“超等拔擢”。蘇轍考中了四等。於是朝廷頒下詔命:蘇軾擢升正八品大理寺評事,連升三級;蘇轍擢升從八品秘書省校書郎,升了兩級。

不久,兩兄弟又得到任命:蘇軾外放秦鳳路鳳翔府簽書節度判官廳公事;蘇轍外放永興軍路商州府軍事推官。

簽書節度判官廳公事,通稱簽判。這是朝廷專設監督地方官的職位,官階隻是八品,手中並無實權,卻握著一支朱筆,凡知府以下官員發布公文告示、征斂兵糧捐稅,沒有簽判署名就不能生效,如果知府等官有違法之事,簽判也有權直接向朝廷奏報。至於商州推官一職,主管商州一府案件刑名,處理訴訟,事務繁雜,要求官員精通律法,頭腦清晰,勤奮幹練,是個頗能鍛煉人的職位。

也在這時,朝廷對蘇老泉的任命終於下發,任命蘇洵為河北東路霸州府文安縣主簿,特命留京入執太常寺編纂禮書。

小縣主簿是個無趣的小差事,當初蘇軾、蘇轍盡力辭謝,不肯當這個主簿,想不到轉了一圈兒,主簿的頭銜又落在老父親頭上。

蘇洵已經老了,這些年經曆喪妻之痛,離家之苦,受了不少挫折,身體大不如前,曾經的雄心傲骨消磨殆盡,沒有爭麵子的精力了。雖然對“主簿”官職不太滿意,好歹還能留京編纂禮書,是個又清閑又體麵的差事。加之蘇洵還要顧念歐陽修的提攜,無論如何不能再掃這位大人的麵子,於是欣然赴任去了。

也在這時,蘇軾的夫人王弗為蘇家生下了一位長孫。

年初進京時蘇家混了個窮途末路,這才半年功夫,蘇家兄弟再登龍門,老父親也得了官職,現在媳婦又給蘇家添了個長孫,三代同堂,四喜臨頭,滿門皆福!蘇洵樂得不知如何是好,親自替孩子取名蘇邁,取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吉祥意思。

此時蘇軾、蘇轍二人製科考試所做的策論已經傳開了,尤其蘇軾製科考取第三等,乃是“超等”!大宋立國百年“超等拔擢”隻有兩位——前一位是已經過世的副宰相吳育。成績如此驕人,簡直驚世駭俗。於是京城的讀書人重新記起了“蘇軾”這個名字,不但傳抄蘇軾考製科、考進士所做的諸篇策論文章,甚至有人把他為準備大考在懷遠驛練筆時寫就的幾十篇策論文章集結成冊,胡亂取了個名字叫《蘇子策對》,刻版印刷出來在書鋪擺賣。這一下蘇軾的文章成了時下考科舉的範本,應考學子不讀“蘇文”就是落伍。於是流傳出一句話來,叫做:“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

蘇軾的大名由此鵲起。

至此蘇家父子三人都做了官,每月俸祿加起來有二十多貫,於是失去了家業的蘇老泉決定在汴京買一棟房子,做定居的打算。就和兩個兒子商量,湊了幾個月的俸祿,又借了些,在宜秋門外比較偏僻的地方買了一所舊宅院,定名為南園,全家人搬了進去。

老子說:“天之道,損有餘而益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餘。”人生如同登山,不論多麽強健的人,總要找一個平台駐足歇息。有些人要強了一輩子,永遠不知道留步,隻管攀登不止,最後累倒在地爬不起來,才知道早先的要強拚命太不值得,多數人卻是走走歇歇,不疾不徐,這些能順應天道的就叫做平常人,平常心。

蘇老泉前麵二十年攀山不止,碰得傷痕遍體,累得精疲力竭,到今天大徹大悟,終於在南園這個“平台”上坐了下來,回頭再看,愛子已經成才,長孫已經出世,自己的文章名氣亦是斐然,官職不高,閑散安逸,俸祿不多,足敷頤養,自尊自得,無掛無礙,活脫脫成了一位清靜散仙。

這年蘇洵五十三歲了,從二十五歲閉門苦讀到今天,忽忽半生,終於修得心如止水,世事人情、爭長較短一下子全看淡了。每天清晨即起,到禮部編書,黃昏時回到住處,喝一杯新茶,逗逗小孫子,就換上粗布短衣蹲在院裏侍弄花木。

南園隻有半畝大小,院裏兩株柏樹甚為可觀,其餘便是雜草亂樹,蘇老泉找來鐮鋤刈盡雜草,在堂前種了十幾棵箭竹,又用石塊砌了個小壇,從野地裏挖回萱草、牽牛種在壇裏,兩株柏樹之間紮了個葡萄架,架下一張藤桌,幾把竹椅,擺上陶盉素碗,全家人頓時有了乘涼的去處。唯一不足就是院裏缺水,老泉先生又找人挖了一口不大的池塘,堆了個半人高的假山,池旁種幾叢蘆葦,池裏養一簇金鱗,景致立時不俗。得意之下,蘇洵又把從眉山帶來的一棵盆景擺在假山石隙之間。

這棵盆景本是蘇洵的父親蘇序親手栽植,養到今天也有四十來年了。蘇家父子離開眉山的時候隻帶出來這一棵盆景。至此,幾十年的嶙峋老樁終於在南園裏找到了養憩休息之所,翠葉青苔生機盎然,趣味深長。

也在此時,吏部發下公文:蘇軾以大理寺評事外放為“簽書鳳翔府節度判官廳公事”。奇怪的是蘇轍的外放任命卻沒有簽發。

蘇轍哪能想到,他的任命已經被上憲官員壓下來了,傻等了兩個月仍無消息,在京師沒有熟人,無從打聽,隻好糊裏糊塗地一直等下去。

接了公文以後,蘇軾即刻打點行裝,準備帶著夫人和剛一歲的幼子蘇邁離京到鳳翔府上任。臨行前擺了一桌酒,約幾個在汴京結交的朋友吃了頓飯,又在汴梁城裏四處玩賞一番,幾個人且走且看,不經意間又走進了敕造興國寺。

三年前蘇家父子借宿興國寺,三年後再來,熟人已逝,寺廟不肯收留他。眼下蘇軾考中製科“超等“,名動京城,興國寺的僧人也知道蘇學士的大名,見這位大才子到了,知客僧拉著袍袖不讓他走,方丈也迎出來親手煮茶相邀,弄得蘇軾幾個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好與方丈一同吃了幾杯香茶。

世態炎涼就是這樣,冷起來寒徹骨,熱起來暖如爐,立刻讓人忘了從前受的屈辱。所以“世態炎涼”四個字失意的人才記得個中酸楚,等他成功了,立時“好了傷疤忘了疼”。

與興國寺住持閑談間,不覺聊起了已經圓寂的德香大和尚。此時的蘇軾還記著德香當年說過“苦中一點樂”的話,然而這平平常常的一句話蘇學士竟參不破,恭恭敬敬地問方丈:“當年德香大師對在下說過:‘無常是苦,然而苦中有一點樂,銜而遊之便是活水。’這話在下一直參不透,方丈能否指點一二?”

聽蘇軾動問,方丈先是一愣,半晌才說:“蘇學士和德香大和尚結交時尚未及第,布衣之身難免窮愁潦倒,然而學士天資聰明、才氣縱橫,這就是‘一點樂’吧?如今蘇學士已入仕途,天下人無不讚歎羨慕,將來位極人臣亦可期也,這就是‘活水’了吧?”

德香大和尚那些話絕非此意!方丈言不由衷,隻是在哄蘇軾高興罷了。

可惜蘇軾青年得誌,扶搖直上,人生如此順遂,根本不知道什麽是“無常苦”,更不懂何謂“一點樂”,至於“活水”。那是他十年後才會費心去“銜而尋之”的東西。因為一竅不通,所以把老方丈騙人的話全都信了,點頭笑道:“原來如此。”

話說到這裏,方丈理所當然地提出來:“老衲質樸無文,可平時也愛讀詩。今日蘇學士至此,老衲厚著臉皮求詩一首,不知學士肯潤墨否?”

方丈話已至此,蘇軾無可推辭,想起四年前初到汴梁在興國寺棲身,一家人窮困潦倒,為得功名到處求人的戰栗惶恐;去年老父親下決心毀家舍業遷往京師,哪知求官不遂,在懷遠驛吃了幾個月的“三白飯”,把人家吃剩的橘皮拿來燉魚,又是怎樣的窮途末路。如今功名在身,官印在手,身邊朋友個個奉承他,回頭一看,真是一重天,一重地!心中感慨良多,就在方丈室的牆壁上題詩一首: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路長人困蹇驢嘶。

蘇學士三十歲以前的詩作裏,這一首是拔尖兒的。可蘇軾哪裏知道,真正的“崎嶇路”他還沒走過,“路長人困”?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