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尊佛像和四麵門板
蘇軾到任的秦鳳路居於關隴,本是李唐王朝龍興之地,秦州、涇州、隴州、渭州、鳳翔以前都很富庶,可惜仁宗年間西夏入侵,渭州以北各府縣掃**一空,至今已經過了二十年還沒恢複元氣。鳳翔府好歹未遭兵劫,是千裏秦鳳路唯一“還能活人”的地方,也因為這個緣故,鳳翔府所擔賦稅徭役比另外幾個府更重。
蘇軾帶著夫人幼子到鳳翔上任已是嘉祐六年十二月了。馬車剛走到城邊,遠遠就看見城門外站著個穿黑袍的青年人,生得皮膚白晰眉目俊秀,一見馬車,此人緊走幾步高聲問道:“是蘇年兄的車嗎?”
在這離家千裏的地方忽然有人叫他名字,蘇軾覺得意外,推窗一看,來接他的竟是嘉祐二年的同科進士張璪。忙拱手笑道:“想不到邃明在此!”
蘇軾和張璪是同科進士,照時下規矩拜為同年,兩人脾氣相投,引為至交。後來蘇軾回鄉為母守喪,張璪外放為官,從此音訊兩隔。如今他鄉遇故人,張璪喜形於色:“小弟蒙聖恩外放鳳翔府法曹,已經在這裏呆了兩年,聽說年兄來做簽判,樂得我幾天幾夜睡不好覺,一早就在這裏等著,哪知等到這會兒才見麵,也不知是年兄的車慢,還是我的心急?”
蘇軾笑道:“早知邃明在此,我必加鞭而行!”跳下馬車和張璪並肩同行,互道別情,張璪大著嗓門問:“年兄早前考中榜眼,依例該優先外放,怎麽到今天才成行?”
蘇軾忙說:“我為母親守孝三年,回京師又考製科,一直拖到現在。”
一聽這族張璪頓時大驚小怪:“製科考試非同小可,必須賢良大才方能應試,又有秘閣六論,金殿禦試,難比登天!不知年兄考中第幾名?”
張璪這一問正搔到蘇軾的癢處,心裏十分得意,笑著說:“考了個第三名……”
一聽這話張璪又驚訝又羨慕,嗓門兒比剛才更高了:“製科大考分五等,第一、第二不取,三等已是超等了!難怪年兄初次外放就做了一府簽判,我熬了三年才混個小小的法曹。”說著忍不住歎了口氣,“你我雖是同年,說到文章詩賦,蘇兄可以做我的老師,如今你聖眷在身,超等擢拔,小弟自愧不如,連師都不敢拜嘍。”
張璪捧得實在肉麻,蘇軾是個老實人,聽了這話臉上一紅,忙說:“邃明太客氣了,你我同年,豈敢以‘師’相稱,千萬別這麽說。”
兩人說笑著不覺已走到府衙門前,隻見一個四十來歲的皂隸站在門外,張璪老遠就抬手叫他,那人忙飛跑過來給張璪行禮。張璪指著他對蘇軾說:“這夥計叫楊疙瘩,以後就讓他照顧年兄的起居。”又對楊疙瘩說:“這是府裏新到的判官老爺,京城裏大名鼎鼎的蘇榜眼、蘇賢良!”
楊疙瘩趕緊給蘇軾行禮:“大人的住處就在衙門東邊,小的先把行李搬過去。”拉著馬車走了。蘇軾整整衣冠,跟著張璪一起進府拜見知府大人。
鳳翔知府名叫宋選,年紀不過四十多歲,是位溫和敦厚的君子,身材矮胖,麵容慈祥,說話柔緩,和蘇軾見了禮,笑著說:“你來鳳翔的前十天,歐陽永叔已經寫信給我,說蘇學士是個大才,將來必為宰相,讓我在鳳翔任上好生磨練。”說到這裏哈哈一笑,“既然醉翁讓我‘磨練’你,蘇學士在我這裏就沒有好日子過了。”
宋選一句打趣的話說出來,廳上幾人都笑了。
歐陽修是大宋朝的文壇巨擘,宰相、尚書是他的朋友,侍郎、翰林是他的學生,像宋選這樣的官員一心想做歐陽修的學生,可惜巴結不上。歐陽修對蘇軾的才學極為看重,得知他外放鳳翔,就請宋選多給他些厲練,希望蘇學士早日成才。可惜宋選老於世故,肚裏打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意,不想擔這個麻煩,就當著蘇軾的麵把這些都說了出來。
歐陽修讓宋選磨練蘇軾,宋選卻把這話當成笑話說了出來,“磨練”二字也就變成了“袒護”。可惜蘇軾年輕,不知這一“變”於他有多大害處,反覺得這位長官十分親切、十分投緣,忙拱手說道:“太尊是我的長輩,能得指點,實是幸事。”
等蘇軾應付了場麵回到住處,那個叫楊疙瘩的老實皂隸已經把行李都搬進房裏去了,見蘇軾回來忙迎上來問:“大人還有什麽吩咐?”
蘇軾這年虛長二十六歲,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半傻不傻的,還沒對楊疙瘩說話,夫人從裏屋出來,輕輕扯一下袖管,把一串錢塞到他手裏,蘇軾看也沒看轉身遞給楊疙瘩:“沒事了,有事我再找你。”楊疙瘩收了錢千恩萬謝地去了。
到這時蘇軾才有功夫把自己的住處看了一遍。一個挺大的院落,正房三間,偏房三間,前院青磚墁地,整整齊齊,後院靠牆生著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旁邊還有一棵榆樹,一棵沒長大的棗樹,院子北角有一片土被人翻過,大概早先種了什麽,如今深冬,圃裏一絲綠意也看不到。緊鄰也是一處院落,隔牆可見鬆柏梧桐相聚成林,那是知府家的後院。
有生以來第一次蘇軾有了屬於自己的家,樂嗬嗬地指著院角那片廢圃對夫人說:“這裏圍個花壇,開春以後可以種些花木,邊上搭個草亭子,可以飲酒賞月。”又在後院走了兩個來回,大概算算步數,“院牆底下挖個池塘養些魚,池上修一座小橋,院牆邊種五棵馬尾鬆,兩棵檜樹,靠正房這邊留出來種桃樹,幾年就有果子吃了。”
蘇軾這個人天性快活,隨時可以做夢。聽丈夫安排家園,王弗忍不住笑:“你在鳳翔任期三年,到回京的時候這些鬆樹能長到院牆那麽高嗎?桃樹能結出果來?真是瞎忙!”
聽夫人一說蘇軾也笑了,自己找個台階下:“‘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在這裏住一天就要折騰一天。”正說笑,忽聽樹頂上“嘎”地一聲叫,抬頭看去,原來知府院內一棵樹上有個臉盆大的鳥巢,裏頭臥著兩隻白鷺,被笑語驚動,戛然而鳴。
蘇軾本來就心情極佳,見了這個景致心裏一熱,立刻有詩,還不等成句,王弗走到身邊悄悄問他:“今天在城門前接你的是什麽人?”
夫人這一問倒把蘇學士的詩興打斷了:“你說張璪,他和我是同年,汴京一別幾年沒見了。”
王弗微微點頭,壓低了聲音:“我覺得這個人十分油滑,對人沒有真心,和他打交道要小心。”
夫人這話蘇軾不愛聽,皺著眉頭問:“張邃明哪裏不好?”
王弗想了想才說:“這個人一見麵就問你的前程,聽說你製科被授三等就大驚小怪的,其實我看他早知道這事,故意裝模作樣奉承你。”
王弗這話在理。可蘇軾頭腦簡單,聽夫人褒貶他的朋友心裏不高興,也不接話。
王弗見丈夫不聽勸,隻得又說:“你以前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真宗時有位宰相寇準,又有位參知政事名叫丁謂,兩人交情很深,有一天寇相在外用飯,胡須上沾了東西,丁謂就用手替寇相捋須,寇相大怒,責備丁謂當眾‘溜須’有失體統,從此認定丁謂是個小人。我看你這位同年很有丁謂的作派。”
不等夫人把話說完,蘇軾已經攔住話頭:“我是簽判,他是法曹,根本不相幹,人家求我什麽?”
蘇學士急著吵嘴,也沒細想就隨口亂說,王弗立刻接過話來:“判官核判五曹文書,法曹不在‘五曹’之內嗎?何況你科舉考中榜眼,製科又以超等擢升,那個張璪混了幾年才做到法曹,你一上任就做了他的頂頭上司,將來還要飛黃騰達,他不巴結你巴結誰去?”
蘇軾將來要做大官,做宰相,天下哪個人不知道?張璪巴結蘇學士,明眼人哪個看不出來?不說張璪,就連知府宋選對蘇軾也有巴結奉承之意,夫人這話一點都沒說錯。
可惜天下的男人十個有九個粗枝大葉,腦子裏生就一根傻筋,所謂“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越是身邊人的話越不聽。蘇軾正是這麽個人兒,也不管夫人說得有理沒理,總之一個字都聽不進去,臉色頓時難看,說出話來也難聽了:“我這人心實,在我眼裏世上個個都是好人,玉皇大帝來了我陪他喝酒,要飯花子進了門,我也一樣陪他喝酒。”
蘇軾說的是氣話,也是實話,他這一輩子就是這樣真心待人,不管因為這個肯相信人的毛病吃多少虧,到死也不改。
勸人的話最多說到這裏,再往下說就吵起來了 。
王弗是個有心計的賢內助,知道在丈夫麵前什麽時候該說話,什麽時候該閉嘴,見蘇學士一臉的不耐煩,把頭一低不言語了。
王弗夫人的話蘇軾大概肯聽一半兒。可惜夫人提醒他小心張璪,蘇學士一點兒也沒聽進去。張璪對蘇判官這位同年也真殷勤,隔三岔五就陪他喝酒聊天、遊山玩水,兩三個月功夫把鳳翔府的風景逛了個遍。
這天在府裏忙完了公事,張璪特意約蘇學士去遊鳳翔城裏最有名的天柱寺。同遊的還有一位同年,章惇。
章惇字子厚,福建路建州府浦城縣人,比蘇軾年長一歲,高大健碩,濃眉大眼,生著個威風凜凜的獅子鼻,蓄一部威風凜凜的長胡須,是個相貌堂堂的美男子。此人不但文才出眾,而且會武藝,通兵法,極有膽識,在同科進士中是個出眾的人物。幾年前章惇和張璪等人一起外放,做了永興軍路商州府商洛縣尉,這次到鳳翔府辦事,與蘇軾、張璪聚在一起,正好同遊天柱寺。
天柱寺始建於中唐,“安史之亂”雖平,各地節度使卻擁兵自重,戰亂不斷,天柱寺屢建屢廢,如今這座天柱寺是大宋真宗年間在廢墟上重建起來的。
有趣的是天柱寺初建時規模不大,後來屢屢重建,越建越大,如今已是鳳翔府首屈一指的大禪林,僧眾六百餘人,香火鼎盛,據說廟裏的觀音最靈,能消災解難,治病送子,惹得四鄉百姓如蠅如蟻紛至遝來,大雄殿前跪滿了善男信女,銅爐中千百束香火雲蒸霧罩,蘇軾他們剛一進來竟不習慣,被煙氣嗆得咳嗽不止,半天才好。
天柱寺方丈交遊甚廣,與鳳翔城裏的官、商、財主混得很熟。張璪在鳳翔當了兩年法曹,和方丈也成了朋友,毫不客氣,領著蘇軾、章惇走進方丈室,指著兩個朋友對方丈說:“這是我的兩個同年,蘇學士現任鳳翔判官,章大人是商洛縣尉。”
聽說來的都是官,方丈頓時眉開眼笑,忙沏了香茶敬給三人。接著想起了蘇軾的來曆,高聲笑道:“我說這位大人怎麽似曾相識?原來是京城來的蘇賢良!大人到鳳翔下馬那天老衲在街上與大人有一麵之緣,還記得嗎?”
蘇軾到鳳翔那天和張璪一路說著話走進府衙,根本想不起在何處見過這位大和尚,但人家這麽說了也不能駁他的麵子,隻好含糊應道:“這可巧得很。”
方丈大和尚快人快語,見縫插針立刻笑道:“老衲與蘇學士豈止一麵之緣?小寺名為‘天柱’,而學士文章錦繡,少年早達,日後必為朝廷柱石,正是‘擎天一柱’,所以學士與山門緣分不淺。”幾句高帽子把蘇軾捧得雙腳懸空站立不住,又笑著說,“小廟雖然簡陋,山門內也有千百善男信女,蘇學士的文章天下聞名,老衲傾慕已久,若能求得一幅尺牘,不但小廟蓬蓽增輝,就連佛祖也喜悅。”
方丈把話說到這個地步,連佛祖都抬出來了,蘇軾若不肯做詩今天大概走不出山門。何況蘇學士本就愛聽奉承,頓時躍躍欲試。張璪見蘇軾有興致,也在邊上捧場,對方丈說:“你把廟裏那些寶貝請蘇大人看了,還怕沒有詩嗎?”
張璪所說的“寶貝”指的是唐朝大家楊惠之親手塑成的一尊維摩詰菩薩造像。
楊惠之是畫聖吳道子的師弟,塑的佛像以“傳神”著稱。天柱寺的鎮寺之寶就是一尊楊惠之親手塑的維摩詰菩薩造像。
天柱寺方丈平時就指著這尊菩薩像與人“結善緣”,聽張璪提起更加得意,親自在親引路,帶著三人來到後殿,隻見左右兩扇門戶相對,都加了鎖,方丈從腰間取出鑰匙開了左邊的門,領著三位學士走進偏殿,殿閣內灰塵滿地,因為鎖得久了,到處透著一股木材朽壞的黴味兒,昏暗的光線下,隻見牆邊一溜供著三尊塑像,正中間蜷身側倚而坐的正是唐人楊惠之塑的維摩詰菩薩像。
楊惠之和吳道子師出同門,繪畫造詣不在吳道子之下,塑像更是精妙絕倫。可惜時運不濟,名聲遠不及吳道子。眼前這尊維摩造像是楊惠之生平得意之作,整座塑像與人同高,維摩菩薩身呈坐姿,高鼻深目,髭須虯結,雙眼微渺,神情肅然,似冥若晦,不知其做何想。視其體態,瘦若枯柴,低頭聳肩,扭胯折頸,曲臂拗膝,筋骨虯曲,如朽木頹藤,似已了無生趣,真不知如此痛獗醜怪苦澀不堪的人怎麽成大菩薩,得大解脫?
見三位學士看得仔細,方丈就在一旁解說起來:“維摩詰又稱無垢淨菩薩,前身是毘舍離城的一位富商,辯才無礙,慈悲方便,他的妻子名無垢,生了一雙兒女,其子名善思童子,其女名月上女。善思童子在繈褓中即能與佛陀問答妙義。月上女出生時能道出宿世因緣,渾身光明勝於月照……”
方丈大師絮絮叨叨,張璪、章惇聽得津津有味,蘇軾的心思卻不在這上頭,仔細欣賞眼前苦痛糾結的維摩像,漸漸看出這濁廢將死之物還有一點活氣,越看,越覺得這股活氣旺盛,不由得湊近前觀其麵目,見維摩的雙眼似睜非睜,神情平靜安祥,大約正在深思冥想,卻看不出絲毫苦痛的樣子來。
維摩詰菩薩是個有大神通的佛陀,卻在人世間修行,肉身已經摧壞至此,神色依然平靜如水,是其身心已離,兩不著相。“因果”二字盡皆化去,於不動心間已得正果。
看著憔悴落寞如枯龜朽骨般的佛像,想著“因果循環”的苦處,超脫世外的樂處,蘇學士越看、越想越覺得世道如淵,無邊無底;腳下如麻,掛絆牽扯;功名如蠟,滑膩粘著,昏茫光影中,忽然把什麽學士、什麽榜眼、什麽超等擢拔、什麽宰相樞密一下子都看淡了,再看那枯骨一般的維摩詰菩薩,恍惚覺得這將朽未朽的枯骨就是自己,好比沙丘中的螻蟻,寒冰下的遊魚,不見光明,亦無出路,四處碰壁,掙紮不得,越思越悲,越想越怕,猛一回頭,才發現方丈大和尚不知何時已經住了嘴,和章惇、張璪兩個一起盯著他看呢。
原來不知不覺間,蘇軾弓身於維摩像前已經有小半個時辰,一動不動,一聲不出,張璪喚他也聽不見,竟似傻了一般。身邊幾個人不知他為何忽然發癡,張璪忙問:“蘇兄沒事吧?”
聽這一問,蘇軾才從恍惚中驚醒過來,抬頭隻見周圍光亮,聽得殿外人聲嘈雜,麵前站著方丈大師和兩個朋友,或親切慈祥,或關懷備至,再看那維摩詰像,仍是病爛的身軀,愁苦的麵相,並沒什麽特別之處。
《維摩經》有偈:文殊師利問維摩詰:“仁者當說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維摩詰默然無言。文殊師利歎曰:“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
蘇學士今天參拜維摩像,因緣際會,胸襟忽有一線敞開,幾乎要入“法門”,然而慧根雖具,靈光不足,一瞬間又回到現世,隻見寶刹莊嚴,天風和睦,善信慈祥,摯友相伴,想起身居太平盛世,官運亨通,父慈子幼,夫妻恩愛,無災無恙,福祿俱足,哪有什麽悲切恐懼?自己也笑了。
到這時蘇軾胸中已經有詩,回到方丈室內鋪紙接筆立刻成詩一首:
“昔者子輿病且死,其友子祀往問之。跰(足鮮)鑒井自歎息,造物將安以我為。
今觀古塑維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龜。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變化浮雲隨。
世人豈不碩且好?身雖未病心已疲。此叟神完中有恃,談笑可卻千熊羆。
當其在時或問法,俯首無言心自知。至今遺像兀不語,與昔未死無增虧。
田翁裏婦那肯顧,時有野鼠銜其髭。見之使人每自失,誰能與詰無言師。”
由這首詩可以看出,蘇軾於大乘佛法似有所悟,然而著相於“生死病累”,全不明白“俯首無言”的精湛處,又花筆墨讚頌菩薩的神通,由此可知,蘇學士悟到的實在有限。
但蘇軾悟到的張璪一輩子也悟不到,章惇大約將死之時才悟到,所以蘇軾的詩作仍令二人讚歎不已。
至於方丈,所求的不過是蘇賢良的詩作,至於詩裏寫了什麽根本無關緊要。於是皆大歡喜,方丈忙命人備下素齋。
方丈和尚殷勤至極,蘇軾等三人推辭不得,隻好留在天柱寺吃了一頓齋飯。用飯的時候張璪無意間提起:“天柱寺的維摩菩薩像是個寶貝,可惜楊惠之的名氣比他那位‘畫聖’師兄差遠了。”
張璪這話在方丈聽來很不是味道。
吳道子和楊惠之造詣難分高下,可論名氣吳道子勝過楊惠之十倍。所以方丈最怕別人說“楊惠之名氣不夠”。現在張璪隨口一句話,老方丈立刻多了心,把飯碗往桌上一放,正色說道:“幾位不知道吧,其實天柱寺內也有四件吳道子真跡。”
殘唐五代兵劫不斷,天下珍寶毀壞殆盡,吳道子畫作幾無存世,天柱寺裏竟然存有四件真跡!這還得了?
最有意思的是,張璪在鳳翔呆了兩年也沒聽說過這幾件寶貝。以天柱寺方丈的脾氣,如果真有寶貝,他怎麽舍得不對外人說起?於是三位學士相視而笑,都沒把這話當真。
方丈也看出來了,忙說:“畫聖真跡就在廟裏,幾位大人想看看嗎?”
話說到這兒,廟裏的寶貝真是不能不看了。於是撤去殘席,三人跟在方丈身後又走到供奉著維摩詰像的後殿深處,方丈從腰裏取出鑰匙打開對麵的一扇房門,隻見這屋裏擺放著幾十個箱籠,都用鐵鎖封固結實,蓋著苫布,大概存放的都是值錢的東西,也不知吳道子真跡裝在哪個箱子裏。
方丈卻不開箱,指著牆邊說:“真跡就在這裏。”
蘇軾隨著方丈手指方向看去,見牆角立著四扇門板,每扇都有一丈多高,門板上塗的大漆已經斑駁,也不知是什麽年月從何處拆回來的舊貨。
對方丈的話蘇軾本就隻信五分,現在更不信了,笑著問:“畫聖真跡在何處?”
“那幾塊門板上刻的就是。”
聽方丈這麽說,蘇軾忙走上前細看,見這四扇門板皆是楠木製成,年代久遠,已經殘損不堪,最破的一塊僅剩了半截子,而且每扇門上都被人鑿出茶杯口大小的一個窟窿,犬牙參差十分醜陋。再仔細看,門扇上僅存的“萬”字紋格柵是花梨木的,雖然大半殘斷不知去向,剩下的仍然牢固異常,用手去搖,絲毫不能撼動。門扇上雕著青獅、白象、麒麟、狻猊諸般神獸,襯著五彩雲紋,工藝精湛,一望而知是高手匠人所為。在門板正中間是一尊文殊菩薩像,身披瓔珞,手持法器,腳踏祥雲,再細看,佛像手指纖長,衣袂飄逸,體態豐腴,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刻畫入微,妙到毫巔,果然是吳道子的風韻氣派。
見蘇軾蹲在門板跟前流連不去,方丈在旁說道:“盛唐天寶年間玄宗皇帝在興慶宮裏建了一座經龕,專門供奉佛家經典。這經龕有四門,每門兩扇,共八扇,門板的陽麵刻菩薩像,陰麵刻天王像,八扇門上共有十六尊造像,都是吳道子手繪、請高手匠人雕刻而成。後來 ‘安史之亂’玄宗出走,宮裏這座經龕卻一直保存下來,執事僧人也始終在內守護。直至‘廣明之亂’黃巢、尚讓攻破長安,滿城血洗殺戮殆盡,宮裏的人全都逃散,經卷也被焚毀,有一位僧人眼看佛經救不得,情急之下搶了四塊門板從宮裏逃出來,長安城裏沒有活路,隻好一路向西逃命,走到半路實在走不動了,就在門板上各鑿一洞,解下腰帶係起來套在脖子上,拖著四塊門板一步步走到鳳翔,在天柱寺住下,這四塊門板也留在寺裏,到今天已有一百八十年了。”
四麵門板遭遇如此離奇,方丈不說,誰也想不到。可聽方丈講了這個故事,再看這百劫餘生的唐朝古物,漆麵斑駁,檻柵崩壞,早先僧人奔命時掏出來係繩子的孔洞尚在,拖拽磨蹭痕跡宛然,蘇軾忍不住伸手撫摸,一道道刀痕斧印是兵災人禍,一處處磨損擦痕是那癡心僧人掙命的步子,越想越深,又有些癡了。
蘇軾是個易感的人,張璪卻沒有這麽細膩柔弱的心思,見蘇軾摸著幾塊門板不肯放手,知道他喜歡,就回頭問方丈:“這幾塊板子賣嗎?”
張璪這一問十分唐突,連方丈都是一愣,蘇軾更有些不好意思。哪知方丈略想了想就笑著說:“這幾塊板子放在此處也無用,大人若喜歡隻管搬回去。”
老方丈竟肯割愛,張璪又驚又喜,忙問蘇軾:“年兄覺得如何?”
方丈肯賣這些門板,連蘇軾也覺得意外,腦子一熱,想也沒想就問方丈:“不知大師作價幾何?”
蘇學士這話問得太冒失,方丈臉上微微一紅,半天才說:“其實老衲也不是要賣掉這些東西,隻因廟裏修繕等著用錢——且蘇大人與小廟有諸多因緣……”到此處又猶豫了一下,才說,“隻需十萬錢即可。”
一聽這話蘇軾愣住了。
十萬錢就是一百貫。若論這四塊門板的來曆,要價一百貫並不算高。可蘇軾隻是個府判官,一月俸祿才八貫,一年都掙不到一百貫,真把一年俸祿全拿來買這幾塊門板,全家人吃什麽,穿什麽?
見蘇軾為難,張璪忙說:“這些門板是難得的古物,值得留下,年兄若要用錢,我這裏也能湊幾十貫。”章惇也說:“三五十貫錢我也拿得出……”
兩個朋友願意借錢,當然是好心,可蘇軾知道這筆欠賬數目太大,實在難還。猶豫再三,還是苦著臉搖搖頭:“這東西不是咱們這些人該得的,還是算了吧。”一時間意興蕭索,垂頭喪氣離開天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