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衙門的一路上蘇軾悶悶不樂,話也少了。張璪在旁邊看著心中暗笑,故意說:“晚唐戰禍連綿,文物百不存一,吳道子真跡尤其難得,想不到這麽好的東西竟落在不識貨的和尚手裏,真是糟蹋了。”瞟了蘇軾一眼,忽然說,“禮部侍郎歐陽永叔新近升了參知政事,年兄與歐陽先生是故交,也該送件禮物賀他,我聽說這位大人喜歡吳道子真跡,若將這幾塊門板獻上去,大人一定喜歡。”
張璪說的似乎是不著邊際的話,其實這才是他心裏真實的想法。
在開元寺裏蘇軾對幾塊門板那麽在意,張璪心裏就沒已經在猜測。在張璪想來,一個窮官兒傾家**產置辦古玩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買回來巴結上司用的。蘇軾從一個潦倒書生混成大理寺評事、鳳翔府判官,全靠歐陽修的提攜,現在蘇軾對這幾麵價值不菲的門板如此上心,肯定是想以此物討好歐陽修的!
歐陽修是文章泰鬥,又升了參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這樣的人物張璪巴結不上,眼下張璪能巴結的隻有蘇判官。今天張璪在買門板的事上幫襯一把,將來蘇軾靠著巴結歐陽修飛黃騰達,自然忘不了張璪這份人情。
張璪心裏這些念頭蘇軾根本就沒想過。正因為根本沒想過,所以猜不透張璪的心思。聽他忽然提起歐陽修,就順口說:“我買這幾塊板子是孝敬我父親的。家父一生清苦,也沒什麽愛好,隻喜歡收藏字畫,手邊藏品多是朋友送的禮物,沒有太出色的,我想把這幾塊門板買下,送到京師給父親祝壽。”
蘇軾說了一段話,張璪卻分成兩段聽了。
蘇軾說這幾塊門板是要拿到京師送禮的,這半句話張璪聽見了;若說蘇子瞻為了孝敬父親不惜花費血本買如此貴重的禮物,他卻不信。於是更加認定蘇子瞻看中這些門板是要用來托門子跑關係,覺得這事自己值得幫忙。就笑著說:“這幾扇門板本就難得,年兄又是盡孝心,錢算什麽!年兄手裏有多少現錢?餘下的我替你墊上。”
在張璪想來托門路是天下第一大事,別說花一百貫,一千貫也值!蘇軾卻是個孩子脾氣,幼稚,任性,被朋友一勸,自己也覺得給父親盡孝心是大事,錢算什麽?心裏一熱,腦子頓時糊塗了。至於家裏有多少現錢?根本沒有頭緒,可他知道夫人一向節儉,手裏有些積蓄,大概拿得出三四十貫,就說:“我手裏有四十貫。”
張璪立刻點頭道:“既然這樣,六十貫錢我先替你墊上。”又怕蘇軾反悔,忙說,“這幾件東西放在廟裏總不踏實,這樣吧,我去和方丈說說,先把東西拿過來。”扭頭就走了。
本來隻是和朋友出去賞景閑逛,哪知鬧出這麽件事來,忽然間拿出一百貫錢去買幾麵門板!蘇軾昏頭昏腦得,也沒細想就答應了張璪,等張璪走了,他這裏才慢慢想過來:這幾塊門板父親喜歡與否尚未可知,自己冒冒失失應了這件大事,萬一張璪真把東西拿回來了,不說四十貫錢家裏能不能拿得出來,就此欠下六十貫的外債如何是好?
最麻煩的是,這事從頭到尾沒跟夫人商量,張璪真把事兒辦成了,蘇軾這邊竟不知怎麽收場。
想到此處蘇學士如坐針氈,一個人在前院打轉,不敢回房去見夫人,滿心盼著張璪那邊談不妥,自己也不用把這張不開嘴的事兒對夫人說。哪知也就片刻功夫,張璪飛一般闖了進來:“幾麵門板已經送過來了,年兄出來看看吧!”
世間不如意,十常居八九,有時候事情辦得太順利也是個麻煩。到這時蘇子瞻騎虎難下,隻得跟著張璪走出來,隻見門房的牆上一溜擺著那四麵門板,送貨的馬車還在街上停著。
一年的俸祿全扔在這裏!連吃飯的錢都沒了……
蘇學士走上前把幾麵門板逐一摩挲玩賞,腦門兒上卻已冒汗,心裏撲撲直跳,想來想去,事情已經躲不過,隻好硬著頭皮把門板買下了。至於如何去向夫人討錢,一點兒主意也沒有,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先把張璪請到前廳坐著,縮頭縮腦到後院來找夫人。
這時晚飯已經上桌,夫人王弗正在後麵等著丈夫回來,渾不知麻煩即將臨頭。
蘇軾進門之前已經把要說的話打了個腹稿,進門先笑著說:“今天飯菜不錯,有勞夫人了。”
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蘇學士平時對家務全不上心,今天忽然說出這麽客氣的話來,王弗立刻有了感覺,抬眼看看,見蘇學士低眉順眼謙恭得厲害,就知道他心裏有事,隨口問他:“是不是有用錢的地方了?”
蘇軾一生不會猜度人心,他的心事旁人倒是一猜就中。
蘇學士本就心虛,給夫人一問更慌了,想都沒想就連連擺手:“我用什麽錢!”隨即一想,不對!今天的話不敢這樣說!忙又笑著湊上來:“你也知道,再過幾個月就是父親的生日,我遠在異鄉,父親麵前不能盡孝,實在過意不去,想備一份禮物送到京城去。”
丈夫一進門,王弗就看出他今天必要用錢,但蘇學士教養很好,生活中全無惡習,平時花不著錢,偶爾用些錢也沒什麽。又聽他說要給父親買壽禮,想著無非是些土產,也沒多想,隨口說:“鳳翔離京師太遠,禮物不便多帶,那些時鮮的東西都不要買……”
蘇軾正要接這個口風兒,趕緊笑著說:“我這次給父親買了幾麵門板。”
一聽這話夫人倒愣了:“家裏門窗都好好的,你買門板做什麽?”
蘇軾忙說:“我在開元寺見到幾塊唐朝皇宮裏留下來的門板,上麵刻的是吳道子真跡佛像,我想父親平時喜歡字畫古玩,可惜沒有太好的,這幾塊門板精致得很,又有來曆,實在難得,就打算買下來送給父親做壽禮。廟裏方丈也答應低價讓給我,現在門板已經抬過來了,隻等著給錢……”
凡有大才的人總是心比別人急,血比別人熱,脾氣比別人幼稚,辦起事來顧頭不顧尾。蘇子瞻這個人尤其如此,聽風就是雨,腦子一熱連井都敢跳!這個毛病別人不知道,夫人最清楚。雖然不知道那“皇宮裏出來的門板”是什麽寶貝物件兒,卻已猜到丈夫準是惹了麻煩回來。這時候沒功夫說別的,先問:“你弄回來的東西要多少錢?”
一句話問得蘇軾嘴裏焦幹,愁眉苦臉,半天才說:“一百貫——不過張璪已經借給我六十貫,現在拿四十貫就夠了……”
一聽這話,夫人嚇得目瞪口呆!
一百貫!蘇軾這個八品大理評事一年的俸祿加起來才有這個數兒!現在蘇軾做官還不到一年,老父親在京師買房子還欠著外債,忽然又用掉一百貫錢,這不是傾家**產了嗎!
王弗不是個霸道的人,平時在丈夫跟前能勸就勸兩句,勸不動也就順著丈夫的意,可忍讓總有限度:“這東西不能要,我也拿不出這些錢來!”
一聽這話蘇軾急出一身汗來:“門板已經抬來了,哪能讓人家抬回去!我現在隻要四十貫,這些錢家裏總有吧?”
聽丈夫把話說得這麽輕巧,夫人也急了:“四十貫!你以為是天下掉下來的?我一個錢也沒有!”
聽了這句硬話,蘇學士惱羞成怒,厲聲道:“你這個女人怎麽不講道理!”
想不到這句話倒把夫人惹翻了:“去年你在京城應製科試,咱們全家住在懷遠驛上,三餐隻有白飯蘿卜,我肚裏懷著孩子,想一口魚湯也喝不到,可你現在隻做個小小的判官,就敢拿一百貫去買這幾扇破門板!你還說我不講道理,那好,你先講個道理讓我聽聽!”
其實蘇軾明知道自己這事做錯了,如果隻是他自己買回來的東西,也許把臉皮放厚些,退掉不收就算了,可這次的買門板卻已在朋友麵前說了是買來孝敬父親的,而且張璪裏外幫忙,又是找人又是湊錢,現在錢已過付,門板也送到府上來了,蘇軾這裏若變了卦,在朋友麵前怎麽交待?
事到急處,再怎麽也不能得罪朋友,蘇學士隻好衝著老婆發威耍蠻,瞪起眼來把聲音提得高高得:“我買這些東西又不是自己要,是送給父親做壽禮的!我父親一輩子受窮受苦,為誰?都是為我兄弟二人!如今我買幾件上等古玩孝敬老人家,有什麽不對?”
蘇軾這些話初聽似乎在理,其實不值一駁。王弗心裏更氣,厲聲道:“父親這一輩子隻知道讀書寫文章,平時最節儉,若知道你傾家**產替他操辦什麽‘壽禮’,你看老人家怎麽說!好,你就把這幾塊破板子送到京師去,再寫一封信寄回家,告訴老大人這門板是怎麽來的,看他怎麽說!”
蘇軾的脾氣本就是裝出來的,一聽夫人要向老父親告狀,頓時氣焰全消。
見他不吱聲了,王弗越發生氣,指著丈夫的鼻子訓斥:“咱們家剛在京師買下一處房子,借的債都沒還清,你又剛到任上,一個錢也沒攢,再把這一百貫花掉,這一年咱們還要不要吃飯,要不要穿衣?你不顧惜我也就罷了,邁兒還不滿三歲,你就讓他吃白飯蘿卜度日?你們蘇家也不是什麽大戶人家,父母都是節儉的人,真不知你從哪裏學來這個花錢如海的壞毛病?現在做一個八品官就這樣,以後做了樞密、宰相,還不知怎麽吃喝嫖賭!”
夫人把話越說越重,蘇軾氣得臉色鐵青,額上青筋都暴了起來,起身把門一摔,氣哼哼地走掉了。
其實蘇軾這怒氣是裝出來的,因為夫人責備他的話句句都對。正因為無話可答,這才大發脾氣,不管不顧地走出來,還沒到前院,又站住了。
那四扇門板就在前頭擺著,張璪就在廳裏坐著,等著他的四十貫錢拿出去湊數兒,自己就這麽黑著臉、空著手兒走出去,見了朋友怎麽回話?
人常說“騎虎難下”,今天的蘇子瞻真是騎在老虎背上,回房無法麵對夫人,到前廳又無法麵對朋友,竟被堵在花園裏,進退維穀,急得滿頭大汗。左思右想,覺得在屋裏人麵前丟麵子就罷了,朋友麵前務必死撐,咬咬牙,正想回頭再求夫人,房門忽然打開,王弗麵如寒霜,看也不看丈夫一眼,隻把一個小包袱塞到他手裏,回身進屋又把門摔上了。
蘇學士平日看似聰明絕頂,其實犯傻的時候多,聰明的時候少。尤其今天,從頭傻到尾,無一處不糊塗。現在手裏提著個沉甸甸的小包又犯起呆來,半天才明白夫人的意思,忙蹲在地上打開包袱,隻見樟木匣子裏盛著五錠銀子,每個錠子都是五兩,一共二十五兩。
大宋朝規定一兩白銀兌銅錢一貫。但時下銅錢多,銀兩少,一兩白銀實兌兩貫。這二十多兩銀子有一小半是夫人進蘇家時帶過來的嫁妝,一大半是她省吃儉用整整十年的積攢,一共合錢五十貫,比蘇軾所需要還多了十貫。
男人這東西最討厭的就是“麵子”兩個字,可王弗又沒辦法不顧及丈夫的麵子。吵鬧歸吵鬧,從窗欞間看著丈夫蹲在槐樹底下發愁,王弗再怎麽生氣也不得不退讓些。隻得把箱底的積蓄搬了出來,心裏畢竟有氣,也不去數,一股腦兒全扔給丈夫。
蘇學士正在走投無路,忽然拿到這些錢,真像囚徒得了大赦一樣,樂得不知如何是好。趕緊取出二十兩銀子放在地上,又把小匣仔細蓋好,包袱仍然原樣係好,捧著回來叩門,夫人哪裏肯開。蘇軾心裏感激不已,也不敢鬧脾氣,畢恭畢敬把小匣擺在窗台上,這才揣著銀子到前廳交給張璪,又叫人燙了酒,陪著張璪喝了兩杯,等把客人送走已是黃昏,顧不得欣賞吳道子真跡,趕緊回到房裏溫言軟語向夫人道謝,王弗隻是冷著臉坐著,根本就不理他。
從這天起,王弗把蘇軾冷落了十幾天,一句話也不和他說,蘇軾自知理虧,臉上不敢露出絲毫不悅,隻是哄著讓著,巴結了半個多月,夫人的怒氣慢慢熄了,這場風波才算過去。
至於這四塊門板,因為物件兒太大,又貴重又易損壞,蘇軾竟不知如何送回汴京去。到這年秋天要給父親做壽了,也隻能買些土產托人帶到汴梁,又寫一封信,告訴父親自己得了這些寶貝門板,以後有機會就送往京師。
可惜這個“機會”一直遇不上,這些價值百貫的寶貝隻好鎖在耳房裏,直到蘇軾在鳳翔任職期滿回京,才又花了好大一筆錢把四扇門板隨帶回汴梁。這時候距買下門板已經過了兩年。
得到這些吳道子真跡蘇老泉果然高興,專門做了個架子把四塊門板置於中廳,每天擦拭賞玩,愛如珍寶。
至於這四塊板子值價幾何,蘇軾又是如何把他搞到手的?蘇老泉至死也未知其詳——要真知道了,依他的脾氣隻怕要把兒子揍一頓。而蘇軾經過這件事也長了記性,其後不論如何富貴,像這樣傾家**產的胡鬧再也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