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到鳳翔做判官,轉眼已經過了幾個月,眼看春花謝盡草木豐澤,已經到了初夏時節。
這一年是宋仁宗嘉祐七年,和往年一樣,聖主在位,君明臣賢;官員雖冗,倒還盡職;賦稅雖重,民生尚可;兵不善戰,卻有澶淵、慶曆兩紙盟約,每年向強鄰交納“歲幣”,遼國、西夏按兵不動,邊境平安無事;國庫有些吃緊,也還維持得住。於是大宋朝雖然冗官、冗兵、冗費三大惡疾毫無改善,表麵上卻風平浪靜,君臣和樂,百姓們靜悄悄地忙碌,官紳們熱鬧鬧地享受,似乎應了老子的名言:“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這愜意的日子一直過到三月份,知府宋選把蘇軾找去,安排給他一件要緊的差事。
原來今年春天總共隻下了一場雨,眼看鳳翔一府十縣要遭旱災,依舊例,知府應該寫一篇青詞替治下百姓求雨。但宋選公務繁忙,沒功夫琢磨這件事,法曹張璪就出了個主意:府裏有一位“蘇賢良”,何不命蘇判官替府尊寫這道青詞呢?
聽了張璪的好主意,宋選立刻把蘇軾找來:“今年天旱,我打算到真興寺為百姓求雨,但祈雨的青詞一時難寫,你來代寫如何?”
“青詞”本是道士們祈禱天地神明時寫的禱文,內容無非禮讚天地,歌功頌德,不必追求內容,隻要華麗精美即可。因為不是正路文章,有些人不會寫青詞,有些人嫌它麻煩不願意寫。
蘇軾是位文章國手,寫青詞是他拿手的本事,接了這個差事樂嗬嗬地回到家,立刻取來青藤紙、硃砂筆,琢磨半宿寫成一篇華麗的青詞,第二天一早就送到知府麵前。宋選看後誇了幾句,立刻知會城裏真興寺的住持,定於第二日到真興寺求雨。
真興寺是鳳翔府第二大寺院,規模僅次於天柱寺。廟裏有一座古人建的石塔,名為“真興寺閣”,分七層,高十丈,巍峨壯麗,是鳳翔城最高的建築,往年官員求雨都在這裏設壇,因為這塔離天最近,又供奉菩薩,十分靈應。
第二天一早,知府宋選會同鳳翔縣令胡允文、府判官蘇軾以及五曹、主簿、長史等官員齊聚真興寺,先到大雄寶殿拜了佛祖,又到觀音殿內拜了菩薩,這才來到真興閣外,廟裏眾僧列於閣前焚香誦經,住持和尚陪著宋太守和蘇判官登階而上,每登一層就拜一回菩薩,直至七層塔頂,三個人都累得氣喘籲籲,蘇軾上前擺起香案,設下祭品,宋太守取出青詞高聲誦念,念畢在爐中焚化,眾人一起向神明叩拜,住持大和尚默誦真經,高宣法號,求雨乃畢。
從真興寺求雨回來又等了四五天,果然天降喜雨,可惜雨勢不大,隻下了小半個時辰就停了。
雨雖求來了,可惜太少,旱情並未緩解。依宋太尊的意思,神也求了,雨也下了,官府對百姓有個交待就行了。可蘇軾是個熱心腸兒,見求回來的雨水不夠,百姓們眼巴巴地盼著,心裏不安,專程跑到廟裏去問方丈:為何求來的雨水如此之少?
求來的雨水為什麽少?方丈哪裏知道!可當著府判官的麵說個“不知道”未免掃興,於是哄蘇判官說:“求雨最要緊的是心誠,與天越近,靈應越顯,老衲聽說上古時代關中潮濕多雨,後來戰亂太多,殺戮不絕,地氣違和,日漸幹枯,但秦嶺中靈氣仍然極盛,秦嶺諸峰又以太白山最高,唐代曾封太白山神為‘神應公’,大凡鳳翔一帶天旱少雨,人們往往到太白山頂布壇作法。大人既有為百姓求雨的心,何不到太白山走一趟?”
人的心態不一樣,想法也不一樣。同是做官的人,知府宋選的城府超過了年紀,自然覺得求雨的差事無聊;蘇軾卻是個孩子脾氣,覺得求雨既是造福百姓的好事,又神奇莫測特別好玩兒,所以興致很高。聽了老和尚的話就和太尊商量,想去太白山再求一場雨。
既然是為百姓辦事,宋知府也不打算攔著蘇學士,於是蘇軾又寫一篇青詞,叫楊疙瘩找一輛車裝上三牲祭品,趕著馬車直奔太白山而來。
太白山在鳳翔府治下郿縣、周至兩縣交界處,是秦嶺山脈的最高峰,山上林木茂盛寒意森森,即便盛夏時節也無絲毫暑氣,半山腰有個奇怪的冰洞,洞裏終年結滿寒冰,就算三伏天進洞也得穿棉襖,山頂上有一連三座池塘,深不見底,池水清冽,人稱“天池”。因為天池在太白山頂,一年中沒有多少雨水,四周也沒有溪流水源,如何能成此池?倒是個奇跡,加之山上無法解釋的奇寒,民間傳說太白山住著一條神龍,天池底下就是龍宮,所以在天池求雨最靈驗。
聽說府判官替百姓求雨來了,周至、郿縣兩地鄉紳紛紛響應,或獻上禮品,或請求同去,很快湊了一百多人,祭品裝了五六車,從竹峪進山。想不到登山的路途艱險異常,攀藤附葛,登坡踏坎,在古樹藤蘿間穿來繞去,那些背著祭品的人累得叫苦不迭,天快黑了,天池還不知在何處,好容易走到一處道觀,觀內隻有兩個道士,既沒住處也沒吃的,一百多人隻能擠在一處胡亂湊合一宿。第二天再走,那些扛東西的人知道越往前路越難走,受不了這個累,結果從縣城裏千辛萬苦帶上山來的祭品一大半扔在了道觀裏,把老道士樂得不知如何是好,主動提出給他們帶路。
有道士在前引路,走起來順當多了。剛過中午,蘇軾他們已經到了山頂。
龍王的住處果然與眾不同,初夏時節照樣寒風刺骨,凍得人直打哆嗦,因為地勢太高,天氣又冷,長不出大樹來,四處光禿禿的,在亂石苔蘚之間果然有幾處池塘,塘水清冽,觸手冰冷,水中無魚無蝦,這就是直通龍宮的“天池”。
經此一番跋涉,眾人累得腰酸骨軟,凍得渾身瑟瑟,也都期望真能得一場好雨,為百姓救急。蘇軾馬上張羅著在天池邊擺下祭品,焚香禮拜之後,從袖中取出早已寫好的青詞高聲誦道:
“惟西方挺特英偉之氣,結而為此山。惟山之陰威潤澤之氣,又聚而為湫潭。瓶罌罐勺,可以雨天下,而況於一方乎?乃者自冬徂春,雨雪不至,西民之所恃以為生者,麥禾而已。今旬不雨,即為凶歲,民食不繼,盜賊且起。豈惟守土之臣所任以為憂,亦非神之所當安坐而熟視也。聖天子在上,凡所以懷柔之禮,莫不備至。下至於愚夫小民,奔走畏事者,亦豈有他哉!凡皆以為今日也。神其盍亦鑒之。上以無負聖天子之意,下以無失愚夫小民之望。尚饗。”
別人寫青詞是假的,寫出來的東西自己都不信。蘇學士寫青神是真的,他既相信真有神仙,更一廂情願地相信神靈都是善良之輩,至少和他蘇子瞻一樣善良,於是一篇頌詞寫得全是真情實意,簡直把一顆心都掏出來了。若天下的青詞都是這樣寫法,必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求財有財、求子得子,那可真不得了。
頌罷青詞,把青藤紙在香爐裏焚化,叩拜已畢,眾人退到一旁休息。隻聽山風呼嘯,天氣越來越冷,蘇軾身上衣服單薄,凍得瑟瑟直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在水池旁來回走動,卻見山腰間一片雲氣盤旋蒸騰,越起越高,越聚越厚,片刻功夫就到了眼前,四周圍呼啦啦地響,蘇軾也顧不得冷,反把雙臂張開,頓時被山嵐勁朔鼓得袍袖翩翩須眉曳曳,腳下無根,飄飄然竟似淩風乘虛,暢快淋漓,朗聲念道:“仙人欲來,出隨風,列之雨。吹我洞蕭,鼓瑟琴,何訚訚……”
天公似也應合詩意,隻見層雲厚積,風聲虎虎,山腰的雲氣被疾風一催,如萬馬奔騰呼啦啦地從身邊掠過。蘇軾本能地抬手一攬,自然抓不住雲朵,隻在手掌上留下一片冰冷的潮氣,童心忽起,從腰間解下一個錢袋子,把銅錢倒出來,展開袋口迎麵一撈,仿佛把一片雲氣收入了袋內。楊疙瘩在旁邊看見,忙過來問:“大人在做什麽?”蘇軾笑而不答,紮緊好袋口,仍然掛在腰上。
也就片刻功夫,天空漸漸晦暗,風勢越來越猛,站在山頂的人們分明感覺到一股寒冷的潮氣從山後直壓過來,不知誰叫了聲:“雨來了!”抬著看,果然一片烏雲沉甸甸地壓過山頂,眾人顧不得高興,急忙找地方避雨。好在離天池不遠就有個道觀,百十號人拔腿飛奔,都擠進小道觀裏去了。
就在此時,天空中劃過一道厲閃,接著雷聲橫空炸響,大雨傾盆而降,躲在道觀裏的人們齊聲歡呼,蘇軾也忍不住像個孩子一樣雀躍起來,一則因為百姓得了及時雨,二則龍王肯給麵子,求雨即應,心裏樂不可支,忽然來了靈感,叫楊疙瘩取出筆硯紙張,當著眾人的麵大筆一揮,立刻寫就一篇《迎送神辭》:
“雷闐闐,山晝晦。風振野,神將駕。載雲罕,從玉虯。旱甚早,蹷往救,道阻修兮。
旌旗翻,疑有無。日慘變,神在途。飛赤篆,訴閶闔。走陰符,行羽檄,萬靈集兮。
風為幄,雲為蓋。滿堂爛,神既至。紛醉飽,錫以雨。百川溢,施溝渠,歌且舞兮。
騎裔裔。車斑斑。鼓簫悲,神欲還。轟陣凱,隱林穀。執妖厲,歸獻蜮,千裏肅兮。
神之來,悵何晚。山重複,路幽遠。神之去,飄莫追。德未報,民之思,永萬祀兮。”
寫完,當著眾人的麵高聲誦讀一遍。
眼看這位大人求雨得雨,如有神助,又句不加點一揮而就,頃刻之間寫出如此精彩的迎神詞,道觀裏百十人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不認識的紛紛打聽這位大人的來曆。楊疙瘩忙對眾人說:“這是府裏的蘇判官,在京城考中榜眼的蘇賢良!”
聽了“蘇賢良”三個字,道觀裏的人們都在旁邊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小聲議論,蘇軾平生不會做偽,心裏得意都擺在臉上,笑得好像一朵花兒,把剛寫的迎神表文焚化了,又對空三拜,恭送神仙回府。觀禮眾人也都望空叩拜,感謝神明賜雨。
《迎送神辭》焚化以後,山頂的大雨漸漸止了,山外的雨卻連下了三晝夜,鳳翔一府十縣旱象盡解。
從太白山求雨回來,蘇學士得意非凡,先到府裏交割公事,回到家,夫人不在 ,蘇軾也累了,脫了鞋襪躺在**休息,可心裏高興,坐臥不寧,忽然想起從太白山頂帶回來的雲彩,忙把錢袋子解下來小心翼翼擺在八仙桌上,看著一袋祥雲,想起求雨時的得意,忽然心有所感:不久前後園裏蓋了個小小的草亭子,尚未命名,這次求雨順利,何不以此事為茅亭命名?
蘇軾的脾氣像個孩子,越是閑事兒越有熱情,跳下找出紙筆寫了“喜雨亭”三個大字。竟猶未盡,又做了一篇文章:
“亭以雨名,誌喜也。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書;漢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孫勝狄,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餘至扶風之明年,始治官舍,為亭於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樹,以為休息之所。是歲之春,雨麥於歧山之陽,其占為有年。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為憂。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市,農夫相與抃於野,憂者以樂,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
於是舉酒於亭上以屬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曰,‘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薦饑,獄訟繁興,而盜賊滋熾,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遊以樂於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早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遊而樂於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饑者不得以為粟。’一雨三日,繄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
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天降喜雨,世人皆樂。然而問起“功德”二字,太守不敢居其功,天子不敢言其德,造物不屑攬其名,太上虛空“以萬物為芻狗”,視而不見,冥冥以對。這些居其上位者或謙卑、或虛偽、或高傲、或麻木不仁,大家都不要,於是蘇學士把這場“喜雨”拾回來,給自家小亭做了名字……
天下之樂莫過於童子,童子的過人之處在兩條:一是玩得樂;二是不在乎。
一顆泥丸,幾張紙片,別人棄之如遺,童子卻玩得有模有樣,這叫“玩得樂”;倘若扔給他一塊鬥大的金子,他也隻當是泥丸紙片,隨玩隨丟,根本不當一回事,這叫“不在乎”。古今中外多少大智大慧的哲人最羨慕小孩子,所羨的無非是這兩條。但越聰明的人,這“玩得樂”和“不在乎”越不易得,能兩者皆得,就是俗話說的“真人”了。
眼下的蘇學士“玩得樂”占了一半,“不在乎”三個字還遠遠做不到。自然也不配稱真人,隻是個傻樂嗬的俗人罷了。
自家草亭有了名字,又寫成這麽一篇童趣盎然的文章,蘇軾越看越高興,坐在桌前,手裏撚著那一袋白雲,滿心笑意藏不住,都漾到臉上來了。
這時夫人正好從外頭回來,見桌上鋪滿字紙,蘇學士光頭赤腳敞胸露懷,坐在桌前對著錢袋子傻笑,不知又在發什麽瘋,上前問他:“聽說你去太白山真的求回雨來了?”
蘇軾笑道:“豈止求到了雨,我還從山上帶回一位朋友。”
夫人忙問:“在哪兒?”
蘇軾把錢袋子舉到夫人麵前:“就在這裏。”
蘇子瞻的花樣兒太多,夫人大半不懂,聽他說“朋友”裝在錢袋子裏,倒有些好奇,也不問他,拿過錢袋解開紮繩往裏看,袋子裏什麽也沒有,正糊塗,蘇軾已經叫喊起來:“誰叫你打開的!這下我的朋友就走了!”
夫人被蘇學士鬧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裏頭到底有什麽寶貝?”
“是我從山頂接回來的一朵雲彩,本來好好的裝在袋子裏,你一打開它就走了!”蘇軾光著腳站在地上,衝窗外拱手高聲道:“雲兄走好!不知你認不認得回山的路?以後我再進山必來看你,後會有期!”
看著丈夫這副樣子夫人止不住笑,抬手在蘇軾肩膀打了一下:“瘋瘋癲癲的,你今年多大啦!”
這一年是宋仁宗嘉祐七年,蘇學士二十七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