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蘇學士在鳳翔判官任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逍遙快活的時候,宋仁宗嘉祐八年三月二十九日,仁宗皇帝趙禎忽然龍馭賓天了。

大宋皇帝不信大臣,有個“多心”的毛病,因為操心太過完,仁宗皇帝得了心髒病,從嘉祐七年起病情時好時壞,去世那天飲食如常,看不出一絲病容,入夜回寢宮安歇,剛睡了一小會兒忽然心痛如割,急忙服藥,卻不能緩解!仁宗知道情況不妙,趕緊命近侍召皇後來見,等曹皇後趕到,皇帝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見仁宗突發惡疾,曹皇後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叫太醫急救,可惜心疾突發猛惡異常,針灸藥石都已無效,天還沒亮皇帝就崩了,享年五十四歲,在位四十二年,諡號仁宗體天法道極功全德神文聖武睿哲明孝皇帝。

仁宗皇帝是一位難得的君主,施政以穩為先,治國以民為本,寬厚得眾,聽言納諫,在他實際掌握皇權的三十多年間內政修睦、外彌兵戈,朝廷每年賦稅高達一億多貫,整個大宋王朝進入了全盛的繁榮時期。仁宗駕崩後,臣子百姓無不哀慟,消息傳到鄰邦,連遼國皇帝也痛哭失聲,大呼:“四十年未知兵亦!”

一個封建王朝大權獨攬的皇帝品德操守能到如此程度也算達於極點了。在曆史上想找出一位比仁宗更好的皇帝,不容易了。

仁宗皇帝已在一年前立皇子趙曙為太子,現在仁宗駕崩,朝臣與曹太後商議,擁立太子趙曙為皇帝,是為宋英宗。

就在仁宗皇帝宴駕的同時,鳳翔知府宋選調離鳳翔另謀高就。不久吏部下發公文:原京東轉運使陳希亮接任鳳翔知府。聽了這個消息,簽書節度判官廳公事蘇子瞻大喜過望。

這位新到任的太守陳希亮是蘇家的至交。

蘇家在眉山有三家好友,累世交情,互相聯姻,其中程家因為兒女親事鬧了矛盾,與蘇家絕交。剩下的兩家一是王家,那是蘇軾夫人的娘家;二是與程、王兩家同在青神縣的陳家。剛調任鳳翔知府的陳希亮老先生就陳家的家長。陳希亮已過世的夫人又是蘇軾母親程氏的親姑姑,論起來陳希亮的輩份比蘇老泉還高,在這位老先生麵前,蘇軾、蘇轍都是孫子輩兒的人了。

蘇軾有才華,人厚道,愛交朋友,走到哪兒都招人喜歡,老前輩們見了這麽一位出色的後生都忍不住要提攜他,如今到任的上司是幾代交情,祖父般的人物,蘇學士滿心期待,陳希亮還沒到任,已經把“蘇陳兩家的交情”在夫人麵前嘮叨了幾十遍,煩得夫人耳朵起繭,躲又躲不開,隻好邊做針線邊聽這孩子一樣的丈夫一遍遍聒噪不止。

五天後,鳳翔府新任太守陳希亮到府上任,扶風縣令親到鳳翔、京兆兩府交界處迎接太尊大駕,簽書判官公事蘇軾會同鳳翔府屬下五曹、主簿、孔目、書辦、押司以及鳳翔、虢縣、歧山三縣縣令在府城外十裏亭迎候。

等了小半天功夫,才看見三輛馬車魚貫而來,當先一輛車上走下一個人來,帶著學士巾,穿一襲青布交領大袖袍,生得矮小枯瘦,精悍有力,蓄了一部焦黃的山羊須,高顴骨,薄嘴唇,眉頭微皺,一雙細眼炯炯有神,一看就知道是個剛猛嚴厲的執拗人,眾人急忙上前行禮,各自報出官職名諱。陳希亮對官員一一還禮,嘴裏隻說“幸會”二字,臉上沒有半分表情。待到蘇軾上前行禮,陳希亮對這位世交晚輩也隻是點點頭,連“幸會”兩個字都沒說。

也難怪陳希亮如此嚴厲刻板,這與此公的出身大有關係。

陳希亮字公弼,自幼喪父,兄長也不照看他,在孤苦中長大,憑著苦讀於天聖八年考中進士,曆任房州、華州、壽春知府,京西路、京東路轉運使。陳希亮文武兼備,上馬治軍下馬治民,所到之處嚴管差吏,查禁巫術,捕盜安民,懲辦了不少大奸大惡,這張鐵麵孔在朝廷中是有名的。

隻可惜陳希亮為人耿直不善鑽營,在京城缺少靠山,一直在地方任職,做到轉運使就再也升不上去了。

這次朝廷命陳希亮以京東路轉運使改知鳳翔府,是因為西夏屢屢犯邊,秦鳳路已成前線,秦鳳路有糧有錢的又隻剩一個鳳翔府,糧草運轉、人丁調配都要從鳳翔著手,如今仁宗宴駕,大宋擁立新君,西夏趁機蠢蠢欲動,宰相韓琦擔心秦鳳路有失,特意派這個鐵麵孔的陳公弼經營鳳翔府,一邊整頓吏又治一邊備糧備兵,準備應付西夏的進犯。

陳希亮辦事本就嚴謹,這次到鳳翔又身擔重任,不敢馬虎,下馬之初就要立威,一張鐵麵孔看起來比平時更嚇人,即便對蘇軾這樣的世交也不假辭色。

陳希亮的心思蘇軾並不知道,迎駕時吃了個癟覺得莫名其妙,回到府裏擺小宴為長官洗塵,陳希亮仍然一臉嚴肅,話也不多說一句。見了這麽一位太尊,那些清白無事的官吏尚且心中惴惴,平時做過營私枉法之事的都覺得脖梗子裏直冒冷汗。

小宴已畢,蘇軾回到家裏,夫人已經準備了幾樣禮物,準備跟丈夫一起到西院拜見陳老先生。到這時蘇軾對陳希亮的冷淡仍然不解,心中略有芥蒂,就把這些話對夫人說了。

在人情世故上王弗的頭腦比丈夫聰明得多,聽了這些閑話根本不當回事,仍和丈夫一同來拜見陳希亮。

這時的陳太守早放下了白天的架子,臉上有了笑容,語氣更加溫和,先向蘇軾問了父親和弟弟的近況,又向王弗打聽其父王方、叔父王介等人的消息,樂嗬嗬地說起當年在青神與蘇、王兩家交往的舊事,一直坐到二更,蘇軾夫婦才告辭出來。陳希亮把他們送到二門裏,特意囑咐蘇軾:“你這娃娃有大才,將來不可限量!可人生有兩個考場,一是科舉,二是公務,科舉考得是才學,公務考得是韌勁兒,都要用心。”蘇軾忙向前輩道謝。

後來的幾天裏陳希亮全力處置前任留下的舊案,凡事多與主簿、孔目、押司商量,並沒和蘇判官打交道,忙了幾天,事情大致辦妥。這天蘇軾正在辦公,楊疙瘩進來告訴他:知府叫他過去。蘇軾忙起身趕過來。

陳希亮正在案頭批辦文書,見蘇軾來了也不理他,隻管提著筆在劄子上圈畫塗改,蘇軾不知道知府在幹什麽,想說句話,太尊連頭都不抬,話也遞不上去,隻能站著發愣。

好半天,陳希亮總算閱畢公文,抬手喚蘇判官過來,用手指頭敲著桌麵:“你來看看這個東西。”

蘇軾湊上前一看,桌上放著的是他昨天遞上來的一道文書,不知因為何故,竟被塗抹得一塌糊塗,忙問:“這劄子有什麽錯漏嗎?”

“錯漏之處不少。”陳希亮一邊拿起別的公文來看,嘴裏說,“這上頭多餘的話太多,空洞無物!你平日寫的文書都是這樣嗎?”

蘇軾今年才二十八歲,可要論才名,半個大宋朝都知道這位蘇榜眼,隨手寫一篇文章都被人拿去印成書賣錢!誰敢說蘇學士的文章不好?何況蘇軾到鳳翔當判官一年多,公文寫了幾百封,從沒被前任宋太守駁回過一件。想不到陳希亮才到任立刻駁了他的文書。不但駁回,還在上頭任意塗改,還說什麽“空洞無物”,蘇軾一時竟有些蒙了。可陳希亮這個人沉穩嚴厲,不怒自威,蘇軾不敢爭辯,接過公文回到側房,把塗得麵目全非的公文大概看了一遍,一篇簡單的文書竟被墨筆塗掉了三分之一。

文書被駁回,蘇軾也沒辦法,隻能打起精神另寫了一份遞上去,哪知才一個時辰陳希亮又派人來叫他。

這一次陳知府的臉色比剛才更難看了,見蘇軾進來劈麵就問:“我叫你把公文改好,怎麽隻字未改就送回來?”

蘇軾忙說:“下官已按太尊的意思改過了。”

陳希亮皺起眉頭問:“那些多餘的話都在上頭,何處改動過!連我刪去的字也都寫在上頭,這是何意?”

陳希亮這話讓蘇學士越發糊塗了。拿著文書回到住處和早先被陳知府塗改過的公文前後對照,這才發現,凡文書中精彩出奇的段落多被刪去。

蘇軾於文字上最自信,想不到知府是個俗人,不懂文字好壞,倒在這裏胡批亂改找他的麻煩,嘴上不好說,心裏挺反感,也無心潤色,幹脆把知府早先改過的那道文書大概抄寫一遍,隻求文案通順,別的都不去管,寫完又遞上去,這次果然沒事。

一件麻煩事好歹敷衍過去,想不到才過了兩天,陳太守又把蘇判官叫到二堂,指著新遞上來的劄子硬聲硬氣地斥責他:“早先我對你說了,公文是遞給長官看的,隻要文辭通順事理明白就好,可你這公文裏全是廢話,還引經據典談及古人之事!這些和公務有什麽關係?拿回去認真改過,以後務必留心。”

蘇學士博古通今,一輩子寫文章最喜歡引經據典,當年考科舉的時候一句“賞疑從與,罰疑從去”引得考官驚歎不已!如今做了官,隨便寫一篇公文竟被知府挑揀,責備他不該用典!蘇軾生來一副蜀人的直脾氣,受不得委屈忍不得事,也不接知府遞來的公文,耿著脖子反問一句:“請問大人哪一句看不懂?”

陳希亮微微一愣,抬頭看了蘇軾一眼:“不是看不懂。文書劄子隻說公事,多餘的內容不必提及,引經據典上下攀扯更沒必要。否則一言不慎,被上憲誤解了你的意思,把事辦錯了,你有沒有責任?又或者因為多說一句話,惹得長官、同僚多心,無事生非也不好!要是碰上別有用心的人,把這些多餘的話斷章取義拿出去造謠,你身上豈不擔了罪名?我跟你說過,天下兩個考場,科舉隻是‘小考’,公事才是‘大考’,細節上頭務必留心,多餘的話不要說,引經據典胡亂攀扯更要不得!”

陳希亮做了三十多年的官,閱曆極多,說的都是切實的話。在這些事上不但蘇軾,天下辦公務的人都該注意。若蘇子瞻能虛心些,把這些話聽到心裏,記在腦中,也許後來三十年就不至於遭那麽多非議,受那麽大的傷害。

可蘇學士是個急脾氣,平時被人捧慣了,根本聽不得這種話,耿著脖子頂了一句:“大人的功名從科舉中來,我想上憲也都是進士出身吧?既然大人看了文書都懂,下官以為上憲也不至誤會。至於‘無事生非,斷章取義’,本朝太祖立下規矩,不殺大臣,下官倒不怕因言獲罪……”

蘇軾這話說得十分無禮。到這會兒陳希亮才看出這位年輕的判官對他這個長輩並不服氣,沉下一張黑臉冷冰冰地說:“公事文案都有套路,你做府判官一年了,難道不懂?”

“一年來下官的文書都是這樣寫的,前任知府並未指摘過。”

蘇軾平時愛說愛笑,可固執起來真像條驢子,與知府一言來一言去的,竟是相執不下。陳希亮的脾氣更倔,哪有心思和年輕人爭論,隻說:“前任已去,我看這公文要不得,改過再說!”話音剛落,皂隸楊疙瘩推門進來,附在蘇軾耳邊小聲說:“主簿請大人過去說話。”

蘇軾還沒吭聲,陳希亮已經問楊疙瘩:“你有何事?”

楊疙瘩忙說:“稟大人,主簿命我來找蘇賢良商量事情。”

陳希亮一愣:“什麽‘蘇賢良’?”

楊疙瘩忙解釋道:“蘇判官在京城考中了榜眼,文章又寫得好,咱府裏都叫他一聲‘蘇賢良’……”

楊疙瘩是個老實人,哪想到陳知府和蘇判官剛因為文字上的事起過爭執,現在他當著知府的麵誇讚蘇軾的文章,無意中踩了知府大人一腳,陳希亮頓時惱了!指著楊疙瘩喝道:“這是什麽話!府判官就是府判官,你竟當著上司的麵稱他為‘賢良’,這是你給他封的官職嗎?身為皂隸毫無體統,該打!”

陳希亮本就是個威風凜凜的人物,這時發了脾氣,看起來好不嚇人。楊疙瘩唬得跪在地上連連救饒,蘇軾也給嚇愣住了。

陳希亮不理這兩個人,走到門外高叫一聲:“來人!”主簿正在外頭等著,聽到招喚急忙跑過來。陳希亮指著跪在地上的楊疙瘩吩咐:“此人在上官麵前胡言亂語,妄指官名,帶下去重打十板,讓他長長記性!”主簿不知楊疙瘩犯了什麽錯,見陳知府麵目凶惡也不敢問,扯著楊疙瘩下去了。

打了楊疙瘩,陳希亮火氣稍解,餘怒未息,回頭見蘇軾還呆站在這裏,又厲聲斥道:“還站在這裏幹什麽!改好公文拿給我看。”

這時候蘇軾也不敢頂撞了,收起文書急忙退下。

當天,楊疙瘩果然重重地挨了十板,旁人見皂隸挨打,都悄悄向主簿打聽緣故,偏巧主簿也不知內情,隻隱約知道這事與蘇判官有牽涉,眾人就東一頭西一頭地亂猜,頓時謠言四起,有那愛說是非的人,當著蘇軾的麵不敢說話,蘇判官一轉身,就在背後指指點點胡說八道,弄得蘇軾好不尷尬。

這件事以後,陳希亮對蘇軾越發不假辭色,時常在公事上找茬子,動不動就把蘇學士教訓幾句,擠兌得蘇軾灰頭土臉,在衙門裏簡直沒有立身之地了。

這時已到了六月初,仁宗皇帝駕崩三月有餘,京城裏的中書門下省忽然給鳳翔發來公文,陳希亮急命府裏的判官諸曹趕來議事。

知道京城來了急務,蘇軾急忙趕過來,此時法曹張璪以及府裏的功曹、戶曹、主簿等人已經在座,蘇軾問張璪:“知府大人到了嗎?”張璪忙衝蘇軾擺手兒,又指指裏屋,意思是知府正在裏頭辦公,蘇軾就在張璪身邊坐下,等著太守出來說話。

就這麽僵坐了小半個時辰,隻聽見裏屋偶爾有走動聲,似乎知府大人並沒有伏案處置公務,偏又不肯出來見客,外間屋的幾個人苦等太尊不至,嘴上不說,心裏都不太高興,卻聽身邊鼾聲呼呼,原來主簿歪在椅子上,滿臉濃髯一半散在胸前,一半蓋在臉上,旁若無人地打起呼嚕來了。

幾個人正等得著急,忽然見了這麽一出兒,倒笑了出來。蘇軾對張璪說:“古書裏說有位南郭子綦先生平時教了不少學生,這天他的學生來拜,見子綦倚著幾案仰天而臥,氣息舒緩二目茫然,就讚歎這位先生‘神遊物外,心如死灰’。子綦說道:‘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不聞地籟,汝聞地籟而不聞天籟乎?’今天咱們幾個坐在房裏好像呆頭鵝,天籟不配聽,地籟聽不到,這‘人籟’倒是聽得真切。”

蘇軾這個人牙尖嘴利愛開玩笑,現在他說起《莊子》裏的典故拿打呼嚕的主簿取樂,暗中諷刺陳知府架子太大,故意怠慢下屬。聽了這話屋裏幾個人都忍不住一笑。

蘇學士平生愛熱鬧,有點“人來瘋兒”,一個笑話逗樂了同僚,自己也來了興趣。見主簿睡得很熟,就捏起一撮胡須挑他的鼻孔,捅了幾下,主簿猛打一個噴嚏,頓時驚醒,還不知是蘇判官捉弄他,下意識地正了正官帽,捋了捋蓬亂的胡須,一臉茫然地看著蘇軾,蘇軾笑道:“可惜可惜,我等正聽大人的‘人籟’,你卻被幾根胡子‘叫’醒了。”

房裏幾個官員本來等得不耐煩,被蘇軾搞了這麽個惡作劇,頓時笑成一團。蘇軾越發來了興致,隨口念道:

“謁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豈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慍色見髯須。雖無性命憂,且複忍須臾。”

蘇軾口占一絕,引《莊子》典故諷刺了知府的怠慢,同時拿主簿的睡相打趣,輕鬆詼諧十分有趣,幾個官員除了那位還沒睡醒的主簿,全都笑得前仰後合,不想陳知府忽然推門出來,眾人一驚忙止住笑,一個個低著頭互相偷看,神色顯得很不自然。

這次朝廷發下公文,是向鳳翔府索取修皇陵用的木料,其中涉及衙前差卅分派、各項人工物料諸多事宜,陳希亮是嚴謹的人,不肯像前任宋選那樣把公事推給下屬,自己躲清閑,一直在房裏查舊例,算細賬,忙得頭都昏了。忽聽屋外眾人大笑不止,不知出了什麽事,這才出來看。哪知眾人一見他出來頓時收了笑容,全都一副鬼鬼崇崇的樣子,隻有蘇軾昂頭坐在一邊,滿臉得意的神情。陳希亮立刻猜到必是蘇軾在同僚麵前拿長官取笑兒,這些人剛才一陣陣大笑,就是在笑他這個知府!

陳希亮是個有脾氣的人,這一下子更不高興,狠狠把蘇軾瞪了一眼,回身進房“嘭”地一聲把門摔上了。

陳知府脾氣大,蘇判官的脾氣也不小,見知府當麵甩臉子給眾人看,一時忍不住氣,也不管尚有公事沒有交待,站起身來往外就走。張璪趕緊追出來拉著他:“這又何必呢?你自己也說‘且複忍須臾’……”

蘇軾正在氣頭上,哪裏肯聽,把手一甩,一陣風般走掉了。

這天晚上張璪特意跑到“蘇園”來告訴蘇軾:“京城發來公函,為仁宗皇帝修造山陵,命鳳翔府采伐上好木材送往京師以供建陵之用。此是皇綱,拖延不得,太尊命你立刻寫告示下發各縣,督促辦理。”

為仁宗皇帝建陵果然是天大的事,可蘇判官白天和知府賭氣而,上頭發來的公文竟沒看到,所需木材的數量、尺寸一概不知,這個公文怎麽寫?若明天到了衙門卻拿不出文書,算是個不小的過失!陳希亮這些日子正找他的麻煩,這不是送個話柄給人家抓嗎?

要想不擔這個過失,就得連夜把京城發下的文書拿回來看。可公文放在知府手裏,蘇軾白天負氣而走,半夜又跑回去求人,這份難看就不用說了……

見蘇軾左右為難。張璪忙從袖子裏拿出一張紙來:“中書門下省的公文我大概看了,湊合著寫了個告示,你潤色一下明天交上去吧。”

俗話說得好: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張璪今日之舉真是雪中送炭!蘇軾心裏感動得不知說什麽好,半天才歎了口氣:“想不到邃明今天救我一命!”

要說張璪救了蘇學士一命,未免誇大了。可今天張璪拿出這麽一張紙來,實在是保全了蘇學士的麵子,而蘇軾平時真把臉麵看得比命還重,從這上頭說起來,“救命”二字也沾邊兒。

送走張璪,蘇軾一肚子都是火兒,不急著抄那篇告示,先在紙上寫了一首長詩:

“狂雲妒佳月,怒心千裏黑。佳月了不嗔,曾何汙潔白?

爰有謫仙人,舉酒為三客。今夕偶不見,汍瀾念風伯。

毋煩風伯來,彼也易滅沒。支頤少待之,寒空淨無跡。

粲粲黃金盤,獨照一天碧。玉繩慘無輝,玉露洗秋色。

浩瀚玻璃盞,和光人胸臆。使我能永延,約君為莫逆。”

蘇學士這首詩成句倉促,隻算是一首平平之作。詩裏把自已比作“佳月”,指陳知府為“狂雲”,斥責陳希亮妒賢嫉能,壓製他這個賢才。最後“使我能永延,約君為莫逆”一句說的是他和張璪的交情。

真可惜,這首詩中的“狂雲”、“怒心”、“莫逆”三處蘇學士全看錯了。於是這首不起眼的詩作淹沒在浩如煙波的“蘇詩”中,不為後人所看重。

一派天真,全無知人之明,這是蘇子瞻的天性。就像他自己對夫人說的:“在我眼裏世上個個都是好人,玉皇大帝來了我陪他喝酒,要飯花子來了我也陪他喝酒。”這是實話。

終其一生,蘇學士永遠沒有知人之能,永遠把天下人都當成好人來處,不管因此吃多大苦受多大罪,至死不改。

天性如此,也沒辦法。

采辦木料的“皇綱”還沒辦完,吏部來了公文,法曹張璪“磨勘”三年政績優異,交卸法曹一職入京另有任命。接了這個消息,一心想升官的張璪樂不可支,府判官蘇軾卻黯然神傷。

兩年前蘇軾剛到鳳翔的時候如魚得水,知府待他如同上賓,又有張璪這個好朋友陪伴左右。哪知宋太守剛離任,張璪又要回京,從此鳳翔府隻剩蘇軾一個人,守著一位莫名其妙的冷臉太守,日子可真是難過了。

到這時候蘇軾才知道孤單的可怕,對未來也生出一種莫名的茫然。心想與張璪相交一場,沒給過人家半點好處,反是張璪幫了他不少,如今還欠著人家幾十貫舊債還不上,心裏不免慚愧,決心好好備一份禮物送給這位好朋友,就認認真真寫了一篇文章,細心抄錄下來,專門在家擺了小宴給張璪送行,酒過三巡才把這寒酸的禮物拿出來,紅著臉說:“兄弟有鯤鵬之誌,必將展翅而起,我沒什麽東西送你,隻有一篇文章,兄弟留個念想吧。”張璪連忙道謝,接過來紙箋打開來看,卻是一篇齊整的文章,題目為《稼說》,其中寫道:

“曷嚐觀於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餘。其田美而多,則可以更休,而地方得完,其食足而有餘,則種之常不後時,而斂之常及其熟。故富人之稼常美,少秕而多實,久藏而不腐。今吾十口之家而共百畝之田,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鋤耰銍艾,相尋於其上者如魚鱗,而地力竭矣。種之及時,而斂之常不待其熟,此豈能複有美稼哉?

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過今之人也,其平居所以自養而不敢輕用以待其成者,閔閔焉如嬰兒之望長也。弱者養之以至於剛,虛者養之以至於充,三十而後仕,五十而後爵,信於久屈之中,而用於至足之後;流於既溢之餘,而發於持滿之末,此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

吾少也有誌於學,不幸而早得與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謂不早也。吾今雖欲自以為不足,而眾且妄推之矣。嗚呼!吾子其去此而務學也哉,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吾告子止於此矣。”

蘇學士送給張璪的禮物要說寒酸,白紙一張;要說值錢,萬金難買。

張璪是蘇軾在鳳翔結交最深的好友,為了寫這篇文章,蘇學士伏案多日數易其稿,成文後又仔細謄寫,全文數百言,字字穩重紮實如法帖一般。像這樣認認真真寫東西大概隻有“賢良方正極言直諫”大考的時候了。而《稼說》文辭之精美,內涵之精深,又是北宋文章中的精華,其中“博觀約取,厚積薄發”一句真如黃鍾大呂振聾發聵,成為千古警句。自從《稼說》問世以來,多少勤學苦讀的才子把這八個字當成畢生的座右銘,因之而成才成事的數不勝數。

張璪也是個讀書人,知道這篇文章的份量,謝了又謝,把這幅尺牘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

張璪回京之後果然得了一步高升,後來更是飛黃騰達,直做到知諫院兼禦史知雜事,成了大宋朝最有權勢的官僚之一,這篇價值千金的《稼說》被張璪在住所正堂的牆壁上整整掛了十年,直到宋神宗元豐二年才取下來,撕碎燒掉了。

也是那年,張璪這個人壞了良心,在知諫院任上聯合幾個酷吏親手設計“烏台詩案”,幾乎殺了蘇子瞻。

當然,張璪等人不過是幾個酷吏,真正一心要殺蘇子瞻的並不是這個張邃明,幕後其實另有黑手,這是後話了。

蘇軾這個人是天才氣質、孩子脾氣,對人的好惡、辦事的勤疏全憑一時情緒,喜歡什麽人就喜歡得不得了,討厭誰了,就厭惡得藏不住。

經璪走後,蘇軾麵前隻剩了一個冷麵無趣的陳希亮,時時把蘇判官呈上的公文擲還,命他重寫,隨便找個茬子就叫他過去訓斥一頓,弄得蘇學士每天進衙門就是厭煩,辦公務如同受刑,這個背時的簽判簡直幹不下去了。

轉眼已經到了七月中,夏秋交替,陰盛陽衰,一個要緊的節氣——中元鬼節眼看就要到了。

每年七月十五是中元節,相傳這一天地府之門大開,鬼魂從九泉下出來接受神靈檢校,有罪的要罰,無罪的就借這機會接受家人的供奉。所以對鬼而言中元節如同新年一般,對活人來說這一天要敬神祭祖,絲毫馬虎不得。

中元節是大節氣,不但百姓要祭祀,官府也要行禮。早在節前數日知府陳希亮就把蘇軾找來,命他寫下三道祭文交給主簿收著,中元節這天,依例由知府引領全府上下各級官員到城隍廟獻上三牲貢品,捧出首道祭文拜祭城隍老爺、文武判官、各司諸神以及甘柳、範謝二將軍和日遊神、夜遊神、牛馬神、枷鎖神諸般鬼吏。祭祀已畢,又在鳳翔知府衙門堂前供奉天、地、水三官大帝神位,設擺香案,陳列供品,知府大人率領鳳翔縣令、府判官、功、倉、法、士、戶五曹官員及主簿、孔目、押司、書辦等人酹酒祭祀,請出第二道祭文,由知府誦讀後在三官神位前焚化;退入二堂再次設祭,請出第三道祭表祭祀諸鬼,祈求人財興旺五穀豐登,依然敬酒焚化。然後各位官員入後堂歸座,共聚小宴。

然而在城隍廟行禮的時候眾人已經發現今年的中元節聚會上少了個人,就是鳳翔府簽判公事蘇子瞻。

原來中元節前一天晚上蘇軾興致不錯,叫夫人弄了兩個菜,端來一壺酒,對月獨酌,一直喝到二更才休息。

蘇軾喜歡喝酒,卻沒酒量,頭天晚上喝多了酒,到天亮仍然睡得東倒西歪。因為蘇軾並未提起衙門裏拜神的事,夫人也不知道,看他躺在**犯懶就過來催促,可蘇軾推說頭疼死活不肯起身,幾次驅趕不動,夫人也沒辦法,隻好任他在**睡到太陽落山才爬起來。

中元節府宴,衙門裏隻有蘇軾一人沒到,第二天才搖搖晃晃到府衙來辦公。剛在公事房裏坐穩,楊疙瘩已經在外麵探頭兒,蘇軾忙問:“有事嗎?”

楊疙瘩是個老實人,腦子慢膽子小,自從屁股上挨了十板子,這個老實疙瘩簡直成了驚弓之鳥,別說像從前那樣追著蘇判官的屁股後頭奉承,見了麵連話都不敢多說了。如今知府有令不傳不行,大著膽子結結巴巴地說:“太尊請大人過去有話說。”說完這句話就把脖子一縮飛一樣走開了。

蘇軾心裏知道陳知府叫他為什麽事,也不著急,故意把手裏的公文寫完,這才慢吞吞到二堂報到。

陳希亮本就嚴厲,今天心裏有氣,臉上更是凶相畢露,見蘇判官像個拉車的懶驢一樣酸眉搭眼地慢慢磨進來,也不讓座,沉聲問:“昨天中元節府裏祭祀神鬼,這事你知道嗎?”

既然沒有座位,蘇軾隻得站著,嘴裏勉強答了兩個字:“知道。”

蘇軾這副懶散樣子陳希亮最看不得,黑著一張臉問:“知道為何不來?”

蘇軾有氣無力地歎了一聲:“下官偶染風寒,病得起不來床,無法行禮。”

陳希亮的一張黑臉嚇退過無數人,偏偏蘇學士漫不在乎,現在他用這種話搪塞上司,看著真不像府判官,倒像個頑童在應付私塾先生。陳希亮哪能讓他糊弄過去,硬梆梆地問:“你現在自己到府辦差,行動如常,昨天能病到哪裏去?我看你分明是故意不來赴會!”

陳希亮早年是個帶兵打仗的角色,行慣了軍法,身上有一股子武夫氣。如今抖起威風來蘇軾也有三分畏懼,順口賴道:“下官實在有病,今天剛好了些……”

“既然有病,為何不告假?”

“昨天不能到府辦差,今天才補報的。”

蘇學士本是個大才子,如今卻擺出一副不成才的嘴臉,分明是破罐破摔的意思。陳希亮經的大事多了,看出蘇軾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這樣一句來一句去沒意思,就把語氣放緩了些:“為官的人公事要緊,一點小病都撐不住,將來還能辦大事嗎?何況中元節闔府官員聚會,你托病不到,以後人家難免拿這些事說嘴!孔夫子說:‘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你讀聖賢書,這些總記得吧?後麵聖人又說什麽?”

孔子說:“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已者。過則勿憚改。”意思是說君子處理公務的時候一定要鄭重其事,否則就不能樹立威信;學習上不能鄭重其事,學業就不穩固;給人辦事也要鄭重其事,這才能體現出敬業和誠信的品德;不要和那些不知鄭重、不能敬業、品德不如你的人交朋友。發現自己在為人處世方麵犯了不敬業、不鄭重的過錯,不要忌諱,務必勇敢改正。這些話是君子修身的法則,向來被儒生們推崇。

《論語》是天下儒生修身齊家的法典,《論語》裏的話蘇學士哪能不明白?可陳希亮聲色俱厲拿這些話責問他,簡直像老子訓斥兒子一樣,蘇軾心裏對這位老前輩卻沒有這麽多敬意,根本不接話茬,隻淡淡地說:“老大人有公事要交給下官嗎?”

蘇軾從頭到尾都是這個態度,陳希亮越看越氣,操著一口川音訓斥他:“別人說你是啥子‘賢才’,我看是個庸才!同你講理一句也講不通!你這個樣子將來哪能辦成大事?”

蘇軾倔頭倔腦頂了一句:“卑職一個府判官能辦什麽大事?”

陳希亮是個炮仗脾氣,給蘇軾連連頂撞,頓時惱了:“既然你不曉得自己有錯,好,我就上劄子彈劾你,看吏部咋樣治你的罪!”手指房門大斥一聲,“出去!”蘇軾隻得灰溜溜地退了出來。

幾個月後,吏部公文發至鳳翔:因蘇軾中元節不參與府會,特予申斥,罰銅八斤。

大宋朝講究君臣共治,天子不誅文臣,對臣子的處罰不像曆朝那樣殘酷,最大罪過也僅是流放,平時有細小過失僅是申斥而已。加之商業繁榮,銅錢流通太快,銅料總不夠用,於是官員略有小錯總被處以“罰銅”,多者可至數百斤,少者不過幾斤。蘇判官不赴中元節會實在是個芝麻粒兒大的過失,吏部僅給他一個空頭申斥,罰銅八斤,算是最輕的處分了。

可這個小小的處分已經叫蘇軾對陳希亮更加厭惡,回到家裏就和夫人嘮叨。有趣的是夫人平時說話總向著自家人,這次卻不幫他,反而說他:“中元節府會是件大事,別的官員都到了,偏你不到,像什麽話!同僚們看在眼裏,都把你當成任性的糊塗人,以後你說話辦事還有信用嗎?快三十歲的人了,官也做了好幾年,怎麽不知道輕重?我看陳太守治你治得太輕,要是我,幹脆罰你八百斤銅!看你長不長記性。”

蘇軾心裏正委屈,又被夫人數落了幾句,一氣之下甩臉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