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現在蘇學士倒了黴,時運全壞,事事不順整天悶在房裏發呆,說不出的別扭。忽然想了個主意,硬著頭皮去和知府商量,說今年天旱少雨,百姓日子難過。去年太白山求雨頗有應驗,今年想再到太白山求雨。陳知府好歹答應了。
蘇判官上次求雨是一片誠心,這回又上太白山,心意沒那麽真誠了,暗中想得是:雨能否求到且不管,好歹躲半個月清靜,借山中靈氣洗洗身上的晦氣。
這樣的心,求不到雨!
要進太白山先到周至縣。當地百姓還記得這位“蘇賢良”,見他又來了,都覺得這次必能得雨,一傳十十傳百,一天功夫就聚了兩三百人,都要追隨蘇軾進山。蘇判官既好麵子又好熱鬧,也不推辭,就帶著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登上太白,照例設壇做法獻上青詞,等了好久,瓦藍的天空中連一絲雲彩都看不見。蘇軾不甘心,又在山上道觀裏住了三天,結果天天都是響晴白日,半個雨星兒也沒求下來。
運氣這東西真有意思,說個順遂,一順百順;說個不順,處處是坎兒。
現在蘇軾運氣欠佳,連天池裏的龍王都不拿他當回事了。雨求不到,隻好灰溜溜地下山。剛走到半山腰,忽然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吹得人立腳不穩,那些跟隨來求雨的百姓都慌了神,認為是山神發怒,得趕緊找地方避風。蘇軾被龍王坑了一回,心裏正不痛快,聽說山神也來找他的麻煩,氣得指著山峰大吼:“我的命由上天掌握,小小山神能奈我何!你弄些風來唬我,老子才不怕你,有本事把風吹得更猛些!”不聽眾人勸說隻管走自己的路,連滾帶爬走下山來,好歹也沒出事,氣呼呼地回到周至縣衙,剛進二堂,一個穿黑袍的大漢迎上來笑道:“子瞻這時候才回來,讓我好等!”定睛一看,正是在鳳翔左近商州府做官的老朋友章惇。
人生有四大樂事: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今天的蘇子瞻百事不順煩悶至極,想不到遇上一位好朋友,大喜過望,忙問:“子厚怎麽在這裏?”
章惇笑道:“我在商州做了三年縣尉,去年升了商洛縣令,這次到京兆府武功縣辦事,正在等候公文,聽說周至一帶山川秀美,特來此地一遊,正好子瞻也到太白山求雨,就想和你同遊,哪知賢弟進了山就不肯出來,害我在縣裏等你三天了。”
章惇這個人才學出眾魄力十足,和他相處總有種痛快淋漓的感覺。蘇軾雖然和張璪在一起共事,與章惇前後隻見過幾麵,心裏喜歡章子厚反而勝於張邃明。現在他心裏正煩,求雨又是個閑差,早幾天晚幾天都不要緊,正好和章惇同遊山水。在縣城歇了一晚,第二天就和章惇一起進了樓觀台。
樓觀台是終南第一勝景,相傳老子在此寫成《道德》五千言。所以樓觀台自古為道家名山,風景名勝多不勝數。蘇軾和章惇從清平鎮進山,一天就走到樓觀台下,隻見林澗清幽草木潤澤,山中遊人如織,秦地風俗淳厚,百姓待人友善,遊人或宿於農家,可寄於道觀,住得十分安逸。蘇軾二人也找了個道觀住下,無菜,無酒,甚而無茶,吃一碗黃米飯,喝幾口古井水,隨遇而安,別有一番趣味。第二天由此登山,下午到了五郡城。
所謂“五郡城”其實又是一座道觀。相傳古時有兄弟五人進山做了隱士,建起一座石屋,後人就以石屋為基礎建成了這座道觀,規模不小,可惜山深林密遊人來得少,顯得荒涼。幾個道士恬淡隨和,讓兩人在道觀過夜,一個錢也不收。道觀裏有一通古碑,仔細讀了才知道,這碑竟是唐明皇李隆基立的,寫的是唐明皇遊樓觀台,夜宿五郡城,老子托夢與皇帝相見,祝禱唐明皇享國長久……
這碑若在唐朝或許還能騙人,宋人卻知道唐明皇是什麽下場,不用問,“老子托夢”也是自欺欺人的謊話,一笑作罷。
在五郡城休息一晚,蘇軾和章惇更往深山中走去。一路南行到了授經台,相傳老子寫成《道德經》後在此處交給縣尉尹喜。可到了地方一看,山峰逶迤怪石橫生,既無房舍也無台閣,“授經台”虛有其名而已。
眼看授經台並無可遊覽處,二人隻得繼續南行。一路都是下山,越走越低,忽然山路一轉到了平地,原來已經出了山,放眼皆是村莊田野,山路旁有座小廟,名為大秦寺,進寺去問,和尚告訴他們:向前已無風景可尋,回頭往西有一座仙遊潭,潭後有東、西兩條路,各自通往一座小廟,都是沒人住的破廟,當地人稱為南寺、北寺。沿東路可到南寺,沿西路直通北寺。隻是:“兩條路都不好走,平時沒人往那邊去。”
和尚不說這話蘇軾他們也許還沒興趣,聽說不好走反而來了興致,轉身直奔仙遊潭而來,走了十幾裏到了一處叫黑水穀的地方,隻見山穀兩側都是白花花的斷石絕壁,中間一座深潭,潭水烏黑,寒氣沁人,看似有百丈之深,周圍無路可走,隻有一根合抱粗的木頭橫架在山壁上,距水麵約有十來尺高。隔著深潭向對麵山上看去,叢林間隱約露出石塔一角,高不過三四丈,崩壞的塔頂上斜冒出一株小樹來,好像胡人帽盔上插的野雞尾巴,這大概就是和尚告訴他們的“南寺”了。
雖然早知“道路難走”,可未到此處,蘇軾也想不到這裏竟有一座嚇死人的怪橋。已經走到這裏,好歹要過去看看,就和章惇兩人順著石壁攀援而下,到了獨木橋頭,隻聽山風過耳呼呼有聲,低頭看,溪水橫流白沫四濺,蘇學士頭暈眼花,腳也軟了,忙說:“這裏過不去了,咱們往回走吧。”
章惇把那獨木橋看了一眼,對蘇軾笑道:“前人能架橋,後人就沒有過不去的道理。子瞻不去,我一個人去。”毫不猶豫下了石台,平伸雙臂二目直視,抬腿走上獨木橋,開始走得慢,越後來越快,最後的兩三丈竟如閑庭信步一般,轉眼功夫已渡過深潭到了對岸,笑著衝蘇軾招手,見蘇軾仍然不敢下來,又背著手兒走上獨木橋,左右觀望如觀花賞景,慢悠悠地走了回來。
章惇如此膽量真令蘇軾佩服,忍不住說了句:“我看子厚將來必能殺人!”
蘇學士這話其實是讚揚之詞,因為宋代重文治輕武功,以至豪傑零落,國無良將,蘇軾說章惇“能殺人”乃指能鬥胡虜而言。但這話說得突兀,章惇還是一驚,忙問:“此話何解?”
蘇軾趕緊解釋道:“人的天性惜命懼死,子厚不惜性命,敢履死地,這樣的人必有殺賊鬥寇的勇氣。”
聽了這話章惇才釋然,笑著說:“這沒什麽,小橋就在腳下,子瞻大可一試。”
蘇軾其實不敢過橋,被章惇一說更不好意思,不答他的話,卻打趣道:“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某不與也。’子厚有暴虎馮河之勇,倒令在下畏懼,不知該不該交你這個朋友了。”
蘇軾拿孔子之典和章惇開玩笑,其實是替自己遮羞。章惇生性豪爽也不介意,哈哈一笑:“孔子‘暴虎馮河’之言是對子路說的,可孔子與子路名為師徒實是兄弟,相伴幾十年片刻不離。子路被殺死在衛國,孔子覆醢而哭如喪手足。子瞻雖賢,尚不能比孔子,愚兄也不敢比子路,但你我的交情也如兄弟手足,這上頭敢和先賢媲美,你說是不是?”
章惇這話說得真好,蘇軾正在困頓之時,聽了這暖心窩子的話更是感動,拉著章惇的手不知說什麽好。
章惇又鼓動蘇軾過獨木橋,好去南寺遊玩,蘇軾再三鼓足勇氣,到了橋邊仍不敢過,沒辦法,二人隻得原路折返。
這天夜裏蘇軾和章惇就在山民家裏住宿。這家主人會釀酒,端了一大壺濁漿出來,當地人叫這東西“醪糟子”,入口酸甜很是開胃,可惜赤貧人家有酒無肴,多少有些掃興。蘇軾就問:“你這裏有野味嗎?”
那山民回身出去,半天,手裏抓著個圓滾滾的東西回來。蘇軾湊近前一看,這東西能有兩三斤重,胖墩墩的像隻大老鼠,在人手裏扭動掙紮,嘴裏呼呼地發威,樣子十分有趣。章惇倒認得這家夥,告訴蘇軾:“這是芒狸。”
章惇是福建人,說起家鄉話來蘇軾聽不懂,那鄉農操著秦音笑道:“這叫個竹鼠子。”
此時的蘇子瞻萬事不關心,隻知道肚餓,急著問:“這東西能吃嗎?”
“好吃!這東西滑得很,平時難得捉到。”章惇又把這胖家夥看了半天,“想不到這裏也有此物,足有三斤重吧?這麽大的芒狸子不多見。”
蘇軾平生有三個愛好:一愛詩賦文章,二愛與人爭辯,第三就是愛吃。聽說這胖家夥是一道山珍,也不介意它長得像個老鼠,興衝衝地說:“既然好吃,就把它燉來下酒吧。”那山民把竹鼠子提下去,不大會兒功夫就燉好一鍋,還沒端上席,香味兒先已飄進來了。蘇學士嘴饞心急,三腳兩步走出去,就著鍋裏撈了一塊忙不迭塞進嘴裏,隻覺滾燙濃香鮮美無比,趕緊端著瓦盆子飛跑進來,章惇這裏也兩眼放光,口水直流,兩位學士一個蜀人一個閩人,都是好吃的主兒,你一塊我一塊狼吞虎咽,不大功夫一鍋竹鼠吃了個精光,大半壇子醪糟也見了底。
這一夜章縣令和蘇判官席地而臥,抵足而眠,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下山之前,章惇在山口石壁上墨筆大書:“惇自長安至終南謁蘇君軾,因與蘇遊樓觀、五郡、延生、大秦、仙遊。”蘇學士也在山壁留詩一首:
“東去愁攀石,西來怯渡橋。碧潭如見試,白塔苦相招。
野饋慚微薄,村沽慰寂寥。路窮斤斧絕,鬆桂得幹霄。”
蘇子瞻是個老實人,把自己不敢過獨木橋的事都寫進詩裏去了。之後兩人返回周至縣,又在縣城住了一晚,第二天才拱手道別。
從這天起,蘇軾和章惇整整做了二十三年的好朋友。“烏台詩案”蘇軾蒙冤,章惇還曾為他爭過公道。可惜隨著朝局的變化,黨爭之中蘇軾、章惇成了對頭。到元祐元年,官居樞密使的章惇被元祐黨人打下台去,元祐八年哲宗親政,章惇重新掌權,立刻對元祐黨人痛下殺手,偏偏蘇軾身上背著虛名,都說他是“舊臣首腦智囊”,首當其衝,被貶海南……
政治是一池糞水,涉足其間的人難得幹淨,是非曲直也拉扯不清。後人隻知道蘇軾沒有害過章惇,而章惇害過蘇軾,卻不知章惇害人也有其不得已處。四十年後這兩人都將老死,蘇軾仍認章子厚是好朋友,可那時的章惇已不敢再見蘇子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