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山求雨不成,陳太守倒沒責任蘇判官。卻又派給他另一件差事:為皇帝建陵寢的木料已經從終南山運送到渭河邊,立刻紮成木排放到黃河,運往汴京。

此時仁宗皇帝下葬的日期已定,就在治平元年十月,所以十月以前陵寢必須完工。也就是說派給鳳翔府的建陵木料必須在八月以前全部送至汴京。稍有延誤,罪過不小!蘇軾不敢耽擱,立刻趕到工地,哪知到渭河邊一看,蘇判官整個傻了眼。

渭河斷流了!

宋英宗治平元年是個大旱之年,渭河,這條黃河的大支流竟已旱得見了底!很多河段青草都長到半人高,連河底的淤泥都幹涸了……

給仁宗皇帝建陵的數千棵大木料已經送到河邊,渭河卻“不見”了!京城裏的官員才不管鳳翔府的難處,隻知道要建陵寢就用木料,沒有木料就治下邊官員的罪!鳳翔府、周至縣這些官員知道木料送不上去烏紗難保,立刻決定:既然渭河沒水,就用人挑肩扛,抬也要把這幾千棵木頭抬到有水的地方去!民夫可以累死,工期絕不能誤!

權力這東西天生就帶著罪惡,官做得越大,罪過也就越大。

比如大宋仁宗皇帝趙禎,是位寬儉仁愛、賢明有德的君主,這樣的好皇帝一千年難得出一個,大宋百姓沒有不稱讚仁宗皇帝“仁厚”的。可仁宗死後修一個陵墓,立刻虐害百姓十多萬,加上這些人的親戚眷屬,隻這一下就有幾十萬人對這位皇帝破口大罵!若仁宗泉下有知,聽到幾十萬人齊聲痛罵,他大概不再想要什麽陵寢,願意像個普通人一樣草草埋葬,隻求不要遭子民們的唾棄。

可惜仁宗死後無知,奉旨督造山陵的宰相韓琦也聽不到百姓的哀哭,隻知道仁宗皇帝十月就要下葬,陵墓必須按期修好。於是官員們不顧地方大旱,渭水已涸,硬逼著百姓用人力扛挽木料向黃河運送。這些三四個人合抱的大木材每棵重逾千斤,幾百民夫肩扛大繩拉著木料在爛泥裏一步一滑,其艱苦實非言語可以形容。鳳翔府、周至縣的官差都知道這次接的是皇綱,誤了事吃罪不起,不問百姓疾苦,隻管狠下心來提著皮鞭沿路抽打喝罵,催逼民夫。可人少料重,實在辦不成事,為了完成皇命,地方官也顧不得什麽條例規矩了,立刻派衙役人等四處抓夫,扔給一根杠子一條大繩,立刻變成抬杠拉纖應付“皇綱”的苦役,被逼做這牛馬一樣的苦差,每天都有成百人累倒在工地上,見有人倒下,官兵差役上來就是一頓打,那些挨了打還能爬起來的就繼續做工,實在爬不起來的拖到一旁,差人立刻又到附近村裏抓人派役,頂替這些倒下的人。

做官的人有時候真如禽獸一般,明知道昧良心的事還要去辦。

現在鳳翔百姓忍饑挨餓受這大苦,官兵差役棍棒交加,驅之如同牛馬,蘇軾看得心如刀割,偏偏統領這些衙役們打人逼差的正是他蘇判官!那些挨餓挨打的百姓就在腳下哭泣,他連句安慰的話也不敢說;那些怒火中燒的百姓們拿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背後大聲小聲咒罵他,蘇軾連頭也不敢回,心裏慚愧欲死。為了應付皇綱,隻能昧起良知狠下心腸像個禽獸一樣喝斥百姓,逼這些可憐人拿一條賤命給死去的皇帝效勞。

一天差事應付下來,蘇軾的心真比拉纖的人還累,回到宿處無心洗漱,躺在鋪上兩眼望天怎麽也睡不著,忽然爬起身來,執筆揮毫寫下一首小詩:

“橋山日月迫,府縣煩差抽。王事誰敢訴?民勞吏宜羞。

中間罹旱暵,欲學喚雨鳩。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

渭水涸無泥,菑堰旋插修。對之食不飽,餘事更遑求。”

寫罷自己又看了兩遍,獨對孤燈,潸然淚下。

就這樣白天在工地上耀武揚威裝禽獸扮畜生,晚上一個人喝悶酒,歎氣,偷著掉眼淚,死扛活扛,總算把運木頭的苦差事應付過去,蘇判官整個人也快散架了,拖著兩條腿回到家,往**一倒立刻病了一場,躺了六七天才起得來床。

到這時蘇學士才注意到,隔壁太守府裏不知什麽時候築起了一座土台子。

古人講“仁者愛山,智者樂水”,陳希亮本是進士出身,也有風雅的一麵,雖然前任宋太守留下一個不錯的園子給他住,陳太守仍覺得有些地方不盡人意。想起鳳翔周邊有終南勝景,可惜坐在府裏卻看不見這些好景致,就命人在後園挖了一方池塘,取出的土堆成一座高台,取名為“淩虛台”,專為觀景飲宴之用。

蘇軾在外頭應付苦差的時候這座淩虛台已經築成,陳太守仰慕蘇判官的文彩,也知道這一年來兩人之間鬧了不少別扭,想借機緩和一下,就專門把蘇軾找去,和顏悅色地請他幫忙寫一首《淩虛台記》,準備刻成石碑立於台下。

早先太守找蘇軾的麻煩,挫蘇軾的威信,折蘇軾的麵子,甚而因為小事彈劾蘇軾,這都罷了。這次竟派蘇判官監督運木,讓蘇軾遭千夫指受萬人罵!蘇子瞻對陳太守的厭惡憤慨達於極頂,儼然收束不住,必得一番嘲罵,哪怕因此丟官罷職也在所不惜。現在陳太守請蘇學士給淩虛台寫一篇文字,正好!蘇軾立刻跑到太守園內,當著知府和在大群府縣官員的麵揮筆寫下一篇莫名其妙的曠古奇文,這便是著名的《淩虛台記》:

“國於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於終南;而都邑之麗山者莫近於扶風。以至近求最高,其勢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嚐知有山焉。雖非事之所以損益,而物理有不當然者,此淩虛台之所築也。

方其未築也,太守陳公杖屨逍遙於其下,見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纍纍然如人之旅行於牆外而見其髻也,曰:‘是必有異。’使工鑿其前為方池,以其土築台,高出於屋之危而止。然後人之至於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為山之踴躍奮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淩虛。’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為記。

軾複於公曰:‘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以蒙翳,狐虺之所竄伏,方是時,豈知有淩虛台耶?廢興成毀相尋於無窮,則台之複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嚐試與公登台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祚也,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計其一時之盛,宏傑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於台而已哉!然而數世之後,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頹垣無複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於此台歟?夫台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麵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已言於公,退而為之記。”

蘇學士一生所著文章,這篇《淩虛台記》是個異數。在此文中蘇軾毫不客氣,一開篇就笑話鳳翔知府陳希亮居於終南群山之中而“未嚐知有山”,又說他 “見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纍纍然如人之旅行於牆外而見其髻”,看見個頭發疙瘩一樣的破山頭子就興奮起來,居然花大力氣築這個淩虛台,公然譏諷陳知府趣味粗俗,見識鄙陋。

這還不夠,蘇學士又拿秦穆公的祈年殿以及漢、隋、唐幾代宮室來做比方,詛咒陳知府築的淩虛台像前人那些宮殿一樣“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如此數落陳知府還嫌不過癮,幹脆指著鼻子詛咒陳希亮說:“台猶不足以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言語中真恨不得陳希亮立刻丟官罷職坐牢倒黴才好!最後更加上一句“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意思是說:人生在世隻有品德操守才值得誇耀,築個台子能當甚事?指責陳知府無德無行,隻會築個高台吹牛炫耀,簡直就是個老廢物……文章寫到這個地步,真有點拿陳知府不當人看的意思了。

若說陳希亮是個大奸大惡之人,實在談不上;若說蘇判官和陳知府有深仇宿怨,更談不到了。既非大奸大惡,又無深仇宿怨,蘇學士當著前輩長官陳希亮和一群同僚的麵寫出如此刻薄的文字,隻能說明蘇學士這個人太幼稚,不懂事。

孔夫子說“君子不重則不威”,這話是對的。君子一定要鄭重其事才有威信。蘇子瞻其實是個君子,他這一輩子最不懂事、最不像話、最不鄭重其事的,就是當眾寫下了這一篇《淩虛台記》。糟糕的是這篇不懂事、不像話、不鄭重的惡毒文章即將被刻在淩虛台前,從此磨滅不掉。也就是說,從這一天這一刻起,蘇子瞻的道德操守將永遠留下一個汙點,即使過一百年也擦不掉了。

——除非蘇軾能向被他侮辱的陳希亮公開道歉,而陳知府又肯原諒他,此事才有轉機。

可惜,蘇軾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他現在是下了狠心,拚著官不做了也要出胸中這口惡氣!眼看淩虛台上眾官員麵麵相覷,陳希亮氣得臉色青黑,蘇軾倒覺得痛快,冷笑著衝眾人一抱拳,昂首挺胸走下淩虛台去了。

寫罷《淩虛台記》,蘇學士也知道在鳳翔府肯定混不下去了,幹脆破罐破摔,寫了一個假條遞到衙門裏,自己在家大被蒙頭睡了兩天糊塗覺,到底躺不住,第三天早早起來,悶著頭吃了早飯,也不和夫人說話,換上一身黑布袍子晃晃悠悠出了東門到山裏散心去了。

鳳翔府周邊山勢不高,山穀一片片田野房舍,雞鳴犬吠村野相聞,這恬靜無爭的氣象讓蘇學士胸懷稍解。走累了就在溪邊石頭上小坐,肚子餓了,就到路邊野店吃一碗麵條,喝兩口井水,直耽擱到天色將晚,眼前已是山氣氤氳霧嵐升騰,草叢裏野兔奔躥,樹林裏鳥鳴啾啾,靜謐中帶著一股肅殺之氣。蘇軾腿腳也累了,不敢往深處走,就在路邊坐著休息。

正在此時,忽聽前邊蹄聲得得,山路上走出兩位壯士,都穿著短衫裘褲,身背硬弓,挎著插滿羽箭的牛皮箭袋,走在前麵手裏還提著一柄虎叉,後邊那人牽著兩匹馬,馬鞍旁掛著幾隻山雞野兔,說笑著往這邊走來,見蘇軾坐在路邊也不招呼。蘇軾心情不好,也懶得搭理這兩個獵人,眼看著兩人從麵前走過,卻聽得草叢裏“撲楞”一聲響,一隻山雞被人聲驚起,扇著兩隻短翅膀往山崖頂上飛去。

見有獵物,兩個獵人都來了精神,前麵這人扔下虎叉,抽弓搭箭一箭射去,那支利箭從山雞翅邊掠過,隻擦掉幾根羽毛,山雞受了驚,嘴裏嘎嘎怪叫,兩隻翅膀用力撲騰,飛得更快了。後麵的獵人也抽出弓箭射去,山雞似乎有了防備,半空中忽然轉了個圈子,這一箭遠遠飛過一旁,前邊的獵人又抽箭去射,仍然射了個空,眼見山雞已到崖頂,就要沒入灌木叢中,山路上忽然撞出一匹怒馬,馬上騎士口銜韁繩,左手挽弓右手搭箭,弓弦響處,一箭把那隻山雞射了個對穿!順著崖頭滾落下來,掉進一片樹棵子裏去了。

見這獵戶射得好箭,前麵的兩人齊聲喝彩,連坐在路邊的蘇學士也忍不住叫了聲好!

提虎叉那人急忙鑽進樹棵子裏去尋山雞,射中山雞的獵人收了弓箭翻身下馬,粗聲大嗓地笑話同伴:“你龜兒也學人挎張弓,連個雀兒都射不下來!”回頭看見路邊的蘇學士,微微一愣,定睛瞅了半天,走上來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這不是子瞻嗎?”

想不到這個矯健的獵人居然認得自己,而且說著一口熟悉的川音,可蘇軾實在認不出他來。這獵人十分豪爽,見蘇學士發傻,又在他肩頭拍了一下:“用力想!想起來請你吃野味,想不起,老子一腳把你踢到水溝裏。”

佛家常有“打入”一說,俗話叫“當頭棒喝”,凡是不能悟的,忽然打他一棍,吼他兩聲,也許能悟。蘇學士也有這個手段,被人家連打帶吼,忽然開靈蓋上開了一竅,頓時想起:“你是陳慥?”

見蘇學士想起來了,那獵人哈哈大笑,一把摟過蘇軾的肩膀對牽馬的朋友說:“這是我們西蜀第一才子,今天讓你兩個不認字的家夥見識見識!”又問蘇軾:“咋在路邊坐著嘛?”也不等蘇軾回答,已經扯著他的手不由分說推蘇學士上馬,“走,回去喝酒喝肉,邊喝邊聊!”

在這麽一個豪爽漢子麵前蘇學士隻能任人擺布,四個人三匹馬出了山嘴,找一家小店坐了,立刻讓人燙酒,收拾野味,陳慥這才和蘇學士對麵而坐說起話來。

這位陳慥字季常,是鳳翔知府陳希亮的小兒子。

陳希亮有四個兒子,長子陳忱、次子陳恪、三子陳恂都考中進士做了官,隻有第四個兒子陳季常是個不成器的貨色,從小桀驁不馴,不肯讀聖賢書,隻愛騎射搏擊之術,年輕時就以拳腳槍棒聞名鄉裏,長大後周遊四方到處求師訪友,學得一身過硬的本領。然而這個陳季常實在古怪,有了本事不知投考武舉報效國家,仍然到處遊**,每日花錢如水,父兄都管不了他。沒辦法,老父親隻得給陳季常說了一門親事,娶過來一位出名的厲害媳婦,想讓枕邊人管住浪**子。陳季常也有本事,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竟把夫人柳氏說服,放任丈夫漠視功名遊戲人間,丈夫要花錢就給他錢,要納妾,也準他納妾,老父親見兒子已經成家,想管也管不到了,幹脆扔在一邊,從此放任不問。

其實陳希亮並不知道自己這個兒子的底細。

陳季常是家裏的幼子,被老父親寵壞了,養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來,十幾歲就離家闖**江湖,在外多年,既練就一身高強的武藝,也學了一身吃喝嫖賭的壞毛病,漸漸淪入綠林,隻是陳季常頗有些鬼聰明,把這事瞞得很緊,父兄又都在外做官,沒人察覺。可一個人學了壞,墮落起來極快,陳季常自己也不知約束,不動聲色間竟成了半個強盜。長此下去不但自己吃虧,還要連累父親兄長,心裏也有些害怕。

自從娶了柳氏夫人之後,天不怕地不怕的陳季常表麵勸動了夫人,暗中卻被這位厲害的太太管住了,雖然喝酒納妾,遊**如故,畢竟不敢偷不敢搶,一輩子是個遊**公子,卻沒去做盜賊。

蘇軾身邊有王弗,說話辦事就有數兒,後來王弗去世了,蘇學士沒人管,口無遮攔的毛病大發作,一次次惹禍上身。陳季常未成家時漸漸要去做賊,成家以後被柳夫人管得服服帖帖,後半輩子雖不成器,至少沒有做賊。可見俗話說的“聽老婆的話能發財,聽老婆的話能成事”其實很有道理。

陳季常的年紀和蘇軾相仿,小時候也是一起打過滾兒的朋友,後來一個閉門苦讀,一個出外遊**,多年不見了,如今對麵而坐,把小時候淘氣搗鬼的事兒說了幾件,仍舊是莫逆的交情。蘇軾看見陳季常左眼圈有塊烏青,就指著問:“這是怎麽弄的?”

陳季常有點不好意思,抬手捂了一把,笑著說:“我前天剛到鳳翔,幾句話說得不對,讓老頭子‘搥’了幾下。”

陳希亮為人嚴厲,脾氣也凶,四個兒子都是棍棒底下長起來的。尤其陳季常最不成才,挨打如同家常便飯。好在這家夥練了一身武藝,筋骨結實,挨幾下打如同抓癢,渾不在乎。

聽他這麽說蘇軾忍不住笑:“我看你這一頓打從小挨到大,就沒停過。”

陳季常也笑著說:“你也不簡單,把我老頭子氣得夠嗆。”

蘇軾寫文章狠狠詛咒了陳知府,回頭一想自己也覺得過分,可惜覆水難收也沒辦法,被陳季常一說更覺得心裏不是味道,低頭不語。陳季常卻把頭湊到蘇軾麵前,壓低聲音問:“你在老頭子那裏搞了什麽把戲?我這些年還沒見過老人家這副模樣。”

蘇學士心裏本來有愧,再被人家這麽一說更慌了,忙問:“老大人說什麽了?”

陳季常想了想:“老頭子平時脾氣大,說不到三句話就罵人,可前天從衙門回來自己喝了一頓悶酒,跟我說:‘我拿蘇老泉當兒子看待,子瞻、子由都是我的親孫子,想不到子瞻這次竟生我的氣了。’再問別的老頭子就不肯說了。”

蘇軾寫了那樣一篇文章,本以為陳希亮會暴跳如雷,想不到老人卻說出這話,倒真是意料之外。

見蘇軾皺著眉頭不吱聲,陳季常又笑著說:“我家老爺子是怪人,自己的親兒子不疼,隻知道心疼別人。以前總誇你父親有本事,隨便寫篇文章比我們兄弟四個加起來都強,後來你考中一個榜眼,轟動蜀郡,老頭子又說你有才氣有本事,提起子瞻、子由,真恨不能把我們兄弟四個當成螞蟻一腳踩死。這次老頭子回京見了你弟弟一麵,回來就說:‘子由待人沉穩,磨練出城府來了。隻擔心子瞻少年得誌驕傲自滿,將來不能成事,有機會要磨磨他的性子。’剛到鳳翔還給我寫了封信,說你頗懂事,帶著媳婦去看他,說話也還謙遜,後來就不知道了——你到底生我家老頭子什麽氣了?”

到這時蘇學士早已目瞪口呆,哪還答得出話來!勉強支吾過去,後麵這頓酒也喝得糊裏糊塗,直到天色將晚,陳季常和兩個朋友分手,自己牽著馬陪蘇軾一起走到“蘇園”門口才告別而去。

這天從外頭回來,蘇學士心裏像有個碾子沉甸甸地壓過來碾過去,回想一年來自己和陳太守之間種種糾紛,再想陳季常說的那些話,好像踩進一團亂麻,越擰越亂。

蘇學士有個毛病,睡著以後鼾聲如雷,今天卻躺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夫人在一邊實在睡不安穩。問他:“你怎麽不睡?”

蘇軾並不回答,半天反問一句:“你說陳大人為何如此古怪?”

夫人一愣:“怎麽?”

“陳家和蘇家好歹有些交情,我與陳大人又無私怨,他為什麽三天兩頭找我的麻煩?”

聽蘇學士說這糊塗話,夫人又驚又氣:“人家找你什麽麻煩了,你自己有錯難道不許人家說?”

蘇學士稀裏糊塗問了一句:“我有什麽錯?”

男人腦子笨,這一點王弗早知道了,可真沒想到自家男人笨到這個地步,歎一口氣,隻得坐起身來:“我在書上看到一個故事,說大宋開國時第一位宰相名叫趙普,極有威望,太祖皇帝就請他為都城的明德門題名,可趙宰相不知怎麽想的,竟揮筆寫了‘明德之門’四個字,太祖一見愕然,問他:‘何用之字?’趙普答道:‘語助而已。’太祖聽了大笑,當眾刺了宰相一句:‘之乎者也,助得甚事!’可見就算宰相,公事文章中賣弄文字也惹人笑話。你寫的公文我沒看過,可依你的脾氣,公文裏隻怕有不少‘之乎者也’的廢話吧?陳太守是一府太尊,平時有多少公事要辦,你寫的公文人家根本不用看,隻管遞上去就行。可陳大人卻把這些公文逐字看過,在上麵刪減塗抹,再還給你讓你自己改,這是私塾先生在教學生呢!若不是人家特別看重你,憑什麽替你費這個心?可你一點也不領情,為這點小事埋怨了多少次?我看私塾裏的孩子也不會因為這事埋怨先生吧,所以說你太不懂事了。”

若在平時,夫人當麵說這話蘇軾早就急了。可今天他的心境與平時不同,聽了這些話頓時有了感覺:“這話你早前怎麽不告訴我?”

王弗微微一笑,反問道:“平時我說了你肯聽嗎?”

一句話問得蘇學士無話可說。

其實這些話在夫人心裏憋了好久,早就想說,眼看丈夫今天特別肯聽人勸,似乎真的開竅了,王弗也就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了:“你自小聰明過人,年紀輕輕就考了功名做了官,連歐陽永叔這樣的大人物都捧你,仁宗皇帝都讚你,別人都羨慕你有這麽好的運氣,可我覺得這未必是好事。你這人表麵豁達開朗一團和氣,其實執拗孤傲全無心機,世上除了你父親,誰的話你都不聽——我看就連聽你父親的話也是假的,這樣做人做事一定要吃虧!何況你還是個做官的,像這樣整天愣頭愣腦胡言亂語,時間一長,同僚裏好人都讓你得罪光了,那些小人更把你看成仇人,都來害你,怎麽辦?早前那位宋知府是個精明人,跟你非親非故,才不肯得罪你,隻知道拿好話哄你高興,將來你飛黃騰達做了大官,他可以仗著和你的交情得些好處;要是你得罪人,倒黴了,他會管你嗎?如今這位陳公弼大人是你們家的世交,他處處管你,是替蘇家盡責,要把你身上那些壞毛病扳過來。你倒好,跟那隻知道奉承人的宋知府打得火熱,倒把一心愛護你的陳大人當成惡人,這麽做豈不讓人寒心?”說到這裏自己也一肚子氣,白了蘇學士一眼,“你這人一向不知好歹,我要是陳大人,早就不管你了!”

這世上每個人都可能賭氣“不管”蘇學士,隻有夫人是個例外。所以眼前這些話天下人都不會說,隻有夫人肯說出來。蘇軾低頭一想,不禁默然。

話說到這裏也差不多了,王弗夫人仍然睡下。蘇軾心裏一團亂麻,哪裏睡得著覺?正躺著出神,忽然外頭有人“嘭嘭”地打門,忙起身披衣而出打開大門,卻是楊疙瘩站在外頭:“有軍報,知府大人請蘇判官過去。”

“什麽事?”

“西夏兵攻破靜邊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