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仁宗慶曆年間大宋與西夏議和之後,西夏軍馬十多年未犯邊境,這次西夏大軍忽然來犯,既是趁大宋新君繼位國事忙亂想在邊境撈一筆好處,也是為了國內政治的需要。
西夏國君李元昊是個梟雄,在位十六年間西夏兵強馬壯逞凶一時,可西夏是個落後的奴隸製國家,政治極不穩定,君臣父子自相殘殺。李元昊死後李諒祚繼位,西夏開始逐漸衰落。
西夏是個虎狼之國,對大宋懷有勃勃野心,李諒祚繼位之後國力大不如前,也需要一場勝仗振作士氣,就趁大宋國喪的機會提兵進犯,一鼓作氣突破會州、西安州直犯順德軍,攻克靜邊寨,包圍同家堡,左近的渭州、秦州、隴州、鳳翔各府頓時暴露在西夏軍的鐵蹄之下。
好在當朝宰相韓琦有雄才大略,人在京城,眼睛始終盯著西北。西夏大軍剛一出動,京城已經接到警報,韓琦分析了西夏國內的虛實以後,認定這場進犯隻是虛張聲勢,就像夏天的雷雨,看著電閃雷鳴,其實轉眼就過。隻要渭州前線頂得住,西賊很快就會收兵而去,雨過天晴。
看透西夏軍的虛實以後,韓琦請求皇帝派端明殿直學士王素出知渭州,調動兵馬就地應戰。又命鳳翔太守陳希亮打開官倉為前敵提供糧草。
陳希亮帶兵多年,臨危不亂,立刻調動軍馬安排糧草,不過數日,已經把第一批軍糧送到渭州前線。
此時王素也已趕到渭州。
王素是前朝宰相王旦的兒子,向來以幹練沉穩著稱,早年做過渭州太守,對當地軍情民情十分了解,一到渭州立刻整頓人馬布置防務,嚴陣以待。地方軍馬此時已經穩住陣腳,見朝廷重臣到了前敵將領們也有了主心骨,加之糧草送達,軍士足食,士氣大振。而西夏軍**,雖然占領了幾座城池,自身損失也不小,力量已疲,又見大宋方麵似有準備,覺得討不到便宜,燒殺一陣就匆匆退兵了。
西賊雖退,然而沿邊數百裏也被兵禍夷為平地,各處軍馬齊集渭州、秦州,幾十萬大軍的糧草都由鳳翔府支出,頓時倉廩告急無糧可派。
眼看強虜剛退,邊境尚不穩固,軍糧又不湊手,遠在京師的宰相韓琦想出一個折衷的辦法:命令各府縣在當地逢三丁抽一,組織義勇,以抗外侮。
所謂“義勇”,就是把地方上的農民召集起來,發給刀槍讓他們協助防守寨堡,若敵軍來犯,就和官軍一起上陣殺敵。此時西賊剛退,局麵危急,百姓們嚇得魂飛魄散,倒也肯做這個義勇。可過了一兩個月,眼看西夏軍已退得無影無蹤,那些召集回來的“義勇”們就呆不住了。
依照大宋王法,義勇不算朝廷官兵,這些人的衣食都要自己準備,朝廷不管。西夏進犯之時朝廷急著用兵,手裏又沒糧食,臨時招募農民充當義勇還情有可原,但敵軍已退,朝廷卻不願把招募起來的十四萬“義勇”遣散,弄得這些農民有家不能回,有地不能種,還要讓家裏人給他們提供衣食,在這裏白白給朝廷當兵服役,卻又無賊可防,沒仗可打,時間稍長,這些人哪還呆得住?個個都想逃跑。而宰相韓琦認為西北空虛,賊勢難測,朝廷很需要這些“義勇”,為了控製住這些人,韓琦給秦鳳路各府縣下了敕令:凡所募義勇一律在手背刺字,以防逃走。地方上務必嚴查,有手背刺字的就是“逃犯”,一經查獲立即治罪!
宰相的手敕一到,各地馬上雷厲風行辦起事來。那些招募來的農夫正在軍營裏發著牢騷,忽然被官軍用刀槍逼迫著趕出營盤,押解到衙門裏來逐一在手背上刺字,以防逃躥。
朝廷招募義勇本是保家為國,哪知弄來弄去,這些保家為國的農夫竟成了罪犯,被強迫在手上刺字!這些人頓時明白,朝廷下令“刺勇”,是讓這些不吃軍餉、不穿軍裝的農民白白給國家當一輩子的“義勇”!這一下哪還有人願意?哭的、罵的、與官軍打鬧的,簡直亂成了一鍋粥。
朝廷公然實施如此惡政,真是駭人聽聞!蘇軾立刻寫了劄子準備遞送朝廷,請求停止“刺勇”,放百姓回家務農。
但這一次蘇軾比平時多了個心眼兒,遞上劄子之前先把這些事大概和夫人說了說。這些政事夫人不懂,就勸蘇軾,不妨先和太守商量一下。
若在以前,這話蘇軾絕不肯聽,現在蘇學士對陳太守的看法和從前不同了,聽了夫人的勸說覺得在理,就找個機會來見陳希亮,小心翼翼地問:“這些日子很多人都在抱怨‘刺勇’,下官在地方任職不久,事體所知有限,想向大人請教:這‘刺勇’之事有先例嗎?”
蘇學士平日心高氣傲,這樣虛心下氣向知府請教還真是頭一回。見他這樣,連陳希亮都愣了一下,把蘇軾看了半天才緩緩說道:“‘刺勇’之事在秦鳳路並無先例。早年在此地連招募義勇的規矩都沒有。仁宗慶曆年間西夏叛亂,叛軍攻入秦鳳路,所到之處雞犬不留,百姓死傷幾萬人,被擄走的人口有十幾萬,那是一場大劫難!朝廷不得已才下旨在秦鳳路招募義勇。當時的定例是每三丁抽一人充當弓箭手或壯丁,叛軍不來,就在家裏種地,叛軍若來,立刻召集義勇協助官軍守城。”
蘇軾點點頭:“這麽說招募義勇是有先例的,但‘刺勇’卻無先例……”
蘇判官話裏的意思陳希亮也明白,手撫額頭歎了口氣:“義勇製度是很厲害的,凡被招募為義勇的,一輩子都算是‘義勇’,平時可以回家種地,但官府有事必須隨叫隨到。有的人想出去做買賣,或者在別處買了產業打算搬走,因為當了‘義勇’就走不得。若私自走了,查到就是罪過。結果百姓都被‘義勇’二字捆住手腳,當然不願意,有些人不通知裏正就舉家遷走,再也找不到了。偏偏朝廷又有規定,‘義勇’的員額一旦定下來就不能缺失,比如一個縣派定的義勇員額是五百名,如果核查後發現隻有四百九十人,就是縣令的責任,這麽一來當官的就要想辦法製止義勇流失,於是有了‘刺勇’的辦法:手背刺了字,就算逃到別處,官府衙役一看便知,立刻就能抓回來——‘刺勇’的規矩就是這麽來的。”
陳希亮老於世故,把“刺勇”的由來說得明明白白,蘇軾是個正直的人,聽了這些隻說出兩個字:“惡政!”
陳希亮微微點頭:“天子為民守牧,宰相是天子的管家,都應以愛護百姓為本。如今朝廷在陝西招募義勇,說是‘招募’,其實強拉硬派,已成虐民之禍,可韓相不顧民間疾苦,竟又使出‘刺勇’的手段,這是要讓陝西百姓世世代代做這個‘義勇’?真是惡政!”說到這裏歎了口氣,半晌又說,“話說回來,你年輕,見識少,還不知道戰場是個什麽樣子。西夏是個蠻邦,凶殘甚於禽獸,凡西賊所過之處百姓或全家被屠,或擄往境外永世為奴,一場兵禍赤地千裏,災害實在太重。這次西賊趁著新君繼位襲擾邊境,會州、西安州、順德軍都被攻破,百姓傷亡數以萬計,整個秦鳳路為之震動,朝廷庫裏沒錢、手裏沒兵,招募義兵也是無奈之舉。百姓們隻知道過自己的日子,有事指望朝廷救護,無事就責備朝廷寡恩,咱們這些做地方官的既要安撫百姓也要體諒朝廷,既不能抗上,更不能虐下,唯一辦法就是盡量把道理給百姓們講透,希望被招募的義勇不要逃走,這樣也許能免去‘刺勇’之禍。”
想不到這位表麵冷如冰霜的長官心裏也是愛民如子,身上又擔著這麽多不得已,而陳希亮想到的蘇軾大半沒有想過。半天又問:“大人的意思是不必因‘刺勇’一事上奏朝廷?”
陳希亮搖搖頭:“為官者首在護民,愛護百姓就是對皇上盡忠。‘刺勇’實為虐民,豈能不奏?我已上了劄子,請求停止在鳳翔境內‘刺勇’,你是大理寺評事,也有上奏的資格,隻管遞上劄子。但要記住一條:務必上下體諒,從權考慮,不能太偏激了。”
到這時蘇子瞻才知道陳希亮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又敬又佩,於是言聽計從。想起早先寫的那篇《淩虛台記》頓覺不好意思,紅著臉對陳希亮說:“上月太尊命我為府裏的淩虛台寫一篇文章,因為時間倉促,寫得不好,我想重寫一篇。”
聽了這話,陳希亮冷硬如冰的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笑意:“不必了。我這人脾氣與眾不同,從來不識溫情,倒喜歡這種冷清寥落的文字。想當年秦之阿房、漢之未央如今何在?就連隋朝的仁壽殿、唐朝的大明宮也都化為塵土,知府衙門一座小小的土台子又能存在幾時?你說的是實話。那些歌功頌德的文章容易湮滅,這《淩虛台記》後人反而記得,我陳希亮是個小人物,不會留名青史,有了這篇文章,或許倒能留名,何況文章已經刻在石頭上,就不必另寫了。”
到這時,陳希亮和蘇子瞻之間一切都說破了,疙瘩也解開了,老先生把這位侄孫深深地看了兩眼,緩緩說道:“我家與蘇家是世交,論輩份,我比你父親還長一輩。我自己的四個兒子都不成才,所以我心裏暗暗把你父親視為親子,你和你弟弟也就如同我的親孫子。我這個人年輕時吃過大苦,受過磨練,所以辦事有分寸,做人有擔當,可你十幾歲聞名蜀中,二十多歲就做了官,少年早達未經挫折,如同一匹千裏馬,順利的時候奔馳如飛,一不小心絆個跟頭,會比別人摔得更重。所以我來鳳翔前就拿定主意要磨磨你的性子。可我這個人太倔,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多包涵些吧。”
聽了這些話,蘇軾慚愧得無地自容,拱起手來連聲說:“老大人別這麽說,是我不懂事,錯怪了大人……”
陳希亮又是微微一笑:“你這個後生是人中龍鳳,一般人不敢比。我四個兒子裏就屬季常最不聽話,誰也管不住他,可他偏偏佩服你,有時間多替我管管這個孽畜,他若不聽,你就來告訴我!”
那篇“曠古奇文”的《淩虛台記》最終還是一字不改刻成碑文立在了淩虛台下。因為陳希亮大人說得是實話,以他的性子,真就喜歡這種幽暗冷峻的文字。可蘇子瞻知道自己寫文章時動了壞心眼兒,後悔不迭,回家以後認認真真寫了一首詩送給陳老先生,詩中讚的仍是這座淩虛台:
“才高多感激,道直無往還。不如此台上,舉酒邀青山。
青山雖雲遠,似亦識公顏。崩騰赴幽賞,披豁露天慳。
落日銜翠壁,暮雲點煙鬟。浩歌清興發,放意末禮刪。
是時歲雲暮,微雪灑袍斑。吏退跡如掃,賓來勇躋攀。
台前飛雁過,台上雕弓彎。聯翩向空墜,一笑驚塵寰。”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淩虛台記》是蘇子瞻任性自大傻得可愛的孩子脾氣;《淩虛台》詩卻是蘇子瞻熱烈誠摯、有錯便改的真性情。好與壞、對與錯且不去論,總之自大任性也好、誠摯熱烈也罷,都是真心真性,毫不摻假。
至於那位半俠半隱的怪人陳季常,蘇軾與他本就是惺惺相惜的好朋友,有了陳希亮這句囑咐,二人更是做了一輩子的生死至交。
至於蘇軾上奏請求免除“刺勇”的劄子,遞進京師就如石沉大海,根本沒有回音。
遠在西北的蘇判官哪裏知道,此時的汴梁城裏剛剛發生了一件動搖大宋國本的驚人事件:繼位不久的英宗皇帝忽然發了瘋!麵對這驚人的事變,朝廷中上至宰相、參政、樞密,下到三司、六部、台諫諸官一個個嚇得六神無主,哪有功夫去理會一個府判官上的劄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