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四年七月初三,龍圖閣學士兩浙路兵馬鈐轄蘇軾到任杭州府。時隔十五年,重臨錢塘門,再登天竺山。

聽說知府到任,杭州府南廳判官袁轂、北廳判官楊蟠、主簿蘇堅以及兩浙兵馬都監劉季孫等人都出城來迎。歇了一天,還未辦理公務,卻有位親戚從眉州來看望他,就是二十七娘的兄長王箴。

王箴在家的大排行是十六,所以小名就叫“王十六”。當年為了給妹子做媒,王箴拜到蘇軾門下做了學生,讀了幾年書,考了幾場功名,漸漸覺得做官不如在家耕田賣酒來得快活,就把書一扔,守著家業做了鄉紳。

當年蘇軾娶了二十七娘第二年就進京去做官,那時候他三十四歲,今年蘇軾五十四歲,整整二十年沒回過老家,王箴想念妹妹妹夫,專程從青神縣趕到杭州來看蘇軾。

王箴遠道而來,蘇軾感動得很,二十七娘更是拉著哥哥的手哭成淚人兒,又仔細問父母的身體,家裏的情況,真有無數的話,怎麽也說不完。一直到快吃晚飯了才得著個空子,王箴把自己隨帶的東西都拿出來,路遠難行,隻帶來幾件土產,另外還有一副檀板,是過湖州府的時候買的,也一起送給蘇軾。

所謂千裏送鵝毛,禮輕情義重。蘇軾見了家鄉土產覺得親切無比,連連道謝,又見王箴大老遠給他帶來一套檀板,笑道:“這東西雖好,可惜沒人會用。”

王箴一時沒聽明白,還以為蘇軾不知道此為何物,忙說:“這是唱曲時打拍子用的……”

二十七娘在旁邊笑道:“你大哥當官這些年正事一點沒辦,整天在酒席上混,這個東西他認識。可惜我家裏沒有唱曲兒的人。”

聽妹妹一說王箴倒不懂了:“大哥做了這麽大的官,家裏為何不養歌伎?”問完這話又一想,蘇軾不蓄歌伎,弄不好是因為自己的妹子好妒,趕緊住了嘴。

其實二十七娘對丈夫絲毫不妒,隻是蘇家情況特殊,已經容不下別的人了。

十五年前蘇軾在杭州做判官的時候收了朝雲,這丫頭樂器彈得好,曲兒唱得更好,又精通蘇詞,十幾年和蘇軾夫婦同甘共苦,二十七娘視朝雲如姐妹,蘇軾把朝雲當成如夫人,至此蘇家已經圓滿,不再需要任何人了。

可惜自從幹兒夭折,朝雲整個人變了副樣子,整天像個賊似的藏著不敢見人。蘇軾知道朝雲心裏的苦處,卻不知道怎麽勸她,也不敢騷擾,隻得任由朝雲躲在後頭。至於另買歌伎,蘇學士夫婦再沒生過這樣的念頭,蘇家也不會再有唱曲兒的人了。

杭州名勝非比尋常,王箴遠道而來,蘇軾無論多忙也要作陪。第二天到府裏去了半天,中午就回來,和二十七娘一起陪著王箴遊了錢塘湖。沿白堤走到孤山腳下,見當年那氣死人的“水仙王廟”依然香火鼎盛,夫婦二人不由得相視而笑。這次心裏沒有成見了,進廟轉了一圈兒,覺得龍王爺雖然醜些,氣概還好,也照樣給龍王上了柱香,哪知剛走出廟門,天上又下起小雨來,三人隻得仍按早年舊路從孤山下坐船回錢塘門,滿湖煙雨氤氳靡麗,一切仍是舊日形貌,隻是當年在身後打傘的俏丫頭,如今換成了一個王箴……

小船在錢塘湖上穿行之時,二十七娘看出一個毛病來:“我記得早年湖麵好像比現在寬得多,下雨的時候煙雲一起,前麵看不到錢塘門,後邊看不見孤山,現在怎麽覺得湖麵比以前小了?”

其實蘇軾也有這個感覺,錢塘湖比十五年前小多了。再仔細看看:“湖麵倒沒差多少,就是岸邊水草多,把水麵都蓋住了,顯得小。”

被丈夫一說,二十七娘再細看,果然,湖岸邊長滿大片水草,從湖心連到岸一,一眼看去不見湖水,倒像一片草地。正在琢磨,船夫在後頭接了話頭:“這個湖不行嘍!以前幾丈深的水,現在最深處隻有一丈,淺處連蒿子都插不下去。你們看那長草的地方都是淺水,再過十來年,隻怕整個湖都淤平了。”

聽說錢塘湖落到這般慘景,蘇軾大驚:“以前好好的,怎麽幾年就淤塞成這樣了?”

船夫把頭一搖:“這我不知道。”

船夫說不清,蘇軾也就沒細問,隻把這事放在心裏。

三人在錢塘門登岸的時候雨尚未停,眼看這麽走回去要淋濕了,蘇軾就說:“不如到望湖樓吃了飯再回去。”雖然離開十多年,仍然記得舊路,沿路走去,酒樓儼然在此,隻是樓門上的招牌換了,不叫“望湖樓”,而是“西湖樓”。大門兩側還有副對子: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見自己十多年前寫的舊詩被這出名的酒樓當對聯掛在門口,蘇軾倒有些得意,撚著須看了一會兒。二十七娘一輩子以丈夫為榮,就悄悄告訴王箴:“這是子瞻寫的詩。”王箴看了也說:“真是好句子!”蘇學士被人一誇越發得意,昂著頭進了酒樓。

這時正是吃飯時間,酒樓裏人多,沒有單間,隻在靠牆處找了張桌子坐下,幾個夥計忙成一團,一時顧不上招呼,蘇軾也不著急,隻管和王箴談當年在杭州的舊事。說著說著就提起來:“我記得當年這地方叫望湖樓……”

一個夥計正給旁邊的客人上菜,聽蘇軾這話就湊過來:“客官說得沒錯,我們這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了,六年前還叫望湖樓,後來才改成‘西湖樓’。”

“為什麽改了?”

夥計笑道:“我們這裏守著一個湖做生意,以前這湖叫‘錢塘湖’,我們這酒樓要是跟著湖名叫個‘錢塘樓’就不好聽,隻能叫‘望湖樓’,可這幾年錢塘湖改了名字,杭州人都叫它‘西湖’,我們老板也把酒樓改叫‘西湖樓’,讓食客們看了親近。”

夥計說得很明白,蘇學士卻沒聽明白:“錢塘湖是個大名,西湖隻是俗稱,若說‘錢塘湖’一定知道是杭州的,若說‘西湖’,隻怕天下各處州縣都有,為什麽放著好好的大名不要,卻改成這個小名?”

蘇軾這一問夥計答不上來,半天才說:“我們杭州出了個名人叫蘇子瞻——蘇子瞻你曉得吧?這名字是他給改的。”把手往門口一指,“看到門口那個對子沒?蘇子瞻寫的:‘欲把西湖比西子,’就是這麽改的名字。”

聽了這話蘇軾幾個人麵麵相覷,驚詫不已。王箴忙問夥計:“蘇子瞻是你們杭州人?”

夥計把嘴一撇:“當然是杭州人!他家以前就在錢塘門裏住,我小時候常從他門口過。”又指著櫃台那裏掛的菜牌子,“看到沒,‘東坡魚’!蘇子瞻字東坡,這個魚就是他親手燒出來的,隻有我們杭州人才會燒這個魚。”

這話聽著滑稽,其實夥計說得是老實話。

自從蘇軾到杭州做一回通判,留下那麽些好詩,尤其“欲將西湖比西子”一句成了整座杭州城的門麵,為這一句詩,杭州三十七萬百姓硬是把錢塘湖的湖名都改了,可見杭州人對“蘇子瞻”愛如珍寶。就因為這麽愛才,幹脆不問他是何處來,隻管認定他就是個杭州人,一個“謊”在市井流傳了十五年,早就盡人皆知了。隻不過酒館裏的夥計沒學問,嘴巴又大,難免有胡說八道的地方。

聽了這些鬼話,三個人笑得頭都抬不起來,看夥計認真的樣子又不忍拆穿。蘇軾高聲道:“今天這個‘東坡魚’一定要吃。還有什麽‘東坡肉’、‘東坡肘子’……凡你店裏有‘東坡’二字的菜都端上來!”

夥計嚇了一跳:“東坡菜三十六道!你吃得完?”

聽了這話,蘇軾和王箴對視一眼,暗暗咋舌。

好家夥,蘇學士十五年沒回杭州,連“東坡菜”都生出三十六道來了!這麽厲害的一套菜果然吃不完,隻得說:“先上一個‘東坡魚’,一個‘東坡肉’,”仔細看看菜牌子,“再來一個‘東坡豆腐’、‘東坡茄子’、‘東坡繡球’……”眼看越點越多,二十七娘忙攔住話頭兒:“夠了夠了,就這些吧。”

片刻功夫“東坡魚”先端了上來,卻是一條清蒸的鰣魚,又帶薑醋一碟做蘸料,魚體銀白,味道清香,吃了幾筷,肥嫩鮮美,味道清淡,純是江南人的口味,用料名貴,刀工講究,比東坡居士自己做的白菜葉子小鯽魚味道強多了。

一會兒“東坡肉”也端了上來,想不到這個菜和蘇軾在黃州琢磨出來的做法非常近似,也是五花肉切方子加酒慢燉,不但味道相近,看起來顏色品相都差不多。蘇軾不敢高聲——怕別的食客聽見,用筷子指著肉說:“這和我做的有幾分像。”

見丈夫得意洋洋,二十七娘笑問:“比你做得怎麽樣?”

蘇軾把嘴一撇,頭一搖:“那比不上,我是正宗的。”說得幾人都笑了。

送走王箴,蘇太守這才開始辦公,依例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查點刑獄。

十幾年前蘇軾在杭州做通判的時候朝廷正在推行《青苗法》,因為處置不當,把百姓害得好苦,每年因為交不上“青苗法”被官府抓起來的人數以千計,查點刑獄就成了累人的苦差事。如今《青苗法》已廢,杭州府大牢也空了,關押其中的隻有幾人而已,看了卷宗,都是些偷盜搶劫之類,也不必一一去審,其中倒有兩個案子頗為有趣。

第一件是個“逃稅”的案子:有個杭州書生往京城販賣絲絹,依例要交“行路錢”,此人為了避稅,就把所販的絲裝成兩大包,上麵寫著“杭州知府蘇子瞻封送京師蘇侍郎宅”,假裝成蘇軾送給弟弟蘇轍的禮物裝船,可稅吏不是傻子,一看就知道有毛病,先把人、貨都扣了,又到知府衙門一問,當然沒這回事!連人帶貨都抓起來了。

有趣的是,這位膽大包天的糊塗學子居然名叫吳味道……

看了這個逗樂的案子蘇軾已經笑個不停,再一看犯案人的名字,更是笑不可支。就在法曹班房裏坐著,馬上讓人把吳味道帶來問話。

片刻功夫,鄉貢舉子吳味道被帶了進來,跪在蘇軾腳下,嚇得臉色如土。蘇軾隻看了一眼就知道這人是個老實疙瘩,問他:“官府告你夾帶私貨進京販賣,你認罪嗎?”

吳味道早就嚇壞了,忙說:“小人認罪。”

蘇軾又問他:“你一個讀書人,怎麽想起來帶貨到京師去販?”

吳味道愣了一會兒才說:“不瞞大人,我家裏很窮,苦讀多年始終不能考中,今年又是機會,家裏人為了讓我趕考到處借債,我想這次要是又沒考中,把錢花光了以後拿什麽還賬?就想用這些錢買點兒絲絹帶到京師去賣,指望著能把盤纏賺出來。可要上路了才知道販絲絹要交重稅,小人沒什麽本錢,買的絲本來就少,交完稅就沒賺頭了。也是小人窮極了,就生出這個邪心思,想省下稅錢……”

吳味道的難處蘇軾全都明白。

三十年前蘇家父子三人困在京城,寄居驛站,苦不堪言。今天這個吳味道為了省點錢弄得斯文掃地,真不容易……

想到這裏蘇軾忍不住歎了口氣,又問吳味道:“你夾帶私貨就算了,為什麽包裹上寫‘蘇子瞻’之名?難道你認識此人?”

吳味道並不知道眼前這位大人就是蘇子瞻,聽人家問,忙叩頭答道:“小人並不認識蘇子瞻,隻聽說蘇子瞻是杭州第一才子,如今又回杭州做太守,小人覺得鄉裏鄉親的,冒認一下也沒什麽,就鬥膽寫上了知府大人的名字。”

——難怪吳味道屢試不中,就他這個糊塗勁兒,這次怕也未必能考上。

這個案子很明白,蘇軾叫人把吳味道帶下去,這才問法曹:“像這樣的案子該怎麽判?”

“也不能怎樣,最多把私貨收繳了。”

蘇軾又問:“若把稅款補齊,能把貨領回去嗎?”

法曹想了想:“還要交一筆罰銀。”

蘇軾也不多想:“這樣吧,稅銀、罰銀都由我出,你明天就把這個吳味道放了,讓他趕緊帶著絲絹到京師去賣錢,別誤了考期。”又囑咐法曹,“別說這錢是我繳的。”

蘇知府這麽做是辦了件好事兒。法曹卻奇怪:“大人為何幫他交錢?”

蘇軾笑道:“你沒聽吳味道說嗎?鄉裏鄉親的,怎麽好意思不幫?”一笑而罷。

審完這個案子,蘇軾又叫人把另一個案件的犯人帶了來。

這個案子比剛才那件事更小。一家扇子店借了別人二十貫錢,積年不能歸還,被人家告了,扇店的店主因此被收押。等把人帶來,竟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已經哭得兩眼紅腫。蘇軾問她:“為何欠債不還?”

這女孩兒已經嚇壞了,哆哆嗦嗦地半天才說:“我家原本開一間扇子店,本小利薄,這二十貫錢是我父親在的時候借的,哪知去年父親一病不起,竟過世了,家裏給父親看病、辦後事花了不少錢,本想今年賣了扇子就把欠債還一些,哪知道今年天氣比往年都涼,買扇子的人少,一時湊不出錢,債主就把我家告了。”

見這女孩子著實可憐,蘇軾也不忍心,把語氣放緩了些:“二十貫不是大數目,難道借不出來?”

“親戚們知道我家裏窮,有錢也不肯借給我……”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真就是這樣。一個小姑娘為了這麽一點欠賬到牢裏受苦,讓人怎麽看得過去?蘇軾凝神一想,已經有了主意:“你家現在還存著不少扇子吧?都拿來給我,看看能不能幫你抵債。”

蘇軾這話的意思是放女孩兒回家了。想不到這丫頭老實,跪在蘇軾腳下哭道:“我家剩的扇子實在值不了幾個錢。”

這樣的老實人是要幫的。蘇軾笑道:“這你別問,隻管把扇子拿來。”

聽了這話女孩兒才大著膽子離去,不大功夫已經送了兩三百把扇子來。當時一把扇子不過幾文錢,這一大堆也值不了幾貫。蘇軾見這丫頭一臉惶恐,就安慰她:“你先回去,明早再來,我幫你想辦法還債。”等女孩子走了,就讓法曹找來筆硯,坐在班房裏畫起扇麵來了。

這一夜蘇軾目不交睫,或題詩詞,或畫蘭竹菊石,到天亮,已經畫滿了幾十把扇子,都署上“蘇子瞻”、“東坡居士”之名,用了自己的私印,一把一把晾在地上。

到天亮,那老實丫頭果然又來了。蘇軾指著地上的扇子說:“你把這些畫好的扇子拿到錢塘門外西湖樓邊去賣,就說是‘蘇子瞻畫的’,每把扇子賣一貫錢,湊夠了錢就把債還清,若有多餘的錢就拿回去,若賣得錢不夠,你再來找我。”

蘇軾畫這些扇子純粹一時熱心,等小丫頭真拿著扇子走了,他的心裏又亂起來,不知道自己隨手亂塗的東西杭州人認不認。若真是一貫錢也賣不回來,這丫頭的欠賬怎麽還?越想心裏越亂,也沒心思辦公事,找了個借口換身衣服溜出來,徑直出了錢塘門來到西湖樓邊。老遠看了一眼,樓前食客來往不絕,小丫頭卻不見影子。

見這情景蘇軾已經猜到,必是扇子賣不掉,小丫頭沒耐心,收拾攤子走了。心裏不免沮喪,肚子也有點餓,走進酒樓坐下還沒點菜,樓上走出幾個食客來,其中一人手裏拿著把團扇,雖隻瞟了一眼也看出來,扇上那一筆蘭草正是蘇軾畫的。

見這人買了他畫的扇子,蘇軾忙留了心。隻聽這人對同伴說:“……也不知哪裏來的小丫頭,拿的都是蘇子瞻的真品,一把扇子才要一貫錢!眾人都搶,我掏錢慢了些,隻搶回來兩把。”說著連聲歎氣,“要是多帶點銀子就好了,一下子掏出去,馬上就發一筆財。”

此人說得可憐,其實是在炫耀,因為他已有兩把扇子在手,那幾個同伴卻連這個事兒都沒遇上,好東西也沒搶著,看著他手裏的寶貝著實羨慕,其中一人說:“你有兩把扇子,讓一把給我,我給你二十貫。”

這人把頭一搖:“一百貫也不賣!這東西越留越值錢……”說著話已經走出去了。

俗話說“為善最樂”,尤其蘇學士這個善事做得這麽風雅,又這麽有麵子,心裏好不痛快。這一高興肚子更餓了,忙操起一口杭州腔調叫夥計:“拿一壺好酒,燒一碗‘東坡肉’。”又囑咐人家,“燒肉的時候多放點醬油!你們這些鄉親口太淡了。”

蘇學士年輕離家,漂泊四方,因為一份天真童趣,每到一處都能體會到不同的快樂。但像杭州人這麽喜歡他的,別處比不了。從這以後蘇學士也常常對別人說:他本是個杭州人,西湖岸邊是鄉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