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五年冬,蘇學士到任杭州知府一年半,所有大事全都辦妥,忙碌經年,天冷人倦,忽然間無所事事起來。蘇學士最愛熱鬧,就約集同僚遊曆西湖,杭州府以及錢塘、仁和兩縣官吏凡能請到的都來赴會,共百餘人,分坐大小船隻十幾條暢遊湖上,得詩一首:
“我識南屏金鯽魚,重來拊檻散齋餘。
還從舊社得心印,似省前生覓手書。
葑合平湖久蕪漫,人經豐歲尚凋疏。
誰憐寂寞高常侍,老去狂歌憶孟諸。”
這天晚上,杭州府拿出公使錢在有美堂設宴慶賀西湖堤橋建成。為圖一個熱鬧,判官袁轂專門請來杭州城裏的花魁娘子為眾人助興。
自從仁宗年間杭州吉祥寺設下花魁大會,每年都有一位佳人中選。十五年前蘇軾在這裏做判官時,豔壓群芳的是鳳凰樓的周韶,如今在杭州獨領風頭的是黃鸝院的名伎琴操。
所謂“琴操”,本是東漢名家蔡邕所著琴譜二卷。所載將歸、猗蘭、龜山、越裳、拘幽、岐山、履霜、別鶴、殘行、水仙、懷陵、雉朝飛並稱“十二操”,為古琴曲中的精華。花魁娘子以此樂譜為名,是取“善琴”之意。
和當年的花魁周韶一樣,琴操也是十三歲初登華廈就得了“花魁第一”的名號,其所仗者,美如天仙,歌舞虹霓,詩、茶、琴三者皆達極致。自從琴操逞名以來,杭州城裏再無與之爭鋒的人物,每到花魁盛會,那些儷人嬌娘聽了琴操的名字大都退避三舍,以至於近兩年的吉祥寺花會竟不如往年熱鬧了。
琴操又是一個怪人,眼高於頂,身價奇貴,和她飲一盞茶就收白銀十兩,合錢二十貫有餘,還要看她的臉色。凡她看不上的人,就算捧著銀子送上門也難得見佳人一麵。不說那些商賈俗物,就是官員們也時常吃她的閉門羹。這一下倒引得兩浙七府的官商才子如蜂逐蜜,爭著掏錢奉迎花魁娘子,都以得琴操一詩、聽琴操一曲為榮,黃鸝院的鴇兒因此發了大財。
琴操雖然傲慢,蘇太守卻不是尋常人,如今官拜龍圖閣學士,又是兩浙路七府兵馬鈐轄,杭州府上上下下哪一個不奉承他?聽說蘇太守招請,這傲慢的歌伎頓時放下架子,欣然赴會。
當琴操走上堂來,所有人眼前一亮。見這女子穿一襲金繡襇裙,隻帶一股鈿釵,兩枚珠綴,生得眉如春山,眼含秋水,骨質亭亭,纖腰一握,膚色純淨如羊脂玉,被身上的紫衫一襯,更顯得細如官瓷,亮而無光,晰而未透。細看之下,頰邊全無粉黛,唇上不見胭脂,一切韻致風華皆是天生就的好顏色,身後有個小丫頭抱著樂器。與她一起走上堂來的有六七人,然而眾官員隻看見她一個,其他人似乎被一層奇怪的光暈遮住,都隱到暗處去了。
琴操把席上諸人大概看了一眼,隨即走到蘇軾麵前微笑道:“小女五歲開蒙,識字那天就讀蘇詩蘇詞,對大人整整十載仰慕,算得‘久仰’了吧?今天得見夫子尊顏,十年心事一朝得償,想請夫子飲一杯酒,不知肯賞麵嗎?”在席上倒了半杯熱酒,隻用右手三根指頭托著送到蘇學士麵前。
蘇夫子一生閱人多矣,可今天這樣的尤物卻未曾見過。一隻纖纖玉手遞到跟前,燭光下,但見指如春蔥掌如蘭蕙,微微托住那一盞酒,仿佛一觸就要傾倒,說不出的嬌弱精致,一時竟不敢伸手去接,生怕指尖稍有觸及,難免唐突佳人。
見蘇太守呆頭呆腦不來接酒,琴操不由得露齒一笑,梨渦隱顯,輕聲說:“我這個人是秋雨化的,身寒手冷,大人再不接過去,這盞熱酒都冷了。”
給琴操取笑了一句,蘇軾如夢初醒,接過酒一飲而盡。琴操就勢在太守身邊坐下,柔聲細語地說:“我有幾件事想問夫子,不知肯賜教嗎?”
蘇軾忙道:“請說。”
“大人那首‘欲將西湖比西子’,其中的‘淡妝濃抹’是指何人?”
當年寫這詩的時候蘇軾身邊有夫人和朝雲兩位,如今兩位都是他的夫人,仔細品來,“濃淡”二字似乎分指兩人而言。但當年朝雲還小,若詩中有她,豈不是說蘇學士心術不正?當然不敢承認,隻說:“對景生情而已,並無所指。”
琴操這一問其實有她的意思,哪知蘇學士的回答並不老實,琴操卻信以為真了。微微一笑,又問:“大人有一支絕句,寫的是‘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我讀後一直在猜,大人當時打到老虎了嗎?還是空手而回,什麽也沒打到?”
聽琴操動問,蘇軾也笑了:“當時果然空手而回。你是怎麽猜到的?”
琴操笑著說:“小時候父親常說一句俗話:‘牛皮越大,本事越差。’我想大人連‘射天狼’的話都說出來了,想必兩手空空在吹牛皮。”說得蘇軾一笑,接著又問,“我最喜歡大人那首‘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詩,百讀不厭。可今天到了知府衙門,發現這裏根本沒有竹子,又見夫子,也並不瘦,這絕佳的句子如何來的?”
琴操問得是句孩子話,蘇軾忍著笑答道:“這詩是在一間廟裏寫的,那裏有一片好竹林。寫詩的時候我很瘦,這幾年在朝廷無所事事才養胖了。”
聽了這話琴操也是一笑,忽然又問:“夫子並無酒量?”
蘇軾好喝酒,可是沒酒量,自己也很節製,喝醉的時候很少。現在琴操忽然說出這個,蘇軾倒奇怪:“你怎麽知道?”
琴操笑道:“好酒的人身上有股莽撞暴烈之氣,從臉色能看出來。夫子溫厚隨和,不像貪杯之人。可我看夫子臉上已有三分紅,喝得不多臉卻紅了,當然沒有酒量。”又輕聲自語道,“這樣的人平時和氣,真要急了,也是個暴脾氣吧……”
琴操這些話乍聽像是閑談,其實頗為怪異,似乎在仔細觀察蘇軾,挑揀他的性情。蘇學士本就糊塗,毫無察覺,笑著說:“你看得倒細。”
自從到了有美堂,琴操把席上所有人扔下不理,隻和蘇知府一個人說話。與她同來的幾名歌伎雖然侍酒,可和琴操一比卻顯得平淡無味。蘇太守雖然是長官,可他一人獨得美人青睞,別人一點風光雨露都沾不到,也有些敗興。通判楊蟠坐不住,就在旁邊笑道:“聽說琴操姑娘擅長詩詞,可否即席做一首?”
琴操斜了楊蟠一眼,笑吟吟地說:“詩詞不難寫,隻是我為誰做呢?”
楊蟠忙說:“為本官做如何?”
琴操嘴角一抬,冷笑道:“詞雖易得,我卻不願為大人寫詞。”
楊蟠忙問:“為什麽?”
琴操笑著說:“這位大人重眉方口,氣概威嚴,印堂中有一道紫氣,細看卻已散淡,想來青年得誌,其後卻多年不能升遷,又與下屬不睦,大概脾氣也很暴躁,看得我好害怕!心驚膽戰的,這詞如何寫得出來?”
琴操這話說得實在刻薄,可她眉尖唇上全是笑意,看著說不出的嬌弱溫順,雖然說了這樣的話,楊蟠卻生不得氣。更厲害的是,琴操分明把楊蟠的經曆、品行、脾氣處處說對了,旁人聽了暗暗驚駭。
見楊蟠受了琴操的挫折,主簿蘇堅覺得這個話題不妥,笑問道:“不知在座哪位大人的相貌入姑娘的眼?”
琴操抬起頭把席間眾人都瞟了一眼,隨口說:“各位大人看起來都是一樣,隻有蘇太尊與眾不同。”
琴操這話奇怪,蘇堅忙問:“我等怎會一樣?太尊又為何與眾不同?”
琴操笑道:“各位大人的心都是偏的,所以我說你們都一樣;隻有蘇大人的心長在正中間,不偏不倚,這是他與眾不同之處。”不等別人說話,兩步走到蘇軾麵前,身子微微向前一俯,一隻手已經按在蘇軾胸口上。
蘇軾本來看著琴操和眾官員鬥嘴,覺得十分有趣,不想這丫頭忽然到了麵前,雙眸凝神似水,氣息拂麵如蘭,一隻柔軟的手兒直扣在蘇軾的胸膛,蘇軾的心猛然一跳,不等反應過來,琴操已經退開兩步,笑著說:“我猜的沒錯,大人的心果然長在正中間。”
琴操這一下舉動十分突然,蘇軾也不知怎麽,隻覺心裏又慌又亂,一顆心“嘭嘭”直跳。可在別人看來琴操這一探一撫一句戲言實在算不得什麽。
楊蟠又說:“既然花魁娘子不肯寫詩,唱支曲兒也好。”
琴操看了他一眼,笑著說:“我說不肯寫詩了嗎?有蘇大人在此,我這詩是一定要寫的。隻是先要替蘇夫子煎一盞茶,討個機緣。”說著話兒,跟在身後的小丫頭已經把茶爐茶盞各樣器物擺了上來。
琴操是個出奇的人,眼高於頂,自到席前,杭州一眾官員簡直任她揶揄戲謔。然而這丫頭自有傾國傾城的容貌,雅潔清麗的風度,勾魂攝魄的氣韻,行事言語又每每出人意料,也不知怎麽就擺布得這些人一個個圍著她轉。如今她忽然擺開器具要為眾人煮茶,這幫人竟有些受寵若驚之感,急忙在桌上騰開一塊地方。
琴操回身從檀木匣中取出小小一餅茶來,送到蘇軾眼前柔聲問:“這是上貢之物,稱為‘密雲龍’,大人吃得慣嗎?”
時下貢茶以龍團鳳餅為最佳,其中有一種“小龍團”,每二十餅為一斤,每餅茶隻有薄薄一頁。神宗元豐元年,建州地方貢上一種“小龍團”品色尤其出眾,神宗欽定其名為“密雲龍”,乃貢茶中的極品。這樣的茶隻有皇帝、宗室能夠飲用,朝廷重臣偶爾能得賞賜,因為茶餅極小,政事堂上宰相、參知同飲,頃刻便盡了,民間別說喝它,連名字也沒聽過,真不知琴操從何處得來。如此難得之物竟捧到蘇軾麵前,杭州官員有識貨的都暗暗咂舌。
偏偏蘇學士生來不是個享福的命,肥肉酸酒最合他的胃口,朝雲燒出來的茶末子“大魔湯”他喝著最愜意。至於“密雲龍”,隱約記得在學士院裏喝過一次,味道卻忘了,隻能笑著說:“很好,很好。”
見蘇軾點了頭,琴操這才取過茶餅,研、炙、衝、拂,手法清晰利落,時不時把蘇學士瞟上一眼,偶爾四目相對就輕輕一笑。片刻已經製得一盞,左手舉盞送到蘇學士麵前,右手食中二指拈著茶針在盞上一劃,尖細的針尖如燕子點水一掠而過,碧綠的茶湯頓時輕漾出一幅圖形,清晰如畫,不等蘇軾細看,水麵微合,痕跡杳然。
茶藝中有“分茶”絕技,手法不一,奇絕之人可以憑巧勁在茶湯中變幻出鳥獸亭樓、樹木煙月種種圖樣。琴操剛才所為也是“分茶”的技藝,待水痕逝去就問蘇軾:“大人看見什麽了?”
蘇軾略想了想:“仿佛野村煙樹……”
琴操所弄並非實景,蘇軾看到什麽全憑一番機緣。聽蘇軾說出“野村煙樹”,琴操微微點頭,稍作沉思,取過紙筆立刻寫成一首: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轡,聊共飲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靄茫茫。孤村裏,寒煙萬點,流水繞紅牆。
魂傷,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漫贏得青樓,薄幸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餘香。傷心處,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
這《滿庭芳》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子於頃刻間寫成的。見了這詞,席前眾官鴉雀無聲。
還不等這些人讚歎,琴操已經把紙揉成一團,就著茶爐的火,頓時燒成了灰。到這時眾人才醒悟過來,楊蟠急得大叫:“這麽好的詞怎麽燒了!”
琴操淡淡一笑:“我寫的不是詞,隻是燒茶爐用的‘炭’,蘇大人要寫的才是好詞。”又斟一盞茶捧到蘇軾麵前,輕聲道,“旁人求詩多送酒,我為夫子獻一盞茶。想夫子一生多坎坷,然而胸中無塊壘,豁達如明鏡,如這清茶,味苦回甘。若能將胸襟氣度微微吐露,必是千古絕唱。”
琴操真是怪人,她的雙眼似乎不是看人的臉,而是看人的心。無論什麽,忽然就被她說破了。麵對這樣的人兒,村氓都能寫出詩來,何況蘇學士,頓時有了妙句,提筆一揮而就: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裏,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果然是篇絕唱。
見了這詞眾人齊聲喝彩。隻有琴操靜靜地看了兩遍,低聲道:“‘清風皓月,雲幕高張。’蘇學士本是神仙體,卻拘在俗人軀殼中,想來也苦吧?”
蘇學士這次離京外放是因為遭了小人的陷害,可到杭州後被當地百姓崇敬親近,自己也辦了不少實事,日子一長,就把這“苦澀”忘懷了。如今琴操忽然說出一個“苦”字來,蘇軾暗吃一驚,抬眼看她,見這丫頭眼神中滿是哀愁,就笑著問:“清風皓月怎麽是‘苦’?”
琴操輕輕搖頭:“若我沒猜錯,大人的脾氣勇而不猛,強而不悍,好像一頭牛,徒有雙角卻鬥不過豺狼。還是老子說得‘行無行,攘無臂’更安穩些。”
老子有言:“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行無行,攘無臂,扔無敵,執無兵……”蘇夫子正是依著老子的話,不爭宰相之位,自動退出朝廷,想不到自己的心思被這初見麵的女孩子說破,蘇軾十分驚訝,半天才說:“求進易,求退難……”
琴操微微一笑,輕聲道:“說難也不難。”
“依你說該當如何?”
龍圖閣學士竟向一個妓女問這話,實在有趣。琴操略想了想:“聽說南唐有位韓熙載,才學了得,人卻非常有趣,平時毫無誌氣,隻管縱情聲色,養清客,蓄歌伎,整日歌舞,天下都知道此人放浪不羈,不堪使用,結果無災無病寂寂而逝,不知這樣的人物夫子怎麽看?”
琴操有一顆九竅玲瓏玻璃心,對朝廷的事竟比蘇軾看得還明白。可蘇學士的過人之處就在於“糊塗”,對朝廷總有幻想,,對功利也期望聽不進這些明哲保身的話,隻說:“韓熙載雖然精明,隻是**太過。畢竟是讀書人,就算不能成‘儒’,總該有幾分‘道心’吧?”
蘇太守這樣的大人物哪能隨便聽一個小丫頭的勸?琴操心知肚明,也不在意,微微一笑:“夫子果然高明。”又說,“既然談起‘道心’,我為夫子撫一曲琴可好?”
琴操以詩、茶、琴三絕逞名,今天全力施展,似乎專為博蘇夫子的歡心。蘇軾對這聰慧溫柔的女子也很喜歡,就說:“洗耳恭聽。”
聽了這話,跟在琴操身後的丫頭立刻捧上琴來。琴操在蘇軾對麵坐下,把他細細看了幾眼,立即彈奏起來。每一段畢,總抬眼打量蘇學士,四目相對,兩人不由得微笑起來。一曲撫罷,眾人齊聲讚歎。
楊判官在旁邊問:“姑娘這一曲是何名目?”
琴操看他一眼:“大人聽不出嗎?”
楊蟠搖頭:“我也愛琴,然而這一曲實在聽不出……”
琴操淡淡地說:“其實我也不知名目,但求蘇夫子喜歡就好。”
琴操這話聽來似乎無禮,楊蟠臉上就透出些不高興的意思來。琴操看出來了,故意扁起嘴做出一臉愁容:“大人是生我的氣了嗎?”
楊蟠是有些不樂意,可麵對這麽一個人兒,誰又能說自己“生氣”?隻得說:“沒有的事,花魁娘子果非常人,今天本官開了眼界。”
琴操根本沒心思搭理楊蟠,胡亂混了過去,又轉頭問蘇軾:“夫子對這一曲滿意嗎?”
蘇夫子其實不懂琴,但聽這玲瓏之音也足夠愉悅耳目,忙說:“很好。”
琴操笑問:“我有心約夫子遊西湖,賞山水,再彈琴給夫子聽,不知夫子肯來嗎?”
琴操有一個奇妙的本事,當她提出要求的時候,總有辦法讓對方無從拒絕。如今她約蘇夫子“遊湖”,其實是個怪事兒,蘇夫子性情豁達,脾氣卻挺拘謹,若在平時,這樣的邀約他是不會去的,今天也不知怎麽,隻覺得心裏美滋滋,根本沒想到拒絕,隻說:“既然姑娘有此雅興,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