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堂盛會過了五六天,有人沒頭沒腦遞到府上一個帖子。蘇軾正在前頭辦公,這帖子就遞到了夫人手裏,拿過一看,寫的是:“錢塘雲水居士秦某,欲夫子踐有美堂之約,於明日申時會於錢塘門下,恭候。”一頭霧水,不知何人。然而女人家心細,看字跡娟秀纖麗,鼻中嗅到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心中頓時起疑,晚上丈夫回來就認真把他審了幾句。蘇軾當然知道帖子的來曆,在夫人麵前裝聾作啞蒙混過去,第二天辦完公事,不到申時就換了身便衣走到錢塘門下,隻見一條綠幔青圍的小小花船已經停在岸上了。

蘇子瞻是“杭州人”,這西湖他遊了幾十遍,但今天這一次和平時不同,還未登船,心中鹿撞。上船一看,隻有琴操一人坐在那裏,麵前仍然擺著那張琴,見蘇軾到了忙起身迎他,嘴裏說:“有勞夫子大駕。”請蘇軾坐了,小船一晃,向西湖裏飄去,琴操就在麵前小桌上支起茶釜為蘇軾煮茶。

杭州歌伎跟別處不同,重氣質,不尚妝飾。在有美堂時琴操的裝扮就顯素雅,今天隻有一襲簡樸的家常衣服,發髻上除了一枚玉簪,不見任何首飾,點炭煮茶,手腳輕快,偶一抬頭,總和蘇軾目光相遇,於是澀然一笑,似乎頗為羞怯,和在有美堂侍酒大不相同,但這情形像什麽?蘇軾卻又說不出。

見蘇夫子忐忑不安,琴操忙找話兒說,指著湖上那條新築的長堤笑道:“我小時候就著西湖一天不如一天,本以為等我頭發白了,西湖也就沒了,想不到夫子隻用一年功夫就把西湖救活,真是無量功德。”

蘇軾忙說:“這不是我一個人做的,大家都出了力。”

琴操笑著說:“雖說一件大事眾人出力,最關鍵的還在一人。就像人的口眼手腳,看似各自會動,其實都是頭腦管著,頭腦不動,口眼手腳也不會動。以前杭州那麽多做官的,沒有夫子這樣的人領著,就沒見他們辦過實事。”

好聽的話兒有兩種,真心實意的叫“稱讚”,虛情假意的叫“奉承”。現在琴操說的是真心話,蘇軾也聽得出,心裏得意,笑說:“若不是清理了西湖,今天這條船都無處可漂了。”

琴操點點頭:“確實如此。”望著湖光山景低聲吟道: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樓中,尊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

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撚輕攏,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

眼前情景,雖無酒,卻似微醺,與詩中景色相似。蘇軾笑道:“這是舊作。”

琴操看了蘇軾一眼:“‘新舊’二字不過俗人嘴裏的傻話,夫子是神仙中人,千年如一日,一日似千年,何來‘新舊’之分?”

琴操這話蘇軾並未聽懂:“我怎麽會是神仙中人?”

琴操笑道:“人生但有‘三不知’就是神仙:一不知恨;二不知怨;三不知愁。我和夫子雖隻見過兩麵,可讀夫子的詩已有十年,從詩詞裏分明讀出這‘三不知’來,若說夫子不是神仙中人,那必是小女子把夫子理會錯了?”

琴操這話奇巧得很。更讓人奇怪的人她對蘇軾似乎非常了解,甚至比蘇夫子自己看得更透。蘇軾不由得笑道:“依姑娘所說,我豈不是個‘活神仙’嗎?”

琴操點點頭:“世人不知什麽是‘神仙’,其實有靈為神,閑散為仙。千年神仙難做,可五十年修一個‘活神仙’也不難。隻要找到‘我’即可。”

“有靈為神,閑散為仙”,這不是凡人能說出的話。蘇軾愣了半天才問:“‘我’是什麽?”

琴操微微一笑:“天下萬物皆有‘自我’,其中又以人為靈長,這‘自我’萬金不易,是世間最珍貴的東西,而‘自我’在何處呢?又皆在‘光陰’之中,所以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每一寸生命都是‘我的’,所以每一寸生命都值得珍惜。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光陰雖好,我們留不住它。對此又要看得開,不把自己看得太重,認真養出一個道心來。”

蘇軾又問:“這麽說光陰既貴重又便宜,該如何取舍?”

琴操想了想:“我以為這裏頭有兩種辦法,每天早上醒來就告訴自己,光陰寶貴,要惜時如金,這一天或學字,或學琴,或學茶,或讀書,或寫詩文,刻刻分清,仔細去做,半點不能荒廢。晚上睡覺前又做一個功課,對自己說:‘光陰如流水,總要逝去,如宴席,總要散去,今天所得皆是我所欲得,所以得到的都是快樂。’把這些快樂回想一遍,身子放鬆了,倒下就睡,自然踏實舒服。”

一個十六歲的煙花女子竟說出這麽一番話來,真讓蘇軾大開眼界:“姑娘這話像在參禪。”

琴操微笑道:“哪有什麽禪?隻是書裏讀一些,自己悟一些,其實差得遠。莊子說‘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這些我都做不到終不可‘養親’,不能‘盡年’。”說到這裏忽然歎了口氣,幽幽歎道,“光陰總要逝去,但命運不會‘逝去’,畢竟身在火坑,總有一天災禍要降到我頭上,到那時,我也不知能否坦然麵對。”

蘇軾正與琴操講道談禪,想不到琴操忽然說這些話,蘇軾倒是一愣。不等他開口,琴操已經笑道:“大人當然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我六歲被賣到青樓,十一歲就出來彈琴唱曲為媽媽賺錢,早有那無恥的人要來壞我身子,小時候隻能求告躲避,躲一天是一天。後來仗著有幾分姿色,得了一個‘花魁’之名,又寫詩作畫,每每做出清高的樣子,耍手段作弄那些下賤的嫖客,盡力抬高自己的名聲,結果得了一個高入雲霄的身價,到今天還沒有人買得起我。可早晚會有人拿這筆錢來買我,那時我怎麽辦?”

是啊,琴操的贖身錢定了五千貫,單是和她飲杯茶、說幾句話就要二十貫錢,隨便寫首詩就要五十貫,陪酒清唱就是百貫,還要看她有沒有心情,肯不肯答應。這些蘇太守也聽別人說過。剛聽說時覺得好奇,再一想,隻以為嘩眾取寵,下作無聊。後來見了這絕代佳人,連蘇軾心裏也起了無聊念頭,覺得她其實值這個身價。現在聽了這些話,才知道琴操心裏原來是苦的。

其實煙花女子個個都是苦命的,世人隻看她們賣笑,就以為這歡笑是真的,這都因為人心中天生有一份惡毒。蘇軾是個童趣天真的人,他的心不像別人那麽壞,聽了幾句真話,看了一雙淚眼,頓時起了義憤之心,慨然說道:“姑娘將來想要脫籍,我可以寫文書給你,若鴇兒留難,我也能幫姑娘說一句話。”

今天琴操來見蘇軾,所求的就是這一句話。現在蘇軾果然說了,琴操含在眼中的一點淚也就落了下來,忙抬手掩去,半天抬起頭來笑道:“我為大人撫一曲琴可好?”捧過瑤琴放在案上,又把蘇軾細細地看了兩眼,輕攏慢撚彈奏起來。

幾天前在有美堂琴操也曾獻上一曲,然而當時俗物成堆、酒臭薰人,雅樂也不能雅。如今二人對坐,江風雲水,意境大不相同,蘇軾聽得神飛物外,如醉如癡,直到琴聲已止,恍然還在夢中,隻覺胸中明淨開闊,說不出的暢快,半天才問:“姑娘所奏聞所未聞,是何曲目?”

琴操笑道:“這一曲和有美堂上那曲子是一樣的,夫子聽不出嗎?”

一聽這話蘇軾愕然,半天才搖頭:“不對不對。我雖不懂樂器,也聽得出來,上次那首曲子嚴整,這一曲散淡,而且韻律也不同。”

琴操笑著說:“夫子說不懂樂器,其實已經聽懂了。”

琴操這麽一說蘇軾更加糊塗:“你越說我越不懂。”

見蘇夫子這副憨樣兒琴操掩口而笑:“我在有美堂和今天一樣,這兩曲都是為夫子奏的,若說曲目,大概就叫《蘇子瞻》吧。隻是有美堂上大人被人簇擁如眾星捧月,身上有一股‘官威’,所以我彈的曲子就嚴整。今天夫子坐在這裏,輕閑舒適,心靜如水,我再彈奏之時自然顯出‘散淡’來。”

蘇軾一生交往的人裏,能隨手成曲的隻有兩位,一是琴操,一是寶嚴院的清順大和尚。然而清順的琴藝通禪,淡如煙絮,技法上又比不得琴操。這些異能之人都讓蘇軾驚訝:“古人說琴與心通,最難把握,姑娘怎麽能應手而作?”

琴操笑道:“夫子也說了,琴與心通,可這個道理並非人人都懂。老子說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大人看天上的雲是定住不動的嗎?地上的水是凝固不流的嗎?人心乃取天地之法而不能盡得,所以人心不定,比行雲流水更厲害,如何‘把握’?隻有兩個法子,一是命心隨手,一是任手隨心。古人隻知道前一個法子,就做出曲目來,一板一眼都規定好了,然後命人照此彈奏,這是強迫心隨手,彈出來的隻是曲調,不是心聲。無心而成曲,毫無意義,學了十年,還不如風吹窗戶‘嘩啦’一響來得自然有趣。我平時哄人銀子的時候也彈這些曲目,今天在大人麵前卻是‘任手隨心’的。”

琴操這一說實在過於高遠,蘇軾驚詫不已:“孔子說‘從心所欲不逾矩。’姑娘這個‘任手隨心’的說法似乎比聖人還高?”

琴操看了蘇軾一眼:“大人這話說得不對。孔子教人‘從心所欲’,這是聖人的高明之處,然而又說‘不逾矩’,這裏說的乃是守王法、遵道德的意思。聖人追求的其實是‘從心’二字,額外加上這三個字是說給弟子們聽,也說給後世儒生聽,不得不說。世俗中我不過是個弱女子,別人吹一口氣,我就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怎麽敢不守王法規矩呢?可琴曲裏沒有王法,沒有道德規矩,所以說我怎麽敢比聖人高明?這‘任手隨心’四個字隻是與聖人一樣高明罷了。”說了這句調皮的話兒不由得掩口微笑,蘇軾也傻呼呼地跟著她笑了。

“不知姑娘剛才彈奏《蘇子瞻》時都生了哪些心思?”

琴操又把蘇軾看了一眼,靜靜地說:“我先看大人的相貌,就彈一個‘君子’,又看大人的眼睛,就彈一個‘誠摯’,再看大人的心,又彈一個‘拙’。想起‘左牽黃右擎蒼’就彈一隻雀鷹兒,想起‘我欲乘風歸去’就彈一隻鶴,想起‘清夜無塵月色如銀’自然彈一個風月,後來想到‘閉門春盡楊花落’一句,不知怎麽心裏想的卻是春雨,雖然與詩意不合,可我的心一向‘任性’,不能違拗它,隻得照著彈出來了。”

蘇軾這個人誠摯而拙,這心性似乎很容易被人看透。早年王弗夫人把他看透,後來韓琦、王安石兩位宰相把他看透,接著朝雲把他看透,參寥、佛印兩個和尚也看透了他,如今又是琴操……蘇軾已經習慣被人“看透”,他不明白的隻是最後那一句:“為何‘閉門春盡’一句姑娘想到的卻是‘春雨’?”

世間有一個奇妙的詞兒叫“心有靈犀”。

琴操聰明透頂,清高孤傲,蘇學士熱切詼諧,樸實天真,這兩人的脾氣大不相同,然而兩人在一起交談卻處處融洽。琴操心裏從不肯對別人說的話,就這麽自然而然地說給蘇軾聽,蘇學士句句明白,字字喜歡;琴操有心事,也不用講出來,蘇軾自然會問她,這不是“心有靈犀”是什麽?

於是琴操細聲細氣地笑道:“楊花早晚是要落的,開門也落,閉門也落,大人詩裏原寫的是‘閉門’,也不知怎麽,我心裏想的卻是‘開門’,隻不過‘開’字破了韻,難聽得很,講不出來。”說到這兒聲音越發低細,臉也有些紅了。

蘇軾一生不解風情,在這上頭糊塗異常,可今天琴操說的這個謎他竟懂了。頓時心裏一熱,再看琴操,春眉低掩,鳳目含羞,臉上暈紅未褪,唇邊笑靨才消,一時竟看呆了。

琴操剛才那話實在大膽,本想著夫子老實,聽不懂,混過去就罷了。哪知這人竟聽懂了,眼睜睜盯著她看。琴操本有應付天下人的本事,卻偏偏不知怎麽麵對蘇夫子,忽然羞澀起來,忙斟一盞茶捧上來:“夫子請茶。”蘇軾這才回過神來,自己也覺失禮,接過茶喝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半天,琴操望著蘇軾低聲說:“我第一次讀大人的詞隻有六歲,本來那時候要死了,是大人的一支《江神子》救了我一命。”

蘇軾忙問:“怎麽回事?”

“我父親原本做個小吏,不知犯了什麽罪,被官府捉去打死在牢裏,母親又急又氣也病死了,家給人抄了,我也被官府賣掉還債。我這人從小有個拗脾氣,別人逼我做什麽,必不肯做,早年父母拿我沒辦法,到了妓院裏,老鴇子也拿我沒辦法,因為我不肯學唱曲兒,被吊起來狠狠地打,快打死了,有人來勸,那老婆子說了句:‘不過二十貫錢買回來的物件兒,打死又怎樣!’”說到這兒抬手輕輕掩口,似乎遮住了一聲啜泣,眼圈兒也有些紅了,半天才低聲說,“也不知怎麽,這句話我一直記在心裏,這些年經常半夜裏夢見被人打罵,罵的就是這句話——那時候我被打得太狠,隻想:不如死了吧!就下定決心,一連幾天不吃不喝,躺在**一心等死。大概也真快死了,忽然聽見隔壁有個姐姐唱曲兒。”說到這裏,口中低低唱了起來: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念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這是琴操第一次在蘇軾麵前唱曲兒,聲音不高,也不很清亮,隻是圓潤幽啞,氣韻低回,細膩委婉。蘇軾一生隻以為朝雲唱得曲兒最好,如今才知道原來還有諸般精致。聽得有些癡了。

話說到這裏,琴操也有些癡了,半晌才又說道:“我當時仿佛已經死了,連自己的手腳身子都找不到了,可這詞一句句都聽在耳朵裏,就像小時候和父母同遊西湖在船上看到的景致一樣,也不知怎麽,就覺得活著真好,為什麽我不活著呢?想著想著忽然哭了,這一哭,就活了過來,一直活到現在。”說了這些話,臉上微微一紅,對蘇軾笑道,“都說女人是花,眼淚是露,若女人連哭都忘了,就像花兒得不著雨露,活不長了。不管多苦多難,隻要哭得出來,人就活過來了。大人聽了這話是不是覺得奇怪?”

琴操的苦難蘇軾並不知道,但琴操說得話卻讓蘇軾想起幹兒剛死的時候,朝雲也幾乎要死去,是自己寫一首詩念給她聽,引著朝雲哭了一場,這才活了過來……

女人是花,眼淚是水。這話若不是琴操說,蘇學士永遠不解。如今琴操一說,蘇軾頓時把“女人”懂了三分。

這天午後,蘇軾陪琴操在西湖上一直漂到初更,說了無數的話兒。直到一輪明月升到頭頂,湖中“三潭印月”的燈火也點亮了,蘇軾這才想起,自己該回家了。

蘇夫子要走,琴操也沒多說什麽。小船駛到錢塘門外,蘇軾已經下船,琴操又叫住他,捧起桌上那張琴遞到蘇軾手裏:“我想把這張琴留在夫子處。”

“這為什麽?”

琴操笑道:“這琴太重,我平時就抱不動,總讓丫頭幫我抱著。哪知道因為吃了她一個糖豆兒,她就惱了,再不肯幫我抱琴,我隻得自己抱來,現在又要抱回去,好麻煩!”

琴操說得是鬼話兒,但話裏有意思。要是別人說這“謎語”蘇軾未必懂,偏偏這丫頭弄的鬼蘇軾就能明白,笑著問:“你把琴放在我這裏,平時就不彈了?”

見蘇夫子懂了自己的意思,且有這一問,他的心意琴操也明白,抬頭又把蘇軾深深地看了一眼,微微搖頭,一言不發,退回花船上去了。

琴操已去,蘇軾懷抱瑤琴,想起剛才聽的那一曲《蘇子瞻》,忽然心中一動,站在湖岸邊發起呆來。

自與琴操相見,東坡居士整整聰明了一下午,到這時候才又糊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