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州就是今天的安徽阜陽。此處地臨黃淮,魚米之鄉,土地肥沃,是個太平無事的富足之地。太皇太後把蘇軾放到潁州,就因為這裏安靜,適合休養。
然而蘇軾剛到潁州卻遇上一個麻煩:當地原有幾股強盜為患一方,後來被官軍打散了,其中有個賊頭名叫尹遇,帶著一夥亡命徒逃到潁州治下汝陰縣,這個賊被官府追急了眼,光天化日衝進市集搶劫,驚動地方。蘇軾急忙把汝陰縣尉李直方找來問話。
李直方是個進士出身,捉賊似乎不很在行,隻說:“尹遇出了名的凶狠,手下都是亡命徒,在地方上又有多處巢穴,實在不好對付。”
蘇軾脾氣直,最不愛聽這些話:“沒有不好剿的賊,隻有沒本事的官!尹遇連犯大案,身上背著十幾條人命,隻是一句‘凶狠’就算了,要你這個縣尉做什麽?”
李直方雖是文人,頗有豪傑氣概,聽蘇軾就這麽說,立刻答道:“大人責備得對!下官到汝陰做縣尉,果然沒什麽政績,請大人給我一個月時間,或是尹遇就擒,或是下官死在外頭,總之必給大人一個交待!”
李直方忽然說這話,蘇軾覺得意外,半晌點頭道:“有你這一句話,就是朝廷沒用錯人!我從府裏撥給你二十名精幹的弓手,捉了賊,我一定奏明朝廷升你的官。”
李直方忙說:“多謝大人。若捉不到賊,這個官我不做了。”
從蘇太守這裏請了命,李直方真的下了“必死”決心,回家拜別九十歲的老母親,帶著幾個捕快在汝陰縣境到處搜查,後來才知道,原來尹遇搶劫殺人之後已經逃到壽州府去了。那裏並不是李直方管轄之地,然而李直方在蘇軾麵前拍了胸脯,絲毫也不退縮,帶著二十名弓手悄悄潛到壽州,自己孤身化裝成牛販子到鄉下打聽,終於查知尹遇藏在成家寨,立刻通知手下,二十多人衝到成家寨來捉尹遇。一場混戰,尹遇果然凶惡,殺死幾名弓手眼看要逃走,李直方奮勇上前同尹遇格鬥,親手捉住尹遇,自己也受了傷。
成家寨這一仗打掉了潁州府最凶的一個賊頭,李直方立了大功,隻是弓手人少,尹遇又凶,所有人隻顧著捉他,尹遇手下那幫賊大半逃走了。
見李直方果然捉了賊,蘇軾大喜,立刻為李直方請功,哪知朝廷竟駁回了他的請求。
原來大宋朝有個規矩,官府捕盜,擒殺過半才算立功。李直方雖然捉了賊頭子,可尹遇手下大半逃走,沒捉到幾個人,這就不能算“擒殺過半”了,於是朝廷不給李直方計功。
其實朝廷不肯升李直方的官,是政事堂上有人故意和蘇夫子作對。蘇軾也有感覺,再上劄子請求給李直方記功,仍然得不得回複。
蘇夫子的事辦不成,是“朔黨”的人跟他為難。
蘇軾到潁州的時候,蘇轍剛對劉摯他們發起反擊,朝廷好似戰場,蘇太守請求給立了功的地方官升職,和朝廷裏的事毫不相幹,政敵們照樣咬著不放!
眼看朝廷黨爭無處不在,不分公私,見人就咬,見事就刁難,蘇學士心裏厭惡至極,一個人在房裏坐著生悶氣。二十七娘從外頭進來,見他這樣,就問:“遇上什麽事了?”
蘇軾搖搖頭:“也沒什麽。”
二十七娘溫柔嬌怯,遇事全無主意,以前蘇學士年輕,和這位小嬌妻在一起覺得甜蜜異常,可如今蘇軾老了,官做大了,心裏裝的事兒也多了,麵對單純老實的夫人,可說的話越來越少了。他心事隻有聰慧玲瓏的朝雲能開解,可自從黃州回來,朝雲在主母麵前像隻避貓鼠,根本不敢近蘇夫子的身。結果知心人不在眼前,眼前人不能知心,蘇軾越發孤獨了。
二十七娘這輩子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讓蘇軾快活。丈夫快活了她才快活。現在看著蘇夫子發愁,一時想不到好主意,回頭看見堂前花圃裏一樹梅花盛開,忽然有了主意:“你在潁州朋友很多,陳時道、趙令畤還有歐陽修老先生的兩個兒子叔弼、季默都在潁州,幹脆把他們請來喝一頓酒,多寫幾首詠梅花的好詩如何?”
會客飲酒是蘇軾的大愛,可現在諸事不順,竟沒這個心情,歎了口氣:“天冷心煩,喝酒也沒意思。”
二十七娘笑著說:“有爐火,有熱酒,有梅花,天冷怕什麽?況且春月最明,比秋月美得多,如此良辰不在花下飲酒,豈不負了一樹紅梅?”見蘇軾還懶著不肯動彈,伸手扯他,“你寫帖子,我去備酒菜,不要犯懶!”蘇軾給夫人推著起身請客去了。
這天晚上蘇夫子真就邀請潁州通判趙令畤等幾個朋友到府,熱爐暖酒,春月紅梅,痛快喝一頓酒,熱鬧吟幾首詩,盡興而歸。回到住處,萬籟俱寂,隻有臥房中燈火一點,二十七娘還在等著丈夫回來。
和蘇軾在一起這些年,不管何時何處,隻要二十七娘在丈夫身邊,不管多晚,總要等他。
最近幾年二十七娘身體不太好,時時心口疼,雖然一直吃著藥卻不見效。蘇軾囑咐夫人好生休養,可二十七娘有時聽有時不聽。今天又等到深夜,倒讓蘇夫子不忍,就說夫人:“我這人吃了酒摸黑躺倒就睡了,又不用操心,何必等我?”
聽丈夫說傻話,二十七娘笑著說:“人這東西什麽都不怕,就怕孤單。若不等你,回來一看黑燈瞎火,你也孤單,我自己在黑處躺著也孤單,幹脆點個燈坐著,心裏想著你,你也知道我想你,這一來兩人都不孤單了,多好。”
二十七娘這話真是個樸素的道理,蘇軾沒話說,隻問她:“今天身子好些嗎?”
二十七娘笑道:“剛才有些悶,你一回來就好了。”
二十七娘身子不太好,累的時候心口發悶,見了丈夫就顧不得自己了。倒了熱茶看著蘇軾喝下去,這才問他:“剛才酒席上有好詩嗎?”
二十多年過去了,在蘇夫子眼裏,二十七娘仍是當年那位嬌怯溫柔的小夫人,故意仰起頭兒說:“席間各人都有詩,仔細看看,還是我寫的最好。”逗得夫人一笑,又湊近前在她耳邊低聲說:“最好的一首詩我不肯給他們看,藏在心裏,偷帶回來送給夫人。”就在燈前鋪紙寫了一支《減字木蘭花》:
“春庭月午,搖**香醪光欲舞。步轉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輕雲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隻與離人照斷腸。”
蘇夫子大事糊塗小事明白,朝廷上總得罪人,閨閣中倒很會哄人。得了詩,二十七娘欣喜不已,低聲笑道:“多謝了。”
蘇夫子得了趣,就在夫人耳邊低聲問:“你怎麽謝我?”忽然想起,夫人身子不大好,不該勞神,忙自己換個話題,“明天沒有公事,一起去遊西湖如何?”
二十七娘點頭答應了。
和杭州一樣,潁州城裏也有一個西湖。
這個小湖恰在城西,分為東、西兩池,長不過十裏,寬僅兩裏,花香林密,風光旖旎。可惜潁州西湖水淺,西池最深處不及一丈,東池淺處不足一尺,池裏種滿荷花,可惜春天水落泥出,荷葉枯敗,無景可賞。小船兒隻在西池裏漂著,遠看沒有山水,近處隻是殘荷,有點兒煞風景。蘇軾正和夫人說話兒,忽聽前頭“撲棱”一聲響,一條大魚在水中躍起,泛起一片水花,把人嚇了一跳,接著又有幾條魚跳起來,一魚鬧百魚驚,東池水麵“嘩啦啦”亂成一片,無數大小魚兒亂躥亂跳,蘇軾忙問船夫:“這些魚怎麽回事?”
船夫答道:“東池的水本來就淺,現在天冷水落,這些魚怕是要幹死了。”
“這些魚為什麽呆在淺處,不遊到深水裏來?”
船夫指著前頭說:“湖心有一處堤埂沒在水下,正好隔開東西兩池,東池的魚被擋住過不來。”
聽了這話蘇軾還不覺得,二十七娘卻心中不忍,想了半天忽然問船夫:“湖上有沒有會打魚的?”
船夫答道:“夫人想吃鮮魚,船上就有。”
二十七娘忙說:“我是說困在淺水的魚兒可憐,咱們能不能找幾個漁夫,把東池的魚撈出來放到西池裏去?”
一聽這話船夫第一個搖頭:“東湖水淺泥深,魚很難打。”
二十七娘一心想救這些可憐的遊魚,聽說難辦,就回身推丈夫:“你能不能想個辦法?”見蘇軾犯難,又說,“隻當做個功德,將來自有好報,怎麽樣!”
夫人平時隻知道對蘇軾好,沒有什麽事求他,今天說了這話,蘇軾想不答應也不行,隻得笑道:“我想想辦法。”下午回到衙門就把判官趙令畤找來商量“遷魚”的事。聲明所有費用由蘇太守自家負擔。趙判官很快雇來幾個漁人,蘇學士回家向夫人討了二十貫錢給這些人,就在東池撒網捉魚往西池裏遷。
聽說事情辦成了,二十七娘很高興,早早跑來看熱鬧,見這些人在東池裏一網接一網撒下去,網起的活魚裝進大桶運到西池放生。趙判官知道這是太守夫人的意思,跑過來對二十七娘說:“夫人這個主意真好!天冷,魚兒不易死,若是夏天,這一鬧,魚兒隻怕要死一多半了。”一句話說得二十七娘十分高興。蘇夫子心情也好,當場做一闋《蝶戀花》送給夫人:
“泛泛東風初破五,江柳微黃,萬萬千千縷。佳氣鬱蔥來繡戶,當年江上生奇女。
一盞壽觴誰與舉,三個明珠,膝上文王度。放盡窮鱗看圉圉,天公為下曼陀雨。”
正在蘇夫子閑居潁州怡情養性的時候,朝廷發下詔命:蘇軾以龍圖閣學士充淮南東路兵馬鈐轄知揚州軍州事。
太皇太後忽然把蘇軾調到揚州,這個任命很有意思。就在三個月前,把持朝政的“朔黨”首領劉摯剛被太皇太後從宰相之位拿了下來。那位主張“消合黨類,兼收並蓄”的範純仁做了宰相。可劉摯一去,朝廷更空,太皇太後又想用蘇軾來填空子。可太皇太後極有城府,擔心劉摯倒台後蘇家兩兄弟趁機在朝廷坐大,就先不讓蘇軾回朝廷,而是放到揚州走一遭,再回朝廷重用,一來一回總要半年,太皇太後在朝廷的布局已經完成,蘇軾、蘇轍就算湊到一起,也沒有“坐大”的機會了。
太皇太後對蘇軾總是不夠了解,以前過於器重,如今又過於防範。其實蘇夫子根本沒這些心眼兒,讓去揚州,立刻就去了。煙花三月才到揚州,還沒正經辦事,八月,朝廷降詔:蘇軾升任兵部尚書兼南郊鹵簿使,即刻回京。一個月後又從兵部尚書升任禮部尚書,並授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兩個頭銜。
到這時,蘇軾的官位名望都達於極頂,對他的攻擊也隨之而來。禦史董敦逸、黃慶基交章彈劾,所指兩件事:第一,蘇軾、蘇轍結為“蜀黨”,任人唯親;第二,蘇軾在宜興霸占田產任意胡為。
所謂“蜀黨”還是原來那個舊話題,被禦史彈劾的是王鞏、秦少遊、張耒、晁補之幾個年輕人,這些人都是小官兒,若說這就是“蜀黨”,那“蜀黨”的勢力也未免太弱了。所以“蜀黨”的說法不值一駁。
至於“霸占民田”,卻是蘇軾在宜興黃土村買的那塊地出了問題。
蘇軾從黃州回來的路上曾在常州府宜興縣買了塊地,想不到地剛買下,朝廷忽然起用了他,蘇夫子一家人在宜興住了個把月就搬到京城去了,後頭幾年沒回宜興,蘇軾正做翰林學士,又忙,那塊地被扔下不問。直到蘇夫子想起來,請朋友回去查問,才發現原來的地主老曹居然把地賴在手裏照樣耕種,而且一斤糧食也不分給蘇夫子!
遇上這麽個無賴家夥蘇夫子很不高興,尤其他在宜興時還把老曹當成朋友,現在更是惱火,就報了官。地契文書俱全,老曹不敢抵賴,蘇家順利拿回土地,可被老曹弄走的地租糧食追不回來,蘇夫子一生不會和人纏鬥,宜興的地也不想要了,幹脆跟老曹說,讓他以原價把地買回去,老曹答應了,又拿不出錢來,結果又拖了一年,再被這無賴騙走一年租子,土地才徹底回到蘇家手中。
——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禮部尚書蘇子瞻,竟被一個平民百姓坑了幾個來回,賴走了幾年地租,而且無處說理!這話說出來誰信?
現在禦史們咬的就是這麽一件破事兒。
聽說實情以後蘇軾又委屈又窩火,就到太皇太後麵前申訴,太皇太後也沒說什麽,這件事悄悄過去了。
此時的太皇太後對蘇夫子漸漸失望了。
以前太皇太後把蘇軾當成宰相人才加意培養,可蘇軾似乎擔不起朝廷重任,一次次被禦史咬住,每次都得靠太皇太後幫他撐腰,也就是說,憑蘇夫子個人之力連幾個禦史的陷害都解決不了,這樣的人怎麽治國?
早先太皇太後重用蘇軾、蘇轍,是希望這兩兄弟分劉摯的權,以免“朔黨”一家獨大,後來蘇轍進了政事堂,蘇軾卻外放了,就在這段時間裏,太皇太後使用權術拿下了劉摯,把他貶出京城,範純仁又回來做了宰相,加上原來的宰相呂大防,朝廷已經比早前安定了,太皇太後在看出蘇軾不堪做宰相的同時,意外發現蘇轍倒是個宰相之才,就把注意力放在蘇轍身上,蘇軾漸被冷落。
蘇軾做官三十年,在地方上做官就痛快,回京師做官就別扭,仔細想一想,似乎最快活的日子倒是被貶黃州、在東坡雪堂種莊稼釀酒的時候。如今做了禮部尚書,反而王八鑽灶坑——憋氣帶窩火,於是又請求外放為知府。哪知劄子剛遞上去,二十七娘忽然病倒了。
京師這地方不適合蘇軾,似乎也不適合二十七娘。以前她的身體很好,自打元祐初年進了京,幾年功夫,二十七娘的身體越來越壞,如今心疾發作突然倒下,頭兩天郎中看了還肯開藥,到第三天來看,二十七娘昏昏沉沉,神誌已失,救不得了,隻說:“準備後事吧。”
二十七娘和蘇軾在一起二十三年了,忽然就要訣別,五十八歲的蘇夫子痛哭失聲。和蘇迨、蘇過守著夫人片刻不離。到八月初一清晨,天剛亮,二十七娘醒了過來,拉著丈夫和兒子的手落了幾滴淚,交待了些話,抬頭看看不見朝雲,就叫蘇軾把朝雲找來。
片刻功夫朝雲趕了過來。二十七娘拉著她的手說:“妹妹這些年受了苦,我都知道,但我不知怎麽勸你。現在我要去了,這個人交給你了,你照顧他,比我照顧得好。”
聽了這些話朝雲淚下如雨,跪在夫人麵前話也說不出來。二十七娘又告訴朝雲:“我有個寶貝放在妝奩匣裏,你幫我拿來,那東西我要帶著走……”朝雲忙出去,片刻拿著一個巴掌大的檀木盒子回來,交到二十七娘手上。
這小盒子是二十七娘從娘家帶過來的嫁妝。當年到蘇家時,匣裏隻裝著一支詞,就是蘇軾在瑞草橋邊親手寫的《水龍吟》。做夫妻這二十多年,蘇夫子給夫人寫了好多詩詞,從“恨西園落紅難綴”到“隻與離人照斷腸”,都在裏頭。
“這都是你給我的,走的時候帶著它,我就什麽都不怕了。” 二十七娘雙手攥著小盒子放在胸前,對蘇軾微笑道,“我這一輩子跟了你,沒吃過虧,沒受過苦,沒有一點不滿足的地方。如今我先去了,你們兩人,好生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