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章惇被貶嶺南的時候,蘇軾已經得了皇家恩典:授瓊州別駕,發往廉州安置。

瓊州別駕,蘇軾的職務還在海南島上;廉州安置,把蘇軾的發配之地從孤島移到了大陸上。雖然廉州仍在大海之濱,不管怎麽說,這算是皇帝給蘇夫子的一個恩典。

接了文書,蘇夫子把黎子雲、薑唐佐、符林等一幫朋友們請到“桄榔庵”,大家吃了一頓雞肉粥,算是話別。蘇家已經窮到底,釀酒的事幾年都不敢想了,開了幾隻椰子當酒喝。蘇夫子把從薑唐佐那裏借來的幾本書認認真真還給他,又為儋州留詩一首:

“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

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蘇軾是眉山人,可蘇知府是密州人、蘇太守是徐州人、東坡居士是黃州人、蘇子瞻是個杭州“鄉親”、蘇夫子惠州人,至於老蘇,是個儋耳人……

告別朋友,蘇軾從海南島回到了大陸,剛到廉州又接詔命:蘇軾任舒州團練副使,量移永州。

從別駕升任團練副使,這看起來像個恩典了。但蘇夫子經曆了這麽多風浪,見識了這麽多嘴臉,到這時再讓他感恩戴德,跪在地上給新掌權的徽宗皇帝和向太後叩頭,下決心回朝廷輔佐皇帝,怕是做不到了。

東坡居士的心不是灰了,而是平靜了。很多東西他不是看懂了,而是根本不放在心上了。回到大陸,第一個念頭就是和弟弟蘇轍見麵,到雷州才知道,蘇轍已經搬回眉州老家去了。

蘇轍早年做過副宰相,所以皇帝對舊臣“示恩”的時候,蘇轍得的恩典更大,被升任太中大夫、提舉鳳翔府上清宮、外州軍任便居住。意思是給他一個“提舉上清宮”的無名散差,愛幹不幹,除了京師,全國各地任蘇轍居住。到今天,蘇轍也明白“朝廷”是個什麽玩意兒,恩典、機遇一切不管,直接回眉州老家享清福去了。

沒遇到蘇轍,蘇軾在雷州還有故人,立刻向人打聽秦少遊的消息,奇怪的是誰也不知秦少遊住在何處,隻知道此人大概還在雷州,因為朝廷把他貶到這裏,沒有詔命他是不敢走的;而且最近青樓中還有新詞流出來,似乎高郵秦太虛還沒有死。

秦少遊沒走,也沒死,這就好辦。蘇軾決定在雷州暫住,一邊請人幫忙尋找秦少遊的下落,定要和這位忘年知交見一麵才肯到永州去。哪知剛剛住下,忽然又有一位“學生”來拜訪他,一見此人蘇軾大吃一驚:來得竟是章惇的長子章援。

當年蘇軾被太皇太後重用,在京師以翰林學士身份擔任過一次主考官,就是那一次,章惇的兒子章援進京趕考,中了進士。所以蘇軾是章援的“座師”。

後來章惇被貶了,不是蘇軾貶的他;再後來章惇回來又做宰相,接二連三痛貶蘇軾,一直把他貶到了海南島,還派個董必趕到海南滅他的口!如今蘇軾剛從海外回來,章援忽然出現在麵前,蘇軾怎能不驚訝:“你怎麽在此?難道朝廷命你到雷州來做官嗎?”

——章惇眼下是什麽情況蘇軾並不知道。對他來說,“宰相公子”出現在雷州,除了被派來做官還有什麽解釋?

聽蘇軾問這話章援十分尷尬,半天才紅著臉小聲說:“先生還不知道嗎?我父親被曾布那幫小人陷害,如今貶為雷州參軍了。”

蘇夫子從天上掉到地上好幾輪,習以為常了。可聽說章惇從天下掉進地獄還是很驚訝:“怎麽會!曾布和你父親是至交……”

聽了這話,章援低頭不語。

大宋朝廷已經成了個鬥狗的場子,一條條猛犬被主人投入場中撕咬,主子們在幕後牟利,狗子們在前頭發狂,誰和誰是朋友?誰與誰是至交?扯淡。

章惇一輩子隻有一個至交,可惜這人是個傻子。眼下,這傻子正衝著章援說蠢話呢。

這時候蘇夫子也從驚愕中清醒過來,片刻也不猶豫,立刻就說:“你父親在何處?我去和他見一麵。”

章援厚著臉皮來見蘇夫子,是因為章家到了窮途末路,天下人都指不上了,隻有蘇軾是個厚道誠摯的君子,眼看政局似乎又要翻轉,蘇軾可能重新被起用,章援就想求蘇夫子照顧他父親。可這無恥的話實在說不出口。現在蘇軾自己提出要見章惇,章援大喜,還不等他說出一個“謝”字,蘇過黑著臉從裏屋走出來,看也不看章援一眼,扯著父親進屋去了。

見兒子莽莽撞撞蘇夫子有些不高興:“你幹什麽!”

蘇家三位公子蘇過的脾氣最急,今天真發了火,瞪著眼問父親:“父親到哪去!”

“和老朋友見一麵……”

“誰是父親的老朋友!章惇?此人若是‘老朋友’,父親一生還有仇人嗎?”

聽了這話蘇軾微感驚訝,半天才說:“我本來就沒有仇人。”

——這是真話。

蘇夫子真的把一切都看開了,他這一生,也真就沒有仇人了。

聽了這話蘇過一愣,再想想,父親說的其實有理,暴躁的脾氣漸漸壓住。可蘇軾去見章惇蘇過仍然接受不了:“父親不恨章惇嗎?是他把父親貶到這蠻荒之地,害得父親身邊親人慘死,咱們為什麽不恨他?”

蘇過這話蘇夫子不以為然:“害人的未必是他,可章相著實幫過咱們。不然你以為程之才是怎麽來的?”

蘇過厲聲道:“章惇派程之才到惠州無非是來害父親的。隻可惜這老賊沒算到父親和程叔父已盡釋前嫌了。”

蘇軾微微搖頭“這就錯了,章惇要害我,用不著派程之才,難道他手下沒有董必、沒有呂升卿嗎?隨便派一個人過來就把我治死了,何苦非要派我的親戚來?你再想想,章惇派程之才來惠州之前難道不和他見一麵嗎?見了難道不問他:‘你與蘇子瞻有舊恨,是不是?’程之才也不會瞞他,必說:‘我和蘇家不過一場誤會,早已揭開了。’所以章惇知道程之才跟我的交情,他派程之才到惠州,是來幫我”

子曰:“六十而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蘇夫子今年六十五歲,“耳順”已過,“從心所欲”似未達到,然而很多別人看不透的事,他都看透了。

聽父親一解說蘇過恍然大悟。心裏對章惇的仇恨又減了三分,可仍不能原諒:“這老賊既然有心幫著父親,為什麽又把咱們貶到儋州?還貶了父親的親人朋友,好狠毒!”

聽了這話,蘇軾的臉色頓時黯淡下來,半晌歎了口氣: “章惇為何把我從惠州貶到儋州,這裏頭的事我不知道。但我以前寫過一句詞:‘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我這一生從未到過高處。章宰相卻已位極人臣。在那個位子上,他不得不對政敵下狠手,我是‘元祐黨’,是章相的政敵,他不打我,別人就要打他,打倒了他,還是會來打我……這些都是逃不過的。”看了蘇過一眼,輕輕歎了口氣,“這些事我原先也想不通,後來想通了,天下事無非‘因果輪回’,隻要能做到‘逆來順受’,就不會太難過。”

“逆來順受”四個字內容極深,天下人都不懂。蘇過也一樣:“何謂逆來順受?”

其實這四個字蘇夫子也不懂,早前有高僧大德給他講過,後來三十年摸索,才漸漸悟了:“人這一輩子沒有順遂的。不管遇到什麽樣的逆境,把它看小,看淡,一顆真誠之心永遠不變,自強自為,真心待人,相信困難總會過去。絕不因為自己困難了,痛苦了,就生出恨意去害別人,這叫‘順受其果,不種其因’。能做到這一點,快樂就永遠比痛苦多,這大概就是‘逆來順受’吧。”看了蘇過一眼,緩緩說道,“當年我還沒中進士,在汴京興國寺宿居,有位德香大和尚對我說過一個‘源頭活水’,後來又有個佛印和尚說我‘慧根深厚’,再有參寥和尚說了個‘逆來順受’。現在我明白了,原來人心裏的源頭活水就是‘真誠’,所謂慧根,也是‘真誠’。有了‘真誠’二字便可‘逆來順受’,逢凶化吉。德香、佛印、參寥都是出家人,他們的‘真誠’就是信佛祖;王安石、司馬光是儒生,他們的‘真誠’就是忠君愛民,雖然他們做的事不一樣,可心是一樣,所以政見截然不同的人並不是仇敵,將來,他們的名字一定會被後人相提並論。至於我,白當了一輩子官,渾渾噩噩全無作為,若說有所得,也隻是得了一個‘真誠’。說話,我沒說過瞎話,辦事,我沒害過人,寫詩詞文章,是實心實意地寫,對親人朋友也是真心真意地對待,我那些親人、朋友也都真心真意對我,所以我這一輩子受過不少罪,可算一算,快樂遠比痛苦多。”

東坡居士把自己一生所悟都說了出來,見蘇過一臉困惑,就微微一笑:“你現在不懂,或許以後會懂吧。”

東坡居士說的話蘇過到底聽不懂,隻是他也不再阻止父親去見章惇了。蘇學士就讓章援引路,來見自己這位老朋友。

此時的章惇已經落魄到極點,父子兩人在一處住滿販夫走卒的大車店裏棲身。剛進店就聞到一股牲口身上的騷臭味兒,沿著破敗的樓梯走上來,見樓角堆著一大垛稻草,正對著就是章惇的住處,一間破房,一桌,一床,桌上放個破瓦罐,邊上兩隻爛陶碗,整間屋裏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也不見章惇的影子。

章惇不見蹤影,蘇軾已經明白了:“看來子厚不願見我,躲出去了。”

章援臉色十分尷尬,半天才說:“我父親也有難處,我在這裏替他賠個不是……”

蘇軾臉上並沒有不快之意,微笑著說:“你父親想多了。若是我,就不會避開。你知道嗎?我在鳳翔做簽判的時候和你父親就是莫逆之交,四十年交情啊!真想見見老朋友。”略停了停,又鄭重其事地告訴章援:“等你父親回來,務必告訴他:不是章子厚害了蘇子瞻,倒是別人害了他章子厚!”

聽了這話章援忍不住落下淚來。蘇軾又問:“你父親這次到雷州恐怕要住些時候,旅店不是久留之處,何不找處民宅租住,也方便,也幹淨。”聽了這話,章援低著頭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其實章惇父子剛到雷州就到處找房子住,哪知當年章惇親手毀了“元祐更化”,把蘇轍、秦少遊都貶到雷州,當地人由此知道了“章惇”這個名字,認定此人是朝廷第一大奸臣!現在聽說章宰相竟被貶到此地,雷州人就臨時定了一條鄉規民約,眾口一詞:凡京師來的姓章的,一律不租!

——百姓們這個做法兒似乎不講道理,可細想想,似乎又特別講道理。

章惇遇上的麻煩事好人緣兒的蘇軾一輩子也遇不上,自然猜不到緣故。見章惇不肯相見,隻得告辭。臨走特意囑咐章援:“我在雷州還要住些日子,你父親什麽時候想見我,你就來叫我。”章援趕緊連聲答應。

送走蘇軾,章援回到住處,一進門,見父親正在屋裏站著!頭上身上沾滿了稻草,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忙問:“父親剛才到哪去了?”

其實蘇軾來的時候章惇就在房裏。

聽到蘇子瞻在樓下和章援說話,這位勇猛無畏的宰相大人也不知怎麽一下子慌張起來,實在不敢和老朋友見麵,想下樓躲避也來不及,情急之下看到樓角堆著一堆燒火的稻草,不管不顧,一頭鑽了進去,像隻老鼠一樣藏在裏頭,直到蘇軾走了才爬出來。

四十年前飛身敢過獨木橋的章惇;在朝堂上定過“新法”、爭過王珪、鬥過李定、駁過司馬光、頂過太皇太後、害過孟皇後、整過元祐大臣的章子厚,文能治國武能統兵、一輩子心高膽壯無畏無懼的章宰相,如今竟不敢見他的老朋友,像賊一樣直往草堆裏鑽!

剛才蘇軾在樓上說的每句話,躲在草堆裏的章惇都聽見了,當時一句不敢應,如今老朋友走了,回頭想起那句“不是子厚害了子瞻,倒是有人害了子厚”,隻覺得心裏像給人戳了一刀,血流不止,痛入骨髓,一腔淚卻怎麽也落不下來,憋得胸膛都要炸開了,忍無可忍之際,忽然抬起手來重重地抽了自己兩個耳光!

這一打,溢滿胸中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章惇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掩麵號啕大哭。

不是章惇害了蘇軾,也不是曾布害了章惇。章惇,是被一股無比強大、無比邪惡的力量毀掉的。毀掉章惇的這股力量同時也毀了神宗皇帝、哲宗皇帝、徽宗皇帝、欽宗皇帝,毀了王安石、呂惠卿、蔡確、王珪,後來,又是這股力量毀掉了如今正春風得意的宰相曾布、蔡京……

權欲,私心。在這個社會結構上下顛倒、皇帝在上“人民”在下的黑暗時代,獨裁的權欲、攬權的私心把每一位皇帝的心都蛀空了,把每一個大臣的頭腦都腐蝕了。到最後,被權欲和私心摧毀的是整個趙宋王朝。

豈止大宋?前頭的大秦、大漢、大隋、大唐,後來的大元、大明、大清,都是被同一股邪惡力量以同一種方式毀掉的,細節不同,道理一樣。而每一個王朝消亡的時候,為其殉葬的,是數千萬愚昧無知的老百姓。

從章惇那裏回來,蘇軾心情如常,中午吃了碗粥,正想睡個午覺,在雷州的一位朋友範衝飛跑進來:“夫子讓我問秦少遊的消息,今天剛聽說:秦少遊十天前病死在勾欄裏了!因為沒有親眷,臨終留下幾個錢,請人把他的棺木運回家鄉,今早已經動身。”

見了章惇蘇夫子不恨,可聽說秦少遊去世卻不能不悲,忙對範衝說:“幫我雇一輛車,咱們追上去拜祭一下也好。”範衝跑出去雇車,蘇學士本想寫個挽詞,可心裏難過竟寫不出,拄一根竹杖上了馬車,順著官道追了下來。因為事急,馬跑得飛快,車輛顛簸異常,蘇夫子坐在車裏東倒西歪,蘇過怕父親受不了,叫馬車走慢些,蘇軾又不肯。就這麽不顧性命地狂奔了二三十裏,仍沒見到運棺木的車輛,忽然車子一晃停了下來。蘇過忙探頭問車夫:“怎麽停了?”

趕車的回頭說:“前頭是岔路,往左是去化州的,往右是去廉州的,不知該走哪條路。”

聽說這話,蘇軾忙讓兒子攙著下車,隻見前頭兩條大路一左一右,問車夫:“回中原走哪條路快?”

“一樣。去廉州路近,但不好走;往化州多走幾十裏,道路平坦。”

給車夫一說蘇夫子也糊塗了。在路口上愣了半天才明白,這是老天爺有意阻止他吊祭秦少遊。至於為何要阻他的路,蘇夫子卻不知道。

老天爺與他為難,也不是這一次了。蘇軾無法可想,隻能“逆來順受”,見路邊有一所沒人住的破房子,就走過去在山牆的陰影裏坐下。車夫急著回雷州,在邊上催,範衝忙說:“先生年紀大了,受不得顛簸,歇歇再回去。”順手塞給車夫幾個錢,這人才不吵鬧了。

蘇軾坐在半堵殘牆下,渾身筋骨酸疼,好像散了架一樣,心裏懨懨,臉色灰暗。蘇過在邊上陪著,想勸父親幾句又不知說什麽好。就這麽坐了小半個時辰,又有一輛馬車沿官道飛馳而來,恰好也在這岔路口上停住,一個小丫頭和車夫說了幾句話又鑽進車裏,良久沒有動靜。

好半晌,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從車裏下來,小丫頭提著籃子跟在後頭,走到路口,那婦人在路當中蹲下身,從籃裏取出幾樣水果擺了起來,似乎祝告幾句,拿一疊紙錢一張張焚化。蘇軾愣愣地看著人家燒紙,忽然心中一動:這女子祭得難道是秦少遊?這一想不由得站起身,正要上前搭話,那婦人已經燒完了紙,低著頭回到車上,馬車轉頭回雷州去了。

這女子忽來瞬去,蘇夫子後知後覺,想問的話也沒問到,慢慢走上前,隻見紙灰一簇隨風吹散,灰燼中似有一件東西沒有燒盡,俯身拾起,是半把殘扇,扇子上畫著富貴牡丹,背麵是兩句詩:“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這女子真是來祭秦少遊的。

到這時蘇子瞻恍然大悟!原來老天爺知道這老頭子沒力氣追上秦少遊,所以讓他在此等候,專門送這件“信物”給蘇翁吊祭。

想到這兒,東坡居士淡然一笑,口中喃喃道:“……總是捉弄我。”把半截斷扇放在一塊石頭上,衝著它拱拱手,算是拜別了秦少遊,就地撿塊灰炭,走到半堵殘牆邊隨手寫了兩句: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係之舟。

問汝一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寫罷自己看了一遍,點頭笑道:“一生寫詩詞,沒有這麽好過。”拍拍手上的灰,也不問東西南北,隻管順著路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