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符三年正月初九,哲宗皇帝忽然駕崩,享年不過二十五歲。

關於哲宗的死因,通常說法是得了感冒不治而亡,其實這位從小就是色中惡鬼的荒**皇帝自從掌了大權就發瘋一樣晝夜貪歡,在瘋狂的縱欲中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哲宗皇帝在位十五年,前頭八年太皇太後垂簾聽政,神宗朝養成的奸黨漸漸罷去,清明朝政得以恢複,與西夏的關係逐漸緩和,同遼國的對峙局麵維持平衡,大宋朝似乎有了複興的希望。然而哲宗皇帝一恨太皇太後垂簾攝政,奪了他的權;二恨太皇太後不許他縱欲貪**,給他娶了個不美的皇後;三恨太皇太後起用了一批和皇帝不親近的重臣。親政之初就以“維護熙豐新法”為借口對太皇太後起用的大臣們進行了一場毫無理性的迫害,使得經過神宗一朝錯誤治理已經十分空虛的朝廷從此奸臣當道,賢良為之一空,徹底斷送了一百多年的“君臣共治”國策,把大宋王朝送上了斷頭台。

神宗皇帝犯了錯,身後還有一位太皇太後出來替他收拾局麵;哲宗皇帝死後,再沒人出來整頓江山了。

哲宗皇帝未留下子嗣——因為美貌而被立為皇後的“劉婕妤”曾生下一個皇子,可惜沒養大就夭折了。所以哲宗一死,好容易爭得皇後之位的劉氏頓遭冷落,不但當朝向太後——神宗皇帝的皇後,哲宗皇帝名義上的“母親”不拿劉皇後當人看,就連早年和劉皇後打得火熱的宰相章惇也沒功夫搭理這隻落了架的“鳳凰”了。

就在哲宗皇帝宴駕不久,章惇把蔡卞、蔡京請到府裏商量大事。

蔡卞、蔡京是一對親兄弟,都聰明過人,以才學書法著稱,同一年考中進士。但這兩兄弟脾氣不大一樣,蔡卞為人厚道,辦事幹練,因此得王安石器重,招他做了女婿;蔡京卻是見利便貪、無孔不入,名聲很壞。由於哲宗皇帝在內專寵劉後,在外隻信章惇,而蔡家兄弟和章惇是閩南同鄉,靠著關係攀附上來。如今蔡卞已經做了宰相,蔡京擔任翰林學士知製誥,都是炙手可熱的要緊人物。

自從哲宗皇帝親政,章惇在相位坐了七年,穩如泰山,一憑當年擁立哲宗之功;二憑他和內宮劉皇後的緊密聯係;三靠他手下這一幫親信。憑這三條,把和章惇爭權的樞密使曾布圍在桶裏,有手段也無處施展。如今哲宗已逝,身後沒有皇子,隻能從哲宗的同胞兄弟中選一人為皇子,這是老天爺給章惇機會,讓他再立一次“擁戴”之功,再做十年太平宰相。

於是章惇鄭重其事地對蔡家兄弟說:“大行皇帝已仙遊,身後沒有子嗣,我等身為大臣,應當擁立親王繼位。老夫一時不能定奪,想請兩位出出主意。”

這件大事章惇哪會沒有主意?他這麽說是試探而已。蔡卞已經猜到章惇的意思,和兄長互相看了一眼,小心地說:“我等既受大行皇帝深恩,自然擁立簡王為皇帝。”

神宗皇帝留下的皇子中,如今健在的還有申王佖、端王佶、莘王俁、簡王似、睦王偲。其中申王雙目失明,不提他了。端王趙佶在諸親王中年紀最長,而簡王趙似和哲宗皇帝趙煦都是朱德妃所生,血緣最親近,所以親王中以趙佶、趙似最有資格做皇帝。如今朱德妃已被尊為太妃,和神宗皇帝遺孀向太後平起平坐。章惇若能擁戴哲宗皇帝的同母弟為皇帝,這份擁立之功就跑不掉了。

蔡卞、蔡京既是章惇的心腹,自然揣測章惇的意思。聽他們這麽說,章惇臉上有了三分笑意:“我的意思和兩位一樣。簡王已經成年,品性寬厚,聰穎過人,他日必為明君,兩位就和我一同上奏吧。”

蔡京忙搶著說:“這是應該的!”蔡卞在旁也連連點頭稱是。

從章惇府裏出來,蔡京並未回府,而是先到弟弟府上,兩人打算關起門來認真商量一番。哪知剛到家,下人來報:樞密使曾布已恭候多時。

曾布早年和章惇同出“三司係”,到哲宗朝章惇做了宰相,曾布卻沒爬上去,這讓曾布很不痛快,這些年一直跟章惇明爭暗鬥。哲宗也有意無意鼓勵兩人鬥爭,借機製衡朝局。如今哲宗宴駕,曾布也明白“擁立之功”的要緊處!和章惇一樣,他現在急著要拉攏的就是蔡氏兄弟。

二蔡出門,曾布已經知道他們去見章惇了,甚至能猜出章惇和他們說了什麽。但曾布手裏有更好的釣餌,不怕這兩兄弟不上鉤。一見麵就笑著問:“兩位是到章相府裏去了嗎?”

蔡卞還沒說話,蔡京已經反問:“章相府裏去不得嗎?”

蔡京說個話是要告訴曾布:蔡氏兄弟和章宰相本是一黨,不分彼此,若曾布想在這上頭做什麽事,不如趁著撕破臉之前早些住口。

蔡京說什麽不要緊,曾布知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道理,先不理蔡京,隻對蔡卞說:“我在外頭常聽人說,章相在政事堂七年,太跋扈,當年呂大防因事得罪章相,也不問皇帝的意思,立刻把呂大防貶死循州,皇帝竟不知道!又聽說章相命人除範祖禹、害劉安世,用的竟是盜匪的手段,極不光彩!”說到這裏故意歎一口氣,“人呐,總不知足,已經位極人臣,還要做些不法之事!當年英宗皇帝在位,重用宰相韓琦,哪知韓琦自以為是,獨斷專橫,到神宗皇帝繼位就罷了韓琦,永遠不許他回京師;神宗皇帝重用王安石、呂惠卿,兩人皆辜負皇帝,也是貶出京師,永不準其回朝;後來又出了‘元祐奸黨’,橫行不法,有負聖恩,一個個貶死嶺南,屍骨不能還鄉。可知做大臣的要自重,不可以太張狂。兩位覺得是不是?”

曾布這話聽起來有些散亂,其實他要告訴二蔡的是後半句:自神宗朝以來,皇帝對權力的控製越來越嚴,凡大權在握的輔臣都得不著好下場。章惇執政多年,橫行霸道,權力太重,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哲宗一死,章惇怕是站不住了。

蘇夫子有詩:“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章惇做宰相太久,被權力迷了眼,看不清自己麵臨的危局。可曾布是旁觀者,對章惇的下場早有了清晰的判斷。

哲宗親政七年,章惇就執政七年,勢力太大!就算當年的三朝宰相韓琦,論聲勢也不能和章惇相比。這樣的霸道宰相,整個“祖宗製度”都不能容他。無論被擁立做皇帝的是哪一位親王,隻要他是姓趙的,就不會允許章惇繼續執政!所以哲宗一死,章惇必然失去相位。所不同的是,若簡王趙似繼位,章惇能得個太平下場;若端王趙佶登基,章惇隻怕橫死無地!

二蔡是追隨章惇起家的,可這兩兄弟都是明白人兒,知道章惇盛極而衰,氣數將盡,這是大宋王朝的政治結構和皇帝的習慣思維決定的,非人力可以扭轉。這時候還不回頭,仍然跟著章惇走,將來章惇落馬,他們也沒好下場。所以蔡氏兄弟表麵上支持章惇,其實心裏早有另一個計劃:和章惇的政敵們聯手,擁立端王趙佶做皇帝。

章惇有兩大政敵,一個是曾布,另一個是向太後。

向太後是哲宗的皇後,可惜她沒能生下皇子。哲宗親政以後隻知道尊崇生母朱德妃,向太後被皇帝冷落多年,很不得意。現在哲宗死了,若立簡王為皇帝,則皇帝生母朱德妃更加尊貴,向太後更被冷落!所以向太後絕不願意讓簡王做皇帝。

不擁立簡王,隻能擁立端王。

向太後一心擁立端王,曾布盼著章惇趕緊倒台,當然也要擁立端王。對二蔡來說,擁立簡王,大功在章惇,他們隻能立個“小功”;若擁立端王,一場大功就由蔡氏兄弟和曾布平分。

俗話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有章惇在,二蔡隻能屈居人下,若滅了章惇,二蔡一躍成為頭號權臣。這麽大的功不立,這麽大的便宜不撿,偏跟著章惇立“小功”,得小利,豈不是太傻了?

擁立簡王,隻對章惇一人有利;擁立端王,蔡京、蔡卞、曾布、向太後個個得利。所以這幾個人天生就是同謀。至於蔡京用話質問曾布,無非試探一下,以免有個萬一,曾布竟與章惇心思一致,而蔡氏兄弟說錯了話,把事搞砸。

現在曾布說了一堆狠話,直斥章惇“張狂”,蔡氏兄弟就知道這個“萬一”並不存在。蔡京立刻改顏相向,笑著說:“還是曾大人看得遠。章相脾氣太直,處置太狠。就說劉安世、範祖禹、蘇軾、蘇轍這幾位,一點小事,貶了又貶,範祖禹才五十三歲,英年早逝,可惜了那些學問。我以前也常勸章相,不聽!倒罵我,也是無法可想嘍。”

蔡京已經把話說了,蔡卞就無需再說,在邊上愁眉苦臉一個勁地歎氣。曾布知道自己對二蔡的猜測全對了,忙又說:“簡王畢竟年輕,端王今年十八歲了,學識過人,聰明仁孝,也足堪大任。”

曾布這話是胡說!

端王趙佶出了名的輕浮無德,隻知道作畫臨貼,整天不辦正事,好色之處堪比哲宗皇帝,是個公認不成才的貨色。但曾布既要擁戴此人,當然得這麽說。蔡京急忙拍手讚道:“大人說得對,端王確有人主之象,天日之表。”

“君子惠於義,小人惠於利。”孔夫子這話沒有說錯。利益當前,曾布和二蔡頓時湊到一起,成了共謀。

數日後,向太後召集重臣到禦內東門小殿商議擁立皇子一事。

到這時章惇、曾布已經各自做了安排,也都認為大局已定。上殿拜見太後。向太後照例先哭了幾聲,這才說道:“國家不幸,大行皇帝身後無嗣,社稷不可無主,還需擁立賢德繼承大統,諸位都是柱國之臣,有什麽想法隻管奏上來。”

向太後話音剛落,章惇第一個上前奏道:“臣以為大行皇帝聖明仁德,治國極有建樹,如今依祖宗之法,應該立大行皇帝同母弟簡王似為皇帝。”說完這話左右掃了一眼,等著蔡京、蔡卞出來附和,哪知這兩人低著頭站在身後,竟是一言不發。

想不到兩個心腹在關鍵時刻裝起糊塗來了,章惇暗吃一驚。不等他反應過來,向太後已經發話了:“老身雖是神宗皇帝結發之人,然而膝下無子。諸位皇子都是嬪妃所生,所以地位相當。宰相說簡王是大行皇帝‘同母弟’,老身以為這個說法不妥當。”

向太後當殿向章惇發難,幾個心腹都在旁低頭不語,章惇已經感覺到事情要糟!來不及細想,急忙說:“簡王有學識,兼且仁孝……”

不等章惇把話說完,向太後已經打斷了他:“依祖宗之法,當立長而非立幼。”

到這時向太後嘴裏仍沒說出“端王”二字來。可她先說諸王都不是太後所生,身份平等,已經貶了簡王、抬了端王;又說出“立長不立幼”的規矩來,句句在理。章惇身邊沒人幫腔,頓時落於下風。眼看太後再說一句話,“端王”就要脫穎而出,那時想擋都擋不住,情急之下忙奏道:“若太後欲立長,諸王之中以申王佖最為年長……”

章惇也是急不擇言,卻忘了申王是個盲人!向太後把手一擺:“申王有眼疾,怎能做天子?況且先帝在時曾對老身說過:‘端王仁孝有福壽。’老身以為還是擁立端王佶最合適!”說到這裏故意問章惇身後的人,“你們說呢?”

神宗皇帝可曾在向太後麵前稱讚過端王?天知道。但向太後有這一問,那些早就串通好的大臣們急忙響應。蔡卞第一個搶著答道:“太後英明!”蔡京比弟弟稍慢了一步,一急之下連禮儀也顧不得,搶上前奏道:“太後說得對!端王當立!”

二蔡剛才默不作聲,如今跳得比誰都高,叫得比誰都響。章惇氣了個七竅生煙,也知道自己今天怕要一敗塗地,情急之下,暴躁的脾氣一下子失控了,厲聲喝道:“端王輕佻,怎能為天下主!”

章惇情急之下竟說出這樣一句蠢話,等於把自己一生的仕途都斷送了。曾布精明過人,立刻瞠目斷喝一聲:“皇太後言之有理,章惇聽詔,不得多言!”

章惇竟說出這樣的蠢話,連蔡京、蔡卞都嚇出一身冷汗!心裏暗暗慶幸:好險!幸虧兩人看透了時局,當殿奉承太後,擁立端王。若晚一步,必和這瘋狂之人同歸於盡……

到這時二蔡哪裏還敢猶豫,立刻搶上前跪倒叩頭:“太後言之有理,臣領詔命!”曾布也叫道:“臣等悉聽太後安排。”

擁立端王的事,就這麽議定了。

在朝堂上,宰相章惇被曾布、蔡京、蔡卞合夥坑害,端王趙佶得到向太後和群臣擁戴登上皇位,是為徽宗皇帝。此時朝廷大權已經轉到向太後手裏,曾布等人都和太後站在一起,徽宗皇帝也很識趣,急忙請求太後垂簾攝政。向太後十分謙遜,再三推辭,徽宗執意邀請,沒辦法,向太後隻好出來攝政。

初掌大權的向太後,其心態和早前的高太皇太後大不一樣。

太皇太後是仁宗皇帝和曹太後抱進宮裏親手養大,與英宗皇帝琴瑟和諧,神宗皇帝是她的親生兒子,對母親敬愛有加,太皇太後對神宗也是無比愛護。所以神宗執政時太皇太後絲毫不肯爭權,隻是安居後宮,神宮去世後太皇太後出來執政,是因為看到神宗朝多有弊端,盡力澄清朝廷,想把朝局改回仁宗、英宗時的清明狀態,從頭到尾沒有多少私心。就因為太皇太後沒有私心,在她執政的九年間,真把大宋朝廷治出了一番太平景象,後人提及太皇太後高氏,無不讚歎。

然而向太後的心思完全不是這樣。

向太後一生沒有養育皇子,太皇太後垂簾,向太後被太皇太後壓製,哲宗親政,向太後被哲宗冷落。在宮裏,哲宗重用郝隨、梁從政這幾個太監;在朝廷,哲宗指著章惇威壓百官,胡作非為,向太後孤立無援,本以為就這麽老死罷了,哪知哲宗忽然死了,端王做了皇帝,向太後垂簾聽政,第一件事就是要出胸中這口惡氣!把哲宗在宮裏、朝中的親信死黨一鼓**平,真正把朝廷大權攬在自己手裏。

和太皇太後比,向太後的心計遠遠稱不上“無私”,所以向太後不可能像太皇太後那樣一心隻為社稷,認真整頓朝廷,這位老太太要做的就是剪除異已,握穩權柄。

雖然心思完全不同,向太後做事的步驟卻和太皇太後相似。先把宰相章惇封了一個申國公,然後讓章惇做“山陵使”去給哲宗皇帝修陵墓,趁機架空宰相,同時驅逐了郝隨那幾個宦官首領,切斷劉皇後——以前那位劉婕妤和章惇之間的聯係,又把劉皇後尊為元符皇後,扔到冷宮裏去受罪,再借曾布、二蔡之手把自己的親信塞進禦史台,又下詔給早年被章惇痛貶的元祐舊臣們減罪,下一步就是“求直諫”,暗示大臣們起來彈劾宰相章惇。

到此時,大宋朝廷整人的手段已經形成了清晰的“套路”:架空宰相,改換副相,奪禦史台,赦前朝罪臣,求直諫,借機驅逐權臣,於是大權在握。

眨眼功夫,權勢薰天的宰相章惇成了眾矢之的,人人盼他早死!於是交章彈劾,章惇隨即被罷去宰相一職,貶為武昌節度使,潭州居住。這還不算完,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再貶章惇為雷州司戶參軍,讓他到嶺南煙瘴之地和蘇軾、蘇轍兩兄弟做了鄰居。

曾經權傾朝野的宰相章惇就這麽完結了。這場變局發生得異常安詳,大宋王朝以一種極端平靜的態度迎接這場驚人的變局,從朝廷到民間,幾乎沒有人表現出驚訝的樣子來。

這奇怪的平靜其實容易理解。神宗執政十八年,哲宗在位十五年,政局前後四次翻轉,朝廷經曆四輪掃**,一個本就富而不強的國家被皇帝和政客們耽誤了三十多年!到今天,那些大宋王朝用一百年苦心培養出來的精英宰相們,那些情緒激動、敏感活躍、相信自己是國之純臣、相信大宋朝“君臣共治”的愚直學士們,那些穿著紗帽紅袍、戴著方心曲領、抱著對正直的崇敬和對國家的使命感立在朝堂,對皇帝犯下的每個微小過失都不能容忍,每每群起勸諫、捋袖而爭的禦史言官們,全都老死了。

一個不剩,全死光了。

到這時,上天已經看厭了爭權的醜劇,厭惡了醜惡虛偽的大宋帝國和比國家更虛偽的皇帝、太後、大臣們,不打算再理這些人了,就連生活在中原大地上的一萬萬子民,也都不再顧惜了。

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冷酷的格言即將應驗,中國曆史上最淒慘的“靖康之恥”快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