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裏那些陰謀詭計外放做判官的蘇軾毫不知情。就算知道也沒用,以蘇子瞻的性情,必然看不透內裏的玄機,以蘇子瞻的官職,也沒有插手這件大事的資格。

英宗治平元年十二月,蘇軾在鳳翔三年任期已滿,奉詔回京另有任命。於是蘇子瞻辭別了陳希亮大人,帶著夫人和已經六歲的長子蘇邁離開多災多事的鳳翔府返回京城。

此時的蘇軾一心掛念父親和弟弟,真是歸心似箭。哪知人不留客天留客,剛進京兆府,一場鵝毛大雪連下七晝夜,官道上的積雪沒過了車轅,蘇軾夫婦隻得在華陰的驛站住下,本想雪後即行,哪知大雪才停,天氣驟寒,朔風如雷,原本三尺厚的雪全凍成了一尺多厚的冰疙瘩,更走不得了!眼看回家過年已成奢望,蘇軾隻能托人給在京師的父親和弟弟帶信,說明自己的難處,一家三口就此困在了驛站上。

驛站隻是個歇腳吃飯的地方,比不得在家,食宿都不盡人意,蘇軾官兒又小,安排的住處寒酸簡陋,連熱飯熱茶都照顧不到,天氣又冷,一個不留心得了感冒,幾天就把夫人、兒子都傳上了,一家三口裹在棉被裏瑟瑟發抖,噴嚏不止,治平二年的新年就這麽熬過去了。直到開春冰雪消融,蘇軾急著回京,也不管泥濘滿地車馬難行,一家老小病體未愈,就急著趕起馬車上路,正月底回到汴梁,蘇老泉和弟弟蘇轍都到城外來迎他,一晃三年不見,父子兄弟感慨萬端,還沒說話已經抱著哭成一團。

回京後,蘇軾到吏部投帖述職。隨即被認命為差判登聞鼓院,從六品銜。

登聞鼓院屬諫院管轄,是個專門接受百姓訴狀的衙門。大門前擺著四麵“登聞鼓”,百姓如有冤情可以來此擊鼓鳴冤,遞上訴狀,由登聞鼓院轉報有司審理案件。

相對於明、清兩朝“民告官,有理無理先揭一層皮”的黑暗製度,大宋朝這個直接受理百姓冤獄的登聞鼓院真是個了不起的機構——可見宋朝的政治製度比明清時代更開明。可惜蘇子瞻所授的“差判登聞鼓院”是個不起眼兒的差事,唯一的公事就是有人來擊鼓鳴冤時出來接個狀子。然而進京擊鼓鳴冤的人畢竟不多,接狀子的差判官員倒有六位,喝著茶烤著火整天沒事可做,蘇軾幹脆早上去點個卯就回家陪伴父親,什麽事也不管。就這麽混了一個月,忽然來了旨意,命蘇軾準備赴學士院試,成績優異即可擢升。

原來蘇軾剛回京,早年發掘這位英才的大宋朝第一伯樂歐陽修就已知道了消息,立刻上了劄子,說仁宗皇帝在位時曾稱讚蘇軾有宰相之才,請求英宗皇帝對蘇軾妥為重用。

這時英宗趙曙親政不久,正想重用一批年輕有為的臣子,蘇軾的名字英宗也有耳聞,又有歐陽修舉薦,就把宰相韓琦找來問道:“卿對蘇子瞻這個人如何看?”

除了歐陽修府上吃過一頓酒,韓琦和蘇軾再沒見過麵。可韓琦的記性很好,皇帝一提蘇軾的名字,這位大人立刻想起當年“宰相宴”上那個輕佻浮躁胡言亂語的才子,心裏十分不以為然。賠著笑問皇帝:“陛下如何看呢?”

宰相不說自己的意見,卻來一句反問,這就說明對蘇軾印象不佳。但英宗有心重用蘇軾,幹脆地說:“朕早先讀過蘇子瞻的策論文章,記得有‘上論下不議,下從上不誅’一句極好!先帝視此人為賢良,如今蘇子瞻在外‘磨勘’三年已經成才了,朕想效法唐太宗用人之道,格外加恩賜蘇軾一個翰林學士,卿以為如何?”

翰林學士是皇帝身邊近侍重臣,通稱為“內翰”,大臣一旦得授此職,離三司使、樞密使以至於宰相都不遠了。而且翰林學士是個正三品官職,蘇軾眼下官居六品,如此任命真是格外加恩、破格提拔了。

這時候韓琦也不能不說話了:“蘇子瞻雖然有才,畢竟年方三十,閱曆太淺,如此提拔隻怕駭人聽聞,臣以為不妥。”

韓琦逼曹太後撤簾,助英宗親政,有輔弼皇帝的大功,在英宗麵前韓琦說話是有份量的。現在韓琦把話說得很直,英宗不得不聽,就點頭道:“這話也對,翰林學士太高了些,先授他一個知製誥如何?”

“知製誥”是個額外的官銜兒,其職責是替皇帝起草各類詔書,身兼此職的臣子哪怕官職卑微也有權參與朝廷大事,遇到自己認為不正確的詔命,甚至有權“封還詞頭”——拒絕撰寫詔書,然後當麵與皇帝理論。當時中書舍人、諫院、禦史台以及三司等官都可以加“知製誥”銜,官職前麵一旦加上這三個字立刻超越同僚,成為重臣。其中尤其以翰林學士知製誥最為尊貴,稱為“內製”,其他官員加知製誥的稱“外製”。

剛才韓琦已經表態,認為蘇軾不配擔任翰林學士,英宗皇帝又提出“知製誥”來,這是比翰林學士稍低一級的任命,也算給韓琦一個台階下。

可惜韓琦並不想下這個台階,反而向上奏道:“臣以為蘇軾之才果然出眾,但尚屬‘未來之才’,陛下應當對此人著意培養,數年之後方可大用。若立刻委以‘知製誥’,一來怕臣子們不服氣,二來仕途過於順利對蘇軾也沒好處,臣以為還是循序漸進、逐步磨礪的好。”

韓琦是個強硬的人,說出話來滴水不漏,英宗皇帝對他又很敬重,不願意駁他,隻得再降一降:“命蘇軾修起居注如何?”

這“修起居注”也是個官職,叫做起居舍人,官拜正六品,蘇軾眼下擔任的“差判登聞鼓院”是從六品,這麽算來還是升了一級。何況起居舍人日常在皇帝身邊須臾不離,乃是心腹寵臣,多少人對這個職位求之不得。現在英宗要授蘇軾起居舍人之職,看來對蘇子瞻是非常信得過了。

皇帝把話說到這個地步,韓琦也知道英宗一心要用蘇軾,不便再駁了。可韓琦心裏一直記著蘇軾在“宰相宴”上說的那個謊,打心眼裏認定此人浮躁虛滑、有才無德,難當大任,加之自恃有功,對皇帝不是那麽敬畏,忍不住又說:“臣以為起居舍人與知製誥職司相類,既然陛下不授蘇軾‘知製誥’,讓他做起居舍人似也不妥。”

韓琦左攔右擋如此嘴碎,英宗皇帝有點不高興了。把兩手一攤:“卿覺得此人當授何職,不妨說與朕聽。”

聽皇帝說出生硬的話來,韓琦心裏也有點慌,略一沉吟便說:“臣覺得以蘇軾之才可以授館閣之職。”

所謂“館閣”之職倒也算個重任。

大宋朝設有集賢院、昭文館、史館三個機構,在這裏任職的都是學問精純的博雅之士,雖然沒有實權,卻也十分體麵。隻有一件:想在“三館”任職還需要經過一次考試,成績優異才能入選。

在英宗麵前韓琦實在是多嘴了。可宰相的話已說出口,英宗皇帝也不好意思駁他,皺著眉頭半天才說:“……這還要一場考試,若考不過又該如何?”

韓琦忙笑道:“陛下放心,以蘇軾之才,考核必能通過。”

韓琦今天實在討嫌,皇帝也有些生氣,隻是這層意思不便露出來,瞟了韓琦一眼,嘴裏“嗐”了一聲,也不說別的了。

孔子說:“君子不重則不威。”意思是說君子不鄭重其事就沒有威信,這話對!

蘇子瞻初入官場本來十分順利,就因為在大人物麵前說了一個小小的謊話,給韓琦留了個壞印象,每到要緊時候,總吃這個暗虧。

宰相韓琦在英宗麵前說嘴,無緣無故踩了蘇軾一頭,這個消息不脛而走,沒多久連蘇軾也隱約聽說了。可蘇軾早就忘了八年前那場“宰相宴”上說過什麽話,所以想破腦袋也想不透,自己一個小小的官兒到底什麽地方做得不周到,竟得罪了這位當朝宰相?

韓琦是大人物,蘇軾隻是個六品閑官,啞巴吃黃連——有苦沒處訴,隻能對人家說:“韓相這是愛護我,想多磨練我,培養我成才。”心裏卻擰上了勁兒,非把這次“學士院試”考好,做出個樣兒來給宰相看看!

二月間,蘇軾在幾乎沒怎麽準備的情況下參加了學士院試,結果和製科大考一樣,又考了一個三等——也就是超等。三月就得到提拔,以殿中丞擔任直史館。官銜仍然是從六品,但從早前的閑職轉成了受器重、有聲望的要緊職務,也是一步重要的升遷。

蘇軾這裏隻顧著高興,萬萬沒想到,一件大禍已經臨頭。

蘇軾回京時曾被風雪阻於華陰驛站,受了風寒,蘇家三人皆病。蘇邁是個孩子,火力壯,喝了幾碗熱湯病就好了,蘇軾回京時身體還未大好,到京以後養了幾天也沒事了,隻有夫人的感冒一直不見好。開始沒留意,隻吃些湯藥,照樣操勞家務,伺候丈夫。哪知冬春交替乍暖還寒,舊病未愈又著了冷、吹了風,病勢忽然轉重,發起燒來,湯藥吃了不少,燒卻一直不退,一個月後轉為毒火直入髒腑,病情越來越重。

眼瞅著夫人麵如金紙,唇焦目黑,瘦成了一把骨頭,已經病得起不來床,蘇軾也嚇壞了,到處托人請醫求藥,哪想到病急亂投醫,幾個著名郎中開出的藥方竟互相牴牾!以至夫人病情日重,後來病入髒腑,藥石無靈,五月二十八號夜裏,夫人王弗扔下丈夫、兒子溘然逝去,年僅二十七歲。

王弗是蘇軾的結發之人,十五歲嫁到蘇家,和蘇軾在一起共渡十餘載。這十幾年蘇軾始終過得不順,一次次在考試中拔得魁首,輪到分派官職,得意又變成失意。這些倒黴的日子夫人跟他一起苦熬苦撐,相濡以沫,好容易放了個判官,得了實缺,有了俸祿,蘇軾又意氣用事,偏去買那不該買的四麵門板,連累全家人在鳳翔三年節衣縮食,咬著牙去還那幾十貫錢的惡債!如今蘇軾回京當上六品官了,好日子就要看見頭兒了,夫人卻意外病故,蘇學士整個人都傻了,每天隻在**呆坐著,不知道吃不知道喝,話也不說覺也不睡,連六歲大的兒子也不知道照顧,老父親見他這個樣子,隻得把蘇邁接到二叔蘇轍那裏暫住,自己耐著性子用好話慢慢來勸兒子,過了一個多月,蘇學士才慢慢緩過神來。

眼看著蘇軾的情況比原先好了些,但總是沒有精神,每日落落寡合,加上前頭十年裏被夫人照顧得太妥善,平時兩手一甩百事不問,到現在自家的日子也不會過,兒子也照顧不了,蘇老泉覺得這麽下去不是辦法,唯今之計隻有再給蘇軾說一房媳婦,屋裏有了人才能過日子。

蘇老泉文章寫得好,名氣也不小,平時交往的朋友很多,可要說知根知底的人家兒還得回老家去找。眉山那邊三家世交,和程家已經翻了臉不再來往,陳家隻有四個兒子,孫輩年紀還小,沒有合適的女孩兒,蘇洵就寫信跟王弗的父親王方商量,希望能在王氏同族裏配一門親,如此,蘇家與王家也算親上加親了。

女兒病故王方也很難過,對蘇軾這個女婿又愛如親子,立刻答應替女婿做這個媒。不久便給蘇老泉回信,告訴他:同族一位堂弟有個女兒今年十七歲,品貌出眾,性情賢淑,也能識文斷字,問蘇洵的意思。蘇洵想自家孩子已經三十歲,王家的女兒才十七,怕年齡差得太多人家會嫌,特意寫信詢問,王方很快回信,說堂弟這裏一切都知道,並不在意。

替兒子續弦的事有了眉目,蘇洵就找個機會把這些話對蘇軾說了。哪知蘇軾極為重情,自從夫人去世後他已心如死灰,隻記得夫人的音容笑貌,其他一切不想。聽父親說這事心裏很反感,當時就對父親說:三兩年內沒有續弦的心思……

蘇軾心裏想什麽父親也明白,可蘇軾能拖,王家的女兒不能拖,等了幾天,又變著法子來勸蘇軾。哪知蘇軾嘴裏還是那些話,說完就躲出去,一連勸了三四回,都是一樣。

兒子不樂意,做父親的又能怎樣?蘇老泉隻得給王方寫了封信,婉言回絕了。

王弗夫人去世才一年,蘇軾這個多情種子還沒從喪妻之痛中恢複過來,想不到另一個沉重的打擊又落在蘇軾身上,蘇洵於英宗治平三年病逝,蘇學士的仕途又一次中斷了。

蘇老泉的病逝比王弗之死更令人驚愕。

出事前不久蘇洵還在為朝廷編纂禮書,回家後關起門來寫另一本著作,名為《易傳》。偶有閑暇就收拾園子,或者呆在堂屋裏賞玩那四麵吳道子真跡門板,白天晚上忙忙碌碌,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實在看不出有什麽病來。哪知這天下午蘇洵擦拭幾塊門板的時候忽然摔倒,醒過來時半邊身子已經癱了!蘇軾趕緊找郎中診治,卻已藥石無靈。

臨終前蘇洵隻掛念三件事:一是《易傳》尚未完成,希望兩個才華出眾的兒子能把這本書續就;二是蘇軾喪偶之後父子二人孤苦無依,讓老父親很不放心,雖然王家那頭婚事一年沒有提起,不知還有沒有機會,也希望兒子回鄉之後在這上留心,若能迎娶世交之女最好,若王家的女兒已聘,也不要一個人蹉跎太久;三是蘇家貧寒,這次大喪隻怕有朋友來送賻儀,蘇老泉最有骨氣,特意囑咐兩個兒子,不要收受別人送來的銀兩。

父親的遺言蘇軾不敢不聽,哭著答應了。與弟弟蘇轍一起在父親床前守到天亮,治平三年四月二十五日蘇洵病逝,享年五十八歲。

父親突然去世,蘇軾兄弟悲痛欲絕,立刻上報丁憂。

英宗皇帝早前曾讀過蘇洵所做的名篇《六國論》,知道此人的才名,加上蘇老泉負責編寫的《禮書》已經完成,也算有功於朝廷,下詔賜給蘇洵銀一兩百,絹一百匹。

錢財是身外之物,再多也沒意思。蘇老泉一輩子好勝爭強,就想在仕途上有所表現,可到去世仍然是個八品主簿,又可憐又可惜。蘇軾知道老父親的心思,就和弟弟一起上奏辭謝銀兩,請求英宗皇帝授給蘇洵一份哀榮。英宗也同情蘇洵的才氣,下詔:蘇洵追諡為光祿寺丞。又知道蘇家父子三人才大官小、俸祿微薄,恐怕財力不足,特旨命禮部備下官船送蘇洵靈柩回眉山。

聽說蘇洵病逝,參知政事歐陽修聳然動容,立刻到蘇家來拜祭,這才聽說蘇軾一年之內喪妻於先、喪父於後,回鄉時要把兩副靈柩都帶回去,朝廷雖然派了船,隻怕銀錢仍然不夠,就封了二百兩銀子做賻儀。蘇軾、蘇轍想起父親遺命,堅辭不受,隻請歐陽修為老父寫一篇墓誌銘,歐陽永叔毫不推辭,當場揮筆為蘇老泉寫了墓誌銘。

歐陽修之後,宰相韓琦也親到蘇家吊唁。

韓琦和蘇家父子三人其實沒有深交,但蘇洵早年進京求官時也到韓琦府上拜訪過幾次,後來蘇洵負責編纂《禮書》,與宰相打過幾回交道。加之英宗皇帝想重用蘇軾,卻被韓琦再三阻止,這事已經傳開,蘇軾雖然不埋怨,韓琦卻有點兒不好意思,就借吊喪的機會封了三百兩銀子送上,也不算道歉,表達個心意罷了。

歐陽修的賻儀蘇家都不收,韓琦的錢蘇軾當然更不肯要,再三推辭,隻求韓琦為蘇洵的遺作《易傳》寫了一篇序文。

其後蘇老泉生前的故交好友都來吊唁,蘇軾兄弟隻收挽聯,銀錢一律辭謝。

六月,追諡蘇洵的文書下達,蘇軾帶著父親、夫人兩副靈柩與弟弟全家一同登船,悲悲切切返回眉山。走到半路遇見一位朋友:天章閣待製李師中。

李師中也是一位才子,與蘇家三人皆是文章之友,尤其與蘇軾交情最深。這次半路相遇,聽說蘇洵病逝,急忙過舟來吊,閑話之時蘇軾又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原鳳翔太守陳希亮也病故了!

宋朝有一個慣例:地方官府交納錢糧稅賦之後如果有富餘,多出來的錢可以買成柴炭、糧食之類發給官吏使用,官府辦酒席、外地官員過境的招待費也可以動用這筆錢,名叫“公使錢”。但“公使錢”都有細賬,使用上有明文規定:隻能作為官員福利,如果地方官侵吞“公使錢”或者拿“公使錢”買禮物私下饋贈,都是犯法的。但人之常情,大家也不在意,拿“公使錢”送禮的事情很常見。這次有人到鳳翔,送給陳希亮十幾壇子好酒,陳希亮又把這些酒分贈給手下人,哪知這些酒竟是這個當官的挪用“公使錢”買的!事情追究起來,送禮的官員受了處分,陳希亮也因此遭到彈劾,被罷了官。李師中這次到鳳翔就是接替陳希亮擔任鳳翔知府的。

陳希亮是個要強的人,做官多年政績突出,可惜朝中無人,最多隻做到轉運使而已。現在年紀大了,本想做完一任鳳翔知府就退休,想不到竟落了這麽個下場!這位剛直倔強的老爺子大受打擊,剛回到家就病故了。

陳太守故去了!這真是萬萬想不到的事。

辭別李師中,蘇軾坐在船艙裏,想起陳希亮對自己的培養,在鳳翔鬧的誤會,以至後來的和解,由此又想起了永不能再見的夫人……不由得痛哭失聲,這才明白人世無常,無常是苦,苦不堪言。

回到眉山以後,蘇軾把父親與母親程氏夫人合葬,王弗也被葬在程夫人墓旁。蘇軾為夫人親寫墓誌。回到家裏,隻見四壁蕭然,剩下的隻有那四塊莫名其妙的寶貝門板了。

當初蘇學士把四麵門板當成奇珍異寶不顧一切買回來,如今再看這些東西卻隻覺得厭煩。

自己與夫人共渡十年,琴瑟和諧,唯一的爭吵就是因為買了這幾件東西。也因為買下這些門板,蘇家欠了一屁股債,為了還債,夫人在鳳翔三年日子過得異常清苦,到去世也沒享一天福。父親的身體本來很好,得了門板才一年就病逝了,想來大概是這幾塊門板曆過兵劫,染過鮮血,已成了不祥之物,再留著也沒意思。

這些雕著菩薩、天王的門板最好還是送到廟裏去供養吧。

也巧,蘇軾剛有這個想法,便有一位惟簡大和尚到府上來吊唁蘇洵。

惟簡大和尚在成都大聖慈寺出家。這大聖慈寺是成都府第一大禪林,蜀中知名,惟簡和尚是大聖慈寺下設中和院的首座,與蘇家很有交情。現在惟簡到眉山來吊唁蘇老泉,蘇軾立刻認定這是天意,就告訴惟簡和尚,自己手裏有這麽幾塊門板,想送到寺院供奉。

聽了四麵門板的來曆,惟簡立刻認定這是佛門寶物,及至見了真品更是歎為神奇,害怕蘇學士變卦,立刻就要把門板帶走。

惟簡對這幾件東西如此看重,倒讓蘇軾想起五年前得到此物時的心境,就問惟簡和尚:“這四麵門板本是唐明皇的東西,可惜唐明皇守不住它,後來這寶貝輾轉流離,又到了我父親手裏,我父親還是留不住它,現在你想把這些寶貝搬到廟裏供奉,試問你一個僧人又怎能留住這些東西呢?”

惟簡和尚沒什麽才氣,隻有一份老實,立刻答道:“施主放心,這些門板到了廟裏,貧僧必以性命守護,縱使剜我眼、斷我足、剖我肝腸,我也絕不讓人把這寶貝奪走。”

惟簡的決心不可謂不大,可他說的話蘇軾卻不以為然:“大和尚肯以性命守護此寶,可你的壽命有限,倘若將來圓寂,又由誰來看護此寶?”

惟簡想了半天,又說:“這也不難,貧僧回去以後召集僧俗人等,當眾在佛前起誓:此寶為佛門之物,若有偷盜搶劫以牟利的必遭天譴,不得善終!這麽一來別人就不敢覬覦了吧。”

蘇軾又搖搖頭:“難說。世上有不信神不信鬼的惡人,你發的誓對他沒用,想偷還是來偷,要搶還是來搶,你又能怎樣?”

被蘇軾這一追問惟簡也沒主意了,半天才說:“施主有什麽好辦法?”

惟簡和尚一個反問,蘇學士自己也愣住了。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什麽是“芻狗”?就是用草紮成的小犧牲兒,專門在獻祭的時候擺上去燒掉的!由此可知,世間萬物其實沒有一件是保得住的。周天子鑄九鼎、秦始皇立銅人,堅如磐石吧?阿房宮、未央宮、大明宮富麗堂皇吧?如今何在!更別說這麽幾塊爛門板了……

蘇子瞻剛才問和尚的話其實是個牛角尖兒,一句話不但把和尚繞進去了,就連蘇軾自己也稀裏糊塗鑽了進去。好在蘇學士還有慧根,又及時轉了出來,悄悄歎了口氣:“其實你不必用性命守護此物,賭咒發誓也沒用。就把它們擺在廟裏,告訴別人:‘這些是蘇子瞻為紀念父親供奉到廟裏來的,是兒子對父親的孝心。’天下人都有孝心,聽了這話也就不忍心偷盜了。若真來了沒人性的惡人,非要偷,非要搶,咱們也沒辦法,反正盡你的一份心就行了。”

惟簡剛才說的本就是這個意思,卻被蘇學士繞了個暈頭轉向,到最後蘇學士自己又把話說回來了,惟簡從頭到尾都沒弄懂,隻好含糊答應。

惟簡和尚頭腦簡單,百事不懂,隻知道憑真心,辦好事,這樣的人其實最幸運。蘇子瞻聰明得很,可就因為太聰明了,有時候也真活得挺累。

這四麵門板就此布施給大聖慈寺了。為了供奉這些佛門寶物,惟簡和尚又發願要籌募一千貫錢,修一座佛閣專門保存門板。蘇軾覺得是好事,就和弟弟蘇轍各拿出二十五貫錢捐到寺裏,為建閣出一點力。

前後花費一百二十五貫,和夫人吵了一架,過了三年窮日子,到今天,蘇子瞻算是徹底割斷了與四麵門板的緣分。其後蘇學士回京師作官,有生之年再未回過蜀地,也再沒見過此物。

老子說:“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聾,五味使人口爽,田獵馳騁使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使人行方。”這話一點也沒錯。

人這東西呀,隻知道“損不足而益有餘”,整日瞎忙,忙到最後竟是木匠帶枷——自找罪受,真是糊塗得可笑,糊塗得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