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孫讓趕到王府,潁王趙頊已經用過午膳,正和通進銀台司韓維坐在書房裏閑聊。
英宗皇帝繼承帝位以後先封趙頊為淮陽郡王,後來晉為潁王。早在趙頊做淮陽郡王的時候韓維就是郡王府裏的記室參軍,趙頊平時飲食起居、大事小情都由韓維安排,前後相伴兩年之久,直到英宗治平三年初韓維升了銀台司,這才離開王府。但韓維時常到潁王府裏走動,兩人之間信任如故。
此時趙頊正與韓維說話,見孫讓來了,起身微笑讓座,孫讓就在韓維身邊坐了,聽這兩人說話兒。隻聽趙頊問韓維:“你說王安石是天下難得的人才,本王倒也聽過他的名字,聽說此人文章堪比歐陽永叔,也頗有理政之能,先帝很器重他,可惜這兩年王安石在家為母守喪,本王沒見過他,不知此人的本領究竟如何?
韓維想了想,笑著說:“大王問這話讓臣怎麽答呢?王安石這個人實在不怎麽樣。”
韓維今天到潁王府上拜訪,其實專為舉薦王安石而來的。
英宗皇帝一直多病,治平三年入秋以後身體每況愈下,全靠藥物撐著,大臣們暗中都在猜測英宗怕是不能長久了。於是大家都把眼睛盯住了還未被冊封為太子的穎王。那些一心想為國變法的能臣把事情想得更深:英宗何時賓天?穎王何時繼位?繼位之後,穎王該用哪些臣子,如何變革朝政?韓維就是這麽一個有遠見的能臣。
韓維字持國,是仁宗年間的參知政事韓億之子,博學多才,見識深遠,和王安石、司馬光、呂公著全稱為仁宗年間的“嘉祐四友”,是朝廷後起之秀中拔尖兒的人物。英宗皇帝就沒是看中韓維的能力,把他安排在潁王身邊做記室,後來又把韓維提拔到銀台司,這個衙門掌管天下奏狀文牘,哪個立刻呈給皇帝,哪個可以暫放一旁,都由銀台司決定,等於是皇帝最信任的“機要秘書”,可見英宗皇帝對韓維的器重。
韓維是個大才,對朝局當然有他的想法。在他看來,英宗已經不行了,穎王繼位就是這一兩年的事,將來穎王登基之後必然變法圖強。而變法需要的是年富力強的大臣,最適合輔佐穎王完成這件大事的就是“嘉佑四友”,“四友”之中又以王安石為第一人選。
韓維今天來見穎王,就是要說這件事的。
韓維非常聰明,知道年輕人大都好奇,趙頊也不例外,自己要是一上來就稱讚王安石,隻怕趙頊不感興趣,隻有把話說得出奇些,才能引住趙頊的注意。
果然,韓維一句突如其來的“王安石不怎麽樣”頓時引起了趙頊的興致:“什麽叫‘不怎麽樣’?”
韓維忙笑著說:“王安石這個人其貌不揚,長得瘦小黧黑,加之讀書成癖,整天埋在書堆裏,太陽曬得少,臉色灰溜溜得,旁人看著像個病夫一樣,難免輕視他,可王安石還不知檢點,整日隻知道思考問題,不修邊幅,不整儀容,弄得蓬頭垢麵衣履肮髒邋遢不堪,慶曆年間韓琦大人外放揚州知府,那時王安石正在鄞縣做縣令,與揚州知府同處辦公,和韓相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王安石好學,白天在衙門應付公事,晚上回家就挑燈夜讀,一天隻睡兩個時辰,有時幹脆通宵達旦,這麽一來到衙門辦事難免遲到,加上衣衫不整,臉色難看,倒讓韓相以為王安石每夜出去鬼混,當眾說他:‘年輕人要多讀書!’旁人聽了暗笑,因為天下比王安石更愛書的人實在不多,韓相這話實在不著邊際。”
聽韓維這麽說,趙頊果然一笑,更加來了興趣:“王安石倒是個怪人。”
韓維忙說:“說起王安石的邋遢疏懶,笑話就多了:據說此人一向不洗澡,不修麵,身上的舊衣經年不換,以至身上生滿虱子,他自己不覺得,那些朋友實在看不下去,硬拉著他去洗澡,可王安石洗完澡出來還穿原來的舊衣。大王想想,那衣服上生了虱子,豈能再穿?朋友就留了心,趁他沐浴的時候把舊衣服扔了,拿件新衣放在外頭,結果王安石洗完澡出來順手穿起新衣,全不知這衣服根本不是原來那件!大王聽聽,這麽糊塗的人不多見吧?”
韓維說的事讓人有些難以置信,趙頊不由得問:“真有如此心不在焉之人?”
韓維笑道:“還有一事更可笑!有一回王安石的一個朋友請他吃飯,飯後對人說:‘原來王安石愛吃鹿肉。’別人就問:‘你怎麽知道?’那人說:‘今天宴席上有一盤鹿肉,全被他一人吃個精光,其他的菜根本不碰,可見愛吃鹿肉。’那人就笑著說:‘你下次再請他吃飯,把鹿肉放在別處,隻在他麵前放一盤菜羹,看看如何。’王安石的朋友果然照辦了。大王猜猜結果如何?王安石這次隻吃麵前的菜羹,對放在邊上的鹿肉連一眼都沒看,一筷都沒動,原來此人吃飯時心不在焉,頭都不抬,隻吃麵前的一道菜!又有一次,先帝在禦苑設宴款待眾臣,席間忽發奇想,叫大臣們都到外麵池塘裏去釣魚,釣到的魚就烹來給他下酒,內侍給每個大臣送上一盤魚餌,哪知王安石心思並不在此,見端上一盤東西來,以為是吃食,就將魚餌吃個精光,因為無餌可用,也就釣不成魚了。”
韓維說得都是真事。聽了這話,潁王趙頊倒有些不解:“如此心不在焉是何緣故?”
聽趙頊問到要緊之處,韓維忙說:“大王不知道,王安石是個有誌向的人,一心要為國家做大事,心裏想的都是如何為國盡力,心思全用在正事上頭了,哪有心思去管自己的吃的是什麽,穿的是什麽?”
韓維這話說得極有份量。
潁王趙頊是個誌向高遠的人,眼看這個表麵繁榮富足而內裏積弊日深的國家將來要由他執掌,更是勤學深思,刻意磨礪,關注時政,希望將來繼位之後能夠振作天下士氣,對內破除百年弊政,對外擊敗遼、夏,有一番作為。
如今英宗皇帝身體越來越壞,似已難有起色,眼看治理國家的重擔會早早落在自己肩上,趙頊也開始留意朝中大臣,想從中選出幾個敢作敢為的人物,將來做自己的膀臂。
此時執掌國政的是韓琦、曾公亮、富弼、文彥博、歐陽修、趙抃、王珪等老臣,這些老臣雖然能幹,卻有兩個缺點:一是年老,二是保守。
大宋立國時的格局本身就趨於保守,國家承平日久,官員誌氣消磨,原本就保守沉悶的朝廷活力漸失,必須找幾個年富力強敢做事的人出來整頓一番,不然真就積重難返了。
想到這兒,趙頊的神色凝重起來。
韓維在旁察言觀色,知道該說些有份量的話了:“大王也知道,我大宋天下承平百年,富足無比,官員俸祿又厚,做官的無不養尊處優,家裏增建樓閣,在外廣買土地,做幾年官積下的財產子孫幾代也花不完。可王安石是個怪物,寒酸透頂,全家上下布衣疏食,清苦無比,這些年他一直在地方任職,後來奉旨回京在三司使做判官,屢屢感歎京城米貴,家貧無以為食,請求外放為官,因為外地米價便宜,他一家子就能吃飽飯了。此人平日不修邊幅,不尚衣食,半是因為務實深思,一半也是因為太窮。”
這時真到了緊要關頭,韓維先瞟了孫永一眼,見此公莊容靜聽,沒有插嘴的意思,忙又在潁王麵前加上一把火,沉聲說道:“王安石的才學能力早在仁宗皇帝時就已為人所知,文彥博、歐陽修等人屢次推薦他入京委以重任,可王安石認為社稷興亡全在民心,若想有所作為,就要從收拾民心做起,所以這些年不肯輕易進京,隻願在外頭做地方官。早年他曾任鄞縣知縣,那鄞縣不過是海邊一座閉塞小城,又值大災之年,王安石到任後幾天內就清理縣庫存糧,開倉放賑,為了不讓小吏從中揩油,王安石走遍全縣,親手把糧食送到災民手裏,其後又低息把穀種貸給百姓,乃至興修水利,組建保甲,平抑物價,創立縣學,在縣三年政績無數,離任時百姓相送十裏,在縣城為王安石建生祠供養。當時宰相文彥博聽說他有如此政績,立刻保舉王安石入京,可他卻說‘祖母年高,家貧口眾,難住京師’,堅決辭謝。大王以為王安石不肯進京真是因為京城米價太貴嗎?其實不然,此公知道朝廷大臣高居九重,不能與百姓休戚相關,那些興利除弊的切實辦法不到地方上去實施,就不知道哪一種辦法可行,哪一種辦法不可行,所以王安石在地方上當官多年,每到一處就試行變革,成果極多,經驗極富,這樣的人朝廷裏是沒有的,地方官中大概也僅此一人而已。”
說到這裏,韓維看了一眼趙頊的臉色,見趙頊全神貫注聽得十分仔細,心裏知道光說政績還不夠,想讓潁王記住王安石這個人,必須說些特殊的話。於是笑道:“王安石還有一個怪處,脾氣極為執拗,拿定一個主意九頭牛也拉不動他。以前他在三司做判官時,包拯正好是他的上司,包拯這個人大王也知道,豪放豁達,為人極有氣勢,有一次包拯請同僚赴宴,席間屢屢勸飲,在坐的人或敬其名,或服其氣,沒有不舉杯痛飲的,就連一向以‘冷麵夫子’著稱的司馬光也喝了個半醉,隻有王安石一人不管包拯如何勸酒,隻是不喝,包拯隻得歎道:‘今天才知道王介甫其人不可強求。’此事流傳頗廣。後來王安石又請求外放做官,仁宗皇帝惜他之才,不準外放,反而任命王安石與司馬光同修‘起居注’,這是個要緊的職務,多少人求都求不到,可王安石堅決不從,一連七次請辭,仁宗皇帝連下八詔,到第八次,送詔書的人直入府邸,王安石沒辦法,竟跑到廁所躲起來,就是不接詔!送詔之人沒辦法,把詔書放在案上就走了,王安石又追出來,硬把詔書退還,仁宗皇帝又氣又笑,對身邊人說:‘修起居注是要緊的事,他竟連辭八次!好,朕就格外加封他一個知製誥,看他還敢再辭!’這下王安石果然不敢再辭官,可做知製誥不久又求外放,寫了二十多疏,終於又到地方上做官。還聽人說,他做知製誥的時候駁回了開封府審結的一個官司,開封知府不服,把案子遞給審刑院,又遞到大理寺,結果兩個衙門都維持原判,於是把案情上報仁宗皇帝,彈劾王安石。仁宗愛才,不忍心治王安石的罪,下詔不予追究。依例王安石得了恩典必須上表謝恩,王安石卻認為自己駁回案件並沒有錯,既然無錯,自然也無罪,皇帝根本不該‘追究’他,於是不肯謝恩。禦史台知道此事又上奏彈劾,雖然仁宗最終未治王安石的罪,可他這個脾氣真是朝野共聞,人人歎服,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拗相公’,說王安石是天下第一固執之人大概也不算過分了。”
到這裏,韓維的話說完了。
好學深思,為官清廉,洞徹民情,有革新求變的勇氣,有地方從政的經驗,而脾氣又是這麽強硬執拗,敢作敢當,這不正是潁王趙頊一直在留意的變革陳法、興利除弊的人才嗎?
韓維在穎王麵前說得口沫橫飛,穎王也聽得聚精會神,把個孫讓冷落在一旁。孫讓卻滿不在乎,麵帶微笑,聽得十分起勁兒。
與朝廷中很多臣子一樣,孫讓也知道王安石的本事,佩服他的清廉,更讚成此公變法革新的決心。所以韓維在這裏誇讚王安石,孫讓覺得實在應該,當然無心打斷。
直到韓維把話說盡了,穎王趙頊也把事情想透了,這才想到孫讓,轉過頭來笑道:“本王與持國說話,冷落夫子了。我想問你,上次送來的書稿先生是從什麽地方得來的?”
孫讓雖然博學,平時卻沒有多少著述,這個趙頊知道。現在孫讓忽然拿出幾部書來,想必是從別人處討來的,故爾有些一問。
孫讓不知道穎王讀了司馬光的書有什麽感想,不急著回答,反問一句:“大王覺得這幾部書稿如何?”
趙頊抬手把桌子一拍,高聲道:“好書!本王自幼讀過些史書,覺得隻有一部《史記》精彩,漢唐以後史書著作反而不如從前了,想不到先生獻給我一部奇書,記述之嚴、立論之高還在《史記》之上!我拿到書後整整讀了一天,不能釋卷,實在是好!”
其實連司馬光自己也不知道,他今天獻上的這幾部書稿正是煌煌巨著《資治通鑒》的初稿。此書堪稱史家千古第一著作,穎王趙頊說得沒錯。
潁王對司馬光的書稿如此稱讚,真叫孫讓又驚又喜,這才說:“大王讀的幾部書稿是諫議大夫司馬光所著,尚未完稿,臣是從司馬君實手裏硬借來的。”
趙頊一愣:“就是那個為了‘立皇考’一事上奏和父皇爭執的司馬光?”
孫讓忙說:“正是此人。”
趙頊說得是朝廷裏鬧了好幾年的“濮議”。
英宗皇帝不是仁宗的親骨肉,坐穩皇位之後,就提出代追封自己的親生父親濮安王趙允讓為“皇考”。宰相韓琦、參知政事歐陽修都支持尊濮王為“皇考”,可朝廷上也有不少大臣反對,認為應該尊仁宗皇帝正溯,其中反對最激烈的就沒是司馬光,也因反對“濮議”,司馬光被免去知諫院,改任諫議大夫。
現在孫讓在潁王麵前稱讚司馬光,趙頊點點頭,沉吟片刻才緩緩說道:“如今朝政流弊已深,父皇承繼大統後不思變法,先議‘皇考’,實在耽誤時間。司馬光膽大包天,敢駁皇帝之命,阻宰相之議,是個純臣……”
潁王這話說得太好了。單這一句話便可看出趙頊比他父親英宗皇帝強得太多。孫讓驚喜交集,忙說:“大王說得對,司馬光確是純臣,這樣的人實在難得。”
趙頊點點頭:“這幾部書寫得好,這個人,也好!”想了一想,問孫讓,“你剛才說這幾部書尚未定稿?”
“是。”
趙頊回頭問內侍:“府裏藏書分經、史、子、集四部,其中‘史’部共有多少本?”
內侍忙說:“史部藏書約有兩千五百冊。”
趙頊吩咐內侍:“把府中所有史書打點裝箱,明天就送到司馬君實府上去,告訴他:修史是大事,能寫出如此好書更是了不起的事,本王幫不上什麽忙,送些書給他,用來查證史料或許有幫助。”
潁王對司馬光如此厚愛實在令人感歎,孫讓忙起身拜謝,嘴裏說:“臣替司馬光謝過大王!”連韓維都笑著說:“大王這件事辦得真有魄力。”
趙頊看了韓維一眼,忽然問:“司馬光與王安石私交很深嗎?”
王安石、司馬光、呂公著、韓維既然合稱“嘉祐四友”,當然因為他們平日過從甚密,都是莫逆之交。但韓維不好意思這麽說,怕把自己牽扯進去,隻說:“司馬君實與王介甫早年在三司使做過同僚,聽說二人衣食不分,交情極好。”趙頊點點頭,沒再問別的。
在這一刻,潁王趙頊已經拿定主意:王安石與司馬光一個頑強能實幹,一個耿直有學問,將來君臨天下變法圖強的時候,當以此二人為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