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知府剛到任就貼出三張告示,一說官府立刻放賑;二說“青苗錢”暫停收取;三說官府懸賞鼓勵鄉民捕盜。頭兩張告示安定了人心,第二張告示激勵了民情。
數日後,蘇軾奏請有司批準,將密州大牢裏三名罪大惡極的凶犯提至街頭開刀問斬,同時懸賞捕盜的告示已經從府城發布到各縣各鄉,很快,第一批強盜被鄉兵拿住押解到府城來了,蘇軾立刻叫劉庭式開堂審案,果像蘇太守推測的那樣,捉賊的鄉民對這些賊人姓名往處、何時犯罪、所犯何罪全都一清二楚,幾名盜賊個個證據確鑿,一審而服,立刻押在獄中,捕盜的鄉兵也當堂領到了賞錢。
從這天起,密州下屬各縣不斷有人押解盜賊交往府城,兩個月就捆送一百多人,審問之後個個服罪,一時間密州大牢裏關滿了強盜,而鄉民勇士們領取的賞錢也多到數千貫。劉庭式不得不擔心賞錢發得太多官府難以支撐,連蘇軾看了放賞的速度也有點兒不踏實。然而兩月之後各地押解來的盜賊數量大減,從每月數十人減至每月僅十餘人,到第六個月,僅抓獲盜賊三人。
這時府衙官吏們也清楚地感覺到,早前那股瘋狂的劫掠之風就在這半年時間裏,已經漸漸被壓下去了。
盜劫之風被治住了,蘇太守剛剛鬆一口氣,提點京東刑獄李邦直忽然到了密州府,拿出一道公文,要求蘇太守立刻在密州推行《手實法》。
《手實法》是呂惠卿接替王安石執政以後推行的一項新法,這條法令的邪惡之處,竟比以前所有“新法”的弊端加起來還要恐怖得多。
早前推行的新法之中以青苗、免役、市易三法最能給朝廷斂財,其中特別得力的就是《免役法》。此法規定百姓要向國家交納“免役錢”以免除徭役。但“免役錢”的交納要按戶定等,一等戶、二等戶直至五等戶所交錢款數額不同。至於哪些百姓是一等戶,哪些是二等戶,哪些窮至五等?自然要有個定論才行。呂惠卿剛剛上台執政,立刻請求暫停青苗、市易二法,雖然迎合了皇帝的心思,卻影響了朝廷的收入。於是呂惠卿在請求皇帝暫停《青苗法》和《市易法》的同時又搞出這個《手實法》來,目的就是強化仍在推行的《免役法》,盡量多為朝廷斂財,以彌補青苗、市易兩法停止後的“損失”。
《手實法》規定百姓們必須把自己家裏的人丁、財產進行統計,自動向國家申報,然後國家依百姓上報的財產數給百姓定等級,收稅錢。但《手實法》有一處要害:百姓上報的財產到底值多少錢由誰來定?顯然,這個價錢由官府定,官府說你的房屋土地值一千貫就是一千貫,值兩千貫就是兩千貫,百姓們連個申辯的機會都沒有!按官府定的價格交稅,定得公平還罷了,若碰上贓官惡吏,定個不實之價,一千定成兩千,三千定成五千,然後照此上門收稅,這不成了強盜搶劫了嗎?
與之相比,《手實法》中另一項規定更可惡。
《手實法》規定凡是百姓有瞞報財產的,其他人可以向官府舉報,一旦落實,則舉報者可以得到被舉報人瞞報財產的三分之一做為獎賞。也就是說,不但百姓財產的價值全由官府說了算,還允許小人隨意告發!有這個規矩在,那些與鄉鄰有仇的正好挾怨報複,肆意誣告;村裏的流氓無賴也都搶著到官府去揭發自己的街坊鄰居 “隱匿財產”,咬成了,就發一筆邪財,就算咬不住,無非挨幾板子,無賴們根本不怕。
如果說王安石早年製訂的新法都有原因、有出處、有道理,隻是推行下去之後不能盡如人意。呂惠卿推出的這項《手實法》則是徹頭徹尾地迎合皇帝,一心斂財,連國家都不要了!這項瘋狂的法令一旦推行開來,老百姓就真要造反了,大宋朝廷也必要垮台了。
王安石,呂惠卿,孰為君子,誰是小人,單從立法的初衷就能一目了然。
弄清了《手實法》的內容蘇學士勃然大怒,蜀人的暴脾氣再也壓不住,就在公堂上拍著桌子衝著到密州傳達法令的提刑官李邦直叫喊起來:“朝廷變法是要富國強兵,不是來搶劫的!百姓的財產讓官府定價,官府說一千就一千,說一萬就一萬,這還讓人活不活了?更何況《手實法》居然設下重賞讓鄉鄰之間互相舉報,這是把老百姓當成惡狗,讓他們自己去‘咬’?古往今來沒聽說有一個朝廷拿出錢來獎勵誣告的!凡背後誣告之人,不是流氓無賴就是挾私泄憤的小人,應該發現一個就抓一個,現在不但不收拾他們,反而施以重賞!這是幹什麽?是不是把老百姓都變成這種背後咬人的惡狗,天下人心都壞盡,朝廷就痛快了?”
蘇子瞻說得對!
鼓勵人告人,刺激人鬥人,引誘人害人,真的會讓人心變壞,把整個社會風氣搞垮。人心一壞,風氣一垮,幾十年上百年都不容易恢複。對一個國家來說,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
李邦直和蘇軾本是故交,平時隻知道這個人詩詞出眾,愛開玩笑,卻沒想到此公還有這麽大的脾氣,給他唬得說不出話來。劉庭式急忙上前打圓場:“太尊別急,公務上的事都有個商量……”
一句話還沒說完,蘇軾已經吼了起來:“商量什麽!密州現在窮成這樣,人都餓死了,我既然做這個知府,就得替百姓著想,絕不能拿刀抹老百姓的脖子!”回頭指著李邦直說,“別處我不管,《手實法》在密州搞不成!邦直可以彈劾我,我也會上奏申明此事!”
其實李邦直也知道《手實法》不對頭。而且他是朝廷派下來的官員,知道朝廷裏人事方麵的種種變化。現在蘇軾大發脾氣,李邦直也不和他爭吵,直等蘇學士喊叫夠了,這才回身對劉庭式這幾個人說:“我和大人商量公事,你們辦公去罷。”先把這幾個人打發出去,關上房門,這才對蘇軾說:“你剛才說的那些話都對!可你也知道現在的時局:王介甫罷相了,朝廷上全是呂惠卿一個人說了算,此人是個什麽東西子瞻也清楚,《手實法》就是這位新宰相推出來巴結皇上的。可陛下是聖主明君,能受呂惠卿的蒙蔽嗎?依我看這套要人命的東西實行不了多久……”
王安石剛開始變法的時候朝廷官員都反對他,可當王安石地位動搖的時候很多人又不願意讓他下台,擔心此人一去,朝廷立刻淪為小人的天下。不幸的是王安石罷相,朝廷真就成了“小人天下”,情況比早先更不堪了。
蘇軾直腸直肚,對王安石的過錯尚且不能容忍,又怎麽能忍得下呂惠卿這個小人?愣頭愣腦說了句:“害人的惡政就算實行一天也不行!”
李邦直笑著衝他擺手兒:“我的意思是:你先在密州把這《手實法》辦起來,哪怕慢一些,拖它一兩年都行。我看呂惠卿在政事堂裏呆不長!你現在別急著和那幫新貴衝突,不然隻有你一個人吃虧。”
蘇軾想也不想,冷著臉說了句:“吃虧又怎樣,大不了這個官不做了!”
李邦直好心勸人,可蘇軾急躁固執,油鹽不進,這位提刑大人也有點兒不高興,一時間兩人都沒話說了。
其實蘇軾也知道李邦直是個好人,有心幫著自己。可脾氣上來控製不住,話說得太過。現在人家不吭聲了,他這裏又不好意思。半天說了句:“我也不是衝著你……”一句話沒說完,忽然想起來了,“你拿來的文書是司農寺發的吧?”
李邦直一愣,隨即想起來了:“這是司農寺下發的文書。”
司農寺本是個管理倉儲、祿米的衙門,職司不算要緊。但神宗皇帝早年裁撤置製三司條例司的時候規定新法改由司農寺頒發,結果司農寺地位忽然被提得很高。這次呂惠卿頒布《手實法》仍然是由司農寺發布。現在遞到密州的公文也出自司農寺。
想到這一點,蘇軾把手一拍:“這就對了!司農寺是個管倉儲的衙門,有什麽權力頒布法令?這是擅自立法!單憑這一點我就可以上奏彈劾!”
蘇軾果然聰明,一下子找到了《手實法》的破綻,李邦直忙說:“既然是‘擅自立法’,我看子瞻可以在密州緩行《手實法》。隻不過上奏彈劾恐怕惹人注意,還是等等再說吧。”
呂惠卿正在皇帝麵前得寵,上奏彈劾確實容易引火燒身。蘇軾低頭想了半天,忽然問:“呂惠卿與韓相關係如何?”
聽了這話李邦直眼前一亮:“這倒是個好主意!”
眼下政事堂裏的宰相是當年王安石的副手韓絳——也就是跟王安石絕交的那位韓維的親哥哥。呂惠卿雖是主事的人,因為資曆淺,隻做了個參知政事。
早在置製三司條例司剛成立的時候,韓絳就和王安石一起主持三司條例司,到王安石倒台,呂惠卿上來了,韓絳的位置卻雷打不動。之所以不被觸動,都因為韓絳這個人老實。
以前朝堂上有個老宰相曾公亮,外號“點頭不倒翁”,韓絳不像曾公那麽滑,但這個“沒主意”的特點和曾老宰相不多。所以王安石當政的時候,韓絳這個老實人被王安石壓製,呂惠卿上台後韓絳又受這“新貴”的氣。韓絳雖然老實,畢竟不是個“麵疙瘩”,王安石壓製他就沒算了,現在連呂惠卿這麽個小人都想騎到他頭上來,韓絳心裏憋足了一股邪火兒,與呂惠卿的衝突一觸即發,此事朝廷無人不知。
這時蘇太守已經想到辦法:“我就寫信給韓相,列舉《手實法》的過失,隻要韓相在陛下麵前說一句話,必能製住呂惠卿。”
至此,蘇知府和提刑大人已經就害人的《手實法》達成共識,這條惡法至少在密州府境內不可能施行了。
送走李邦直,蘇軾立刻給韓絳寫了信,痛斥《手實法》,請韓絳出來主持公道。
眼看知府大人骨頭如此之硬,為了給百姓們找條活路,居然公開違抗朝廷法令,劉庭式等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暗中卻替蘇軾擔心。蘇軾心裏也有些不安,咬著牙冷著臉,且看呂惠卿那幫人會有什麽動作。哪知劄子遞上進之後毫無動靜。到後來蘇軾也把這事忘在腦後了。
其實《手實法》推行了不過一年就悄然廢止了。
神宗皇帝不傻,知道《手實法》是呂惠卿在拍馬屁、表功勞,其中弊病太多,稍一試行,怨聲載道,宰相韓絳也在皇帝麵前責備呂惠卿“胡來”,結果神宗皇帝一擺手,把這道新法給廢了。
《手實法》風波總算撐過去了,哪知朝廷亂事多如牛毛,尤其王安石罷相以後,雖然宰相之位被韓絳、呂惠卿坐了,可這兩人的威信遠不能與王安石相比,“三司係”幾個首腦人人都在覬覦相位。要想往上爬,就得逢迎皇上的意思,琢磨怎麽從百姓身上榨油。
蘇軾剛把一個《手實法》扛過去,尚書郎趙成伯又到了密州,告訴他,朝廷打算把密州的鹽收歸官賣。
密州的鹽關係十幾萬百姓的活路!蘇軾忙和趙成伯商量:“密州產的鹽一向允許百姓販賣,現在到處餓死人,百姓們隻剩販鹽一條活路,朝廷把鹽收歸官賣,萬一激起民變怎麽辦?”
趙成伯和蘇軾是舊交,對密州的情況也有所知。可朝廷內鬥激烈,他這個小小的尚書郎不敢得罪當權者。隻能打起官腔兒:“如今秦陝、兩浙、兩淮各地所產的鹽都由國家專賣,為何到了密州就實行不得?”
蘇軾忙說:“密州百姓太窮,官賣的鹽他們吃不起。”
“朝廷在各地所定鹽價不同,富裕的地方鹽價高些,像密州這種窮地方鹽價自然定得低,不至於吃不起。”
蘇軾連連搖頭:“你不知道當地的情況。密州旱災接著蝗災,已經窮到極點。官賣的鹽再便宜也比私鹽貴,到時候百姓都買私鹽,豈不平白惹出個‘販私鹽’的禍來?”
蘇軾在這裏訴苦,趙成伯根本不聽:“敢販私鹽就抓!”
蘇軾把兩手一攤:“那咱們就得算算賬了。我在杭州辦事鹽梟的案子,那些鹽梟三五百人一幫,見了官軍就上來拚命!密州民風強悍,比杭州人凶得多,現在他們靠自己的力氣推車販鹽掙一口飽飯吃,還能安生,朝廷把鹽收歸專賣,等於把這些人都逼成了‘鹽梟’,到時候密州郊外變成戰場,鹽梟與官軍天天死戰,局麵如何收拾?”
趙成伯知道蘇軾腦子快舌頭利,說不過他,可他是來辦事的官員,不和蘇軾爭論又不行,隻得說:“朝廷決策自有道理,咱們是辦事的官員,把事辦好就行……”
蘇軾立刻搶過話頭:“辦事官員把事辦好,這話沒錯。可我覺得朝廷讓怎麽幹底下就怎麽幹,這並不算‘把事辦好’。朝廷的決策對,官員們就要認真落實,朝廷的決策若有疏失,咱們就得替百姓說話,勸住朝廷,這才真正‘把事辦好’了。孔夫子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百姓不能接受的事,咱們就得向上反應,這才叫‘官’呀。”
要說辯論,趙成伯真說不過蘇子瞻,愁得直咂巴嘴兒,半天說了句:“河北、京東兩路的鹽改由朝廷專賣,這是三司使章大人的意思……”
趙成伯知道蘇軾和三司使章惇是莫逆之交。現在這個主意是章惇出的,蘇軾總不好意思再駁了吧?
哪知不提章惇還好,一提章惇蘇軾反而火了:“子厚一向是個正派人,怎麽忽然出這誤國害民的鬼點子!”自己又想了想,“我看章七不至於此,大概有人在背後攛掇他。看來我得寫封信好好跟他說道說道。”
蘇軾這個人心眼太實誠,不是個從政的材料。他以為章惇為人正派,不會提出這些害民誤國的措施來。其實蘇軾哪知道,王安石罷相之後朝廷出現了權力真空,“三司係”出身的呂惠卿、章惇、鄧綰、李定正在私下爭權,這種時候章惇提出害民惡政拍皇帝的馬屁,既是為“三司係”,也是為他自己,這裏麵私心很多,“正派”二字卻未必談得到。
蘇軾這個人真有一股子夯勁兒,人家一提章惇,他這裏馬上就要寫信責備章惇,這不是讓趙成伯難堪嗎?趙成伯實在沒辦法,幹脆反過來替蘇軾出主意,笑著說:“此事已成定論,子瞻寫信給章大人,我看不如寫給文侍中吧。”
文侍中,就是仁宗朝的老宰相文彥博,如今在朝擔任侍中一職,除了太傅曾公亮,朝廷裏就數文彥博資格最老,這個人說話還是管用的。
趙成伯讓蘇軾去找文彥博,是怕蘇軾給章惇寫信捅破了窗戶紙,讓他難做。蘇軾沒什麽心眼兒,想不到這一層,還以為趙成伯好心幫他出主意,當天就寫了封信送到京城去了。
文彥博果然有辦法,蘇軾的信進京以後,密州之鹽收歸官賣的話從此沒了下文。
當年王安石曾經笑話蘇學士,說以他的本事最多隻能當個府判官,這話錯了。以蘇軾的心腸、骨氣和能力,能做一個非常出色的知府。
如今蘇軾到密州一年多,來自朝廷的兩個大麻煩都被他硬扛過去了,“密州四害”中盜賊、青苗、鹽稅三害都給他破了。隻可惜蝗蟲之災不是人力能解決的。然而“旱蝗相因”,大旱才有大蝗。蘇太守或許治不了蝗蟲,可他有一項了不起的本事,會寫青詞,能為百姓“求雨”。就命劉判官、餘主簿備了祭品,親自寫下一篇青詞到常山求雨。詞曰:
“農民所病,春夏之際,舊穀告窮,新穀未穟。其間有麥,如暍得涼,如行千裏,弛擔得漿。今神何心?毖此雨雪!敢求其他,尚憫此麥。尚饗。”
蘇太守這篇青詞語氣嚴厲,責備雨神欺負百姓,請求神明不要吝嗇。這率直的文章真有奇效,剛把青詞焚化,空中已是風聲隱隱,等眾人下了常山,天際已見雲氣騰騰,眼看真要下雨,這些人急忙在山下一個叫“鐵溝”的小村裏借住下來。剛在屋裏坐定,隻聽一聲炸雷,急雨從天而降。
眼看求得喜雨,眾人齊聲歡呼。劉判官叫道:“如此喜事怎能不慶祝!”
遇到喜事當然要慶祝,隻是慶祝的方式各不相同。杭州人高興的時候就在望海樓飲酒賦詩;密州人狂喜之時就喜歡打獵。於是劉判官叫來當地保長,讓他尋幾副弓箭,兩條虎叉,從村裏借了一群細狗,一行人進鐵溝打獵去了。
鐵溝是常山腳下一條深穀,草木茂盛,多有山雞狐兔之類。太守一行人狩獵整天,共得野兔七隻,草狐一隻,山雞一隻,大概算算,各人或多或少都有收獲,唯獨蘇太守兩手空空,回來時比去時東西更少——獵物一隻未獲,箭倒讓他射丟了七八支。
蘇學士不是幹這事的人,打不著獵,他自己倒不在乎,笑嗬嗬地說:“今天出門的時候我已經叫人騎快馬回家,叫拙荊燒好熱水,備下大鹽、蔥、薑、八角,隻等晚上燉兔子肉吃,想不到老頭子的手氣這麽差,隻好捉一串螞蚱回去燉了吃肉。”
蘇太守一句胡扯引得眾人發笑。劉庭式也笑說:“大人空手而回,到家怕是不好交待,不如晚些回去,在外頭吃了再說。”
蘇軾也笑道:“這話在理,一人吃飽,餘人不問。”幾個人就在路邊下馬,撿些枯枝敗葉生了個火,挑了幾隻肥大的兔子在山泉邊洗剝出來,胡亂抹了一把粗鹽就剁成小塊扔在火上烤著,片刻已經香氣四溢,又湊了兩壺冷酒,就在山腳下吃喝起來。
蘇學士沒酒量,幾杯下肚已有醺然之意,談笑越發豪爽。席前幾個人都盼著太守寫詩,故意捧酒肉來供著他,蘇軾嘴饞肚大,吃得滿嘴流油,興致越發高了。劉庭式在旁笑道:“田獵已畢,大人沒得獵物,不如用詩來補吧。”
沒有獵物用詩來補,這話有意思。蘇軾嘴裏咬著一條兔腿揮手直叫:“我有詩了,拿紙筆來!”幾個隨從忙取過筆硯,可惜山石凹凸不平,鋪不得紙,正在發愁,劉庭式已經把身上穿的袍子脫了下來:“就寫在這上頭。”梅戶曹忙走上來扯住袍子下襟,劉庭式也用力扯緊衣領,把一件布袍展平了,蘇軾匆匆忙忙把兔肉吞落肚裏,又倒了一大碗酒,一口喝幹,仰頭呼嘯一聲,舔筆揮毫就在袍襟上題了一闋《江神子》: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當年飛將軍李廣夜驚遇虎,箭沒石中,一時意興,不可複得。蘇子瞻這一闋詞喜樂顛狂之作,場麵如天帝行狩,詞句似激**雷霆,片刻之後連他自己也不複能做,而天下能望其項背者少。
劉庭式把衫子鋪在一塊大石頭上,連著讀了三遍,不由得歎一口氣,嘴裏喃喃道::“天下人從此知道有密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