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馮京舉薦舊臣

自從王安石罷相以後,大宋朝廷忽然陷入了奇怪的停滯狀態,繼續推動變法無從發力,招回舊臣重整朝綱又阻力重重,所有大臣隻能坐在各自的官位上發愣,眼前、身後都是一片混沌,不知出路在何處。群臣中隻有一個人晝夜忙碌,快活得好像一條啃足了骨頭的狗,這人就是新任參知政事呂惠卿。

以王安石、曾布、呂嘉問為首的那個老“三司係”被呂惠卿拆了台腳,垮掉了。可“三司”舊人還在朝廷,這些人如今都做了呂惠卿的走卒。

自從被皇帝提拔進了政事堂,呂惠卿推出《手實法》,借機聯絡三司使章惇,又搭上了禦史中丞鄧綰和禦史知雜事張璪,隻幾個月時間就把一盤散沙的“三司係”重新歸攏起來。這些新貴都是原“三司係”的二流人物,如今王安石、曾布、呂嘉問這些“三司”首腦下去了,這幫二流人物正好頂上來,而呂惠卿的資曆恰好在這些人之上,於是當仁不讓,成了新“三司係”的實際首腦。等大臣們注意到這些情況的時候,剛剛上位的呂惠卿已經長出了羽翼,壓過宰相韓絳,成了政事堂裏真正的主政之人。

這天罷了早朝,神宗皇帝把參知政事呂惠卿叫到禦內東門小殿,歎著氣說:“今年不知是什麽年景,總出怪事。”說著拿出一個帶著封套的文書交給呂惠卿。

皇帝嘴裏說出“怪事”二字,必有大事發生。呂惠卿忙接過劄子來看,又是一張畫兒,共有五個人物,都戴高冠穿莽袍,下麵有小字分別注明魏征、宋璟、姚崇、李林甫、盧杞。

這張畫上五個人物都是唐朝著名大臣。其中魏征是太宗朝的直諫名臣,這不用說;姚崇和太子李顯、宰相張柬之發動政變,推翻女皇武則天,輔佐中宗、睿宗兩位皇帝,稱為“救時宰相”;宋璟輔佐唐玄宗把大唐帝國推向“開元盛世”,這三位都是著名的賢臣。李林甫是玄宗一朝的奸相,大權獨攬,迫害忠良,阻塞言路,使得大唐盛世急速衰落;盧杞是唐德宗時的宰相,奸詐凶狠,橫征暴斂,弄得天怒人怨,引發涇原兵變,京師長安失守,德宗被叛軍圍困幾乎喪命。這兩個皆為誤國害民的奸賊。

再細看,圖上大筆寫著《正直君子邪曲小人圖》,下麵又有小字:臣鄭俠恭繪。

見了“鄭俠”二字呂惠卿已知不妙,放下圖畫,又從封套裏摸出一道劄子,讀後臉色鐵青,冷汗直流。

原來鄭俠這道奏章引前朝故事,把呂惠卿比做李林甫、盧杞之類的奸賊,請求皇帝罷免呂惠卿。劄子最後竟說:“安石為惠卿所誤至此,今複相扳援以遂前非,不複為宗社計。昔唐天寶之亂,國忠已誅,貴妃未戮,人以為賊本尚在。今日之事,何以異此。”真是對呂惠卿恨之入骨,不誅不快!

說實話,呂惠卿並不怕鄭俠這個小小的門官兒,隻是弄不清皇帝把這劄子給他看的意思所在。一時竟不敢說話。

神宗皇帝雖然重用呂惠卿,可這位英明的皇帝知道呂某人是什麽貨色,雖然用他,心裏卻不敬重他。今天皇帝用得是韓非子“馭臣七術”中的疑詔詭使,就是要敲山震虎,讓呂惠卿知道自己的斤兩,別整天拃著翅膀兒在政事堂上張狂。見呂惠卿臉上變顏變色,神宗皇帝冷笑道:“一個小小的門吏竟敢妄議時局,誹謗朝政!早前遞進‘流民圖’,朕隻當他狂悖愚蠢,沒治他的罪,哪知此人又搞出這麽一張圖來,難道欺朕厚道,治不得他?”

聽了這話,呂惠卿已經嚇飛了的魂兒才又重新附體。忙向上奏道:“鄭俠隻是個城門小吏,捏造‘謀大案’擅發馬遞已是欺君之罪!陛下心存仁德,不與鄭俠計較,想不到此人變本加厲,又上這樣的劄子,陛下有天日之明,堯舜之表,天下皆知,鄭俠卻在陛下麵前說什麽唐明皇、楊國忠,不知此人是何居心!”吼到這裏有些氣短,喘了兩口氣才又接著說,“早前王安石在朝中推行變法,實心為國,公正無私,雖然新法難免有不盡人意之處,然而其心還是好的,如今陛下暫停新法,更是順應民心,隻為百姓著想,鄭俠在劄子裏責備王安石已經過激,而新法已停,他卻不顧事實,攻訐依舊,這不是發瘋了嗎?”

呂惠卿在皇帝麵前喊叫,頗有些失態。因為鄭俠一張“流民圖”打倒了王安石,如今他又畫“正直君子邪曲小人圖”來打呂惠卿,呂惠卿剛剛主政,屁股還沒坐穩,麵對如此淩厲的攻擊也真是嚇壞了。

其實呂惠卿的顧慮是多餘的,至少現在神宗皇帝還不打算拋棄他。現在皇帝拿這些東西給呂惠卿看,真正的意圖是要借“三司係”的力量收拾鄭俠。

說起鄭俠,這個人的勇猛令人驚歎,可他做事也太魯莽,衝勁十足,卻不夠冷靜。他上“流民圖”彈劾王安石恰逢其時,所以一擊即中,但以同樣的辦法彈劾呂惠卿卻操之過急。

這些年朝政諸多變局,真正的幕後推手乃是神宗皇帝!王安石做宰相是給皇帝當槍使;呂惠卿做宰相,也是給皇帝當槍使。何況呂惠卿執政才短短數月,作惡程度還遠不到盧杞、李林甫的地步。這張“正直君子邪曲小人圖”不能切中朝政的要害,隨同圖畫一起遞進的劄子言詞又過激,不但打不倒呂惠卿,反而把鄭俠自己絆了個跟頭。

神宗皇帝高高在上洞察一切,整個朝廷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在皇帝眼裏,鄭俠這樣的莽漢就好像一枝箭,有必要的時候就把它射出去,但把敵人射倒了,也沒必要再把用過的箭拾回來。現在神宗覺得鄭俠已經毫無用處,該讓這個惹人厭的“莽撞貨”滾蛋了。

見呂惠卿嚇成這樣,神宗皇帝肚裏暗笑,嘴上卻說:“鄭俠狂悖朕也知道!此人之言朕都不聽。”一擺手,宦官忙上前把鄭俠的劄子和“君子小人圖”都收起來。呂惠卿如遇大赦,再三謝恩,退了下去。

兩天後,禦史中丞鄧綰秉承參知政事呂惠卿之意遞進劄子,指責鄭俠擅發馬遞,出言狂悖,請求從重治罪。於是鄭俠被革去門吏之職,發往汀州編管。

到這時,勇猛的鄭俠已經成了名動天下的義士,朝廷中的正直臣子都佩服此人的勇氣,但也都知道鄭俠莽撞胡來,闖的禍大,沒一個人出來幫他說話。

鄭俠上奏之時本就孤身一人,遭了迫害也不盼著有人出來幫他。以此人的勇氣,對“發配汀州”並不在乎,對皇帝也沒有怨言,背個小包袱就到汀州服刑去了。

王安石罷了,曾布、呂嘉問貶了,把朝廷攪了個底朝天的鄭俠也趕走了,對神宗而言朝廷中的亂事告一段落。此時隻剩下一件小小的麻煩事:那場把百姓們逼上絕路的旱災還沒結束,很多州府情況仍在惡化,流民仍然數以百萬計,官府的賑濟杯水車薪。

這天,參知政事馮京到延和殿向神宗奏事,議罷政事,馮京卻沒有立刻退出,賠著笑向上奏道:“今年天下大旱,陛下有詔:‘避正殿,減膳食,為百姓祈雨。’自三月降詔至今已有幾個月了,臣擔心陛下的身體,想請陛下禦正殿,複膳食,以保重龍體為要。”

皇帝所謂“減衣減膳”並不是吃不飽穿不暖,隻不過用之時少擺幾道菜肴,宮裏少置辦幾套禮服罷了。這“避殿減膳”本是做樣子給天下人看的。現在馮京忽然用這些話來勸皇帝,看似關心皇帝的身體,其實話裏別有深意。神宗當然聽出來了,故意皺起眉頭說:“自去年七月天旱無雨,朕避殿減膳是個自責之意,但至今並未降雨,可知天意不祥,你讓朕禦正殿,複膳食,這如何使得?”

神宗明明是在裝糊塗。

馮京在仁宗、英宗兩朝都受到器重,至神宗朝,馮京先後擔任翰林學士、禦史中丞、樞密副使,直至升任參知政事,是神宗用來牽製王安石的重要棋子。自從王安石罷相之後,雖然皇帝仍然用韓絳、呂惠卿主政,但韓絳是個“沒嘴兒的葫蘆”,呂惠卿資曆淺薄,心術又壞,難以服眾。“三司係”已經今不如昔,被王安石罷逐出京的大臣們看到了一絲希望,都等著神宗皇帝重新起用舊臣,振作朝綱。馮京也覺得該出來替被貶的能臣說一句話了。

現在皇帝裝糊塗,其實給了馮京一個說話的機會,馮京忙說:“陛下說得對。如今旱情嚴重,百姓流離失所,天變至此,陛下雖然避殿減膳,仍不能感動上天,臣以為陛下應該做些更實際的事,或能得天人感應之效。”

馮京把話說到這裏,神宗已經猜出他要說什麽了,卻故意問:“你這話是何意?”

馮京笑道:“外間風傳王安石為宰相時貶逐忠臣,蔽塞言路,今陛下若能重用舊臣,打開言路,天意必有顯應。臣以為陛下可以招回呂公著、司馬光、蘇軾、蘇轍等人,置於左右以輔聖德。”

神宗剛做皇帝的時候選中了四個心腹重臣,分別是王安石、司馬光、呂公著和韓維。後來司馬光、呂公著、韓維先後外放,神宗心裏還記著他們。而蘇軾早在幾年前就擔上了一個“反對派首腦智囊”的虛名兒,神宗特意把他派到杭州做通判,讓蘇軾過逍遙快活的日子,就是為了籠絡他。蘇轍是蘇軾的弟弟,年輕一輩中極有能力,神宗也器重此人。現在馮京向皇帝舉薦這幾個人,神宗心裏一動,隨即想到:王安石剛罷,韓絳、呂惠卿還沒站穩,若立刻招回司馬光這些人,豈不等於在朝廷上擺了擂台讓“三司”和“舊臣”打嗎?

見皇帝臉色猶疑,馮京暗暗擔心。

馮京也知道王安石雖倒,“三司係”還在,“三司”旗下的韓絳、呂惠卿、蔡確、鄧綰、章惇、張璪、李定等人都掌著實權,這時候勸皇帝招回舊臣並不容易。但馮京在朝廷這些年人單勢孤,一直被王安石和“三司係”團團圍困,一件事也辦不成,實在想借眼前的機會把貶到各地的老朋友找回一兩個來,互相扶持,才有實力和這幫新貴搏鬥。見皇帝猶豫就笑著說:“司馬光外放為西京留台以後閉門著書,至今已有著述多部,數十萬言,臣以為司馬光才學過人,尤其通史,所著必有可觀,陛下何不命司馬光獻上著作,閑時一觀也好。”

馮京很聰明,知道神宗最器重的舊臣是司馬光。而司馬光自從離朝以後閉門著書,於變法諸事向來不置一詞,這麽一來別人就挑不出他的毛病,所謂“刺無可刺”,這是司馬光的韜晦術。現在馮京把別人放下,單推司馬光,若皇帝能起用司馬光,後麵很多事就好辦了。

馮京的主意實在令神宗心動。可神宗算計頗深,知道“牽一發動全局”的道理,並不立刻答應,隻說:“讓朕想想吧。”

馮京在皇帝麵前舉薦司馬光複出,當天晚上禦史中丞鄧綰就知道了消息,急忙趕到呂惠卿府上,剛坐下,恰好呂惠卿的弟弟館閣校勘呂升卿也來了,見兄長和禦史中丞談正事,隻行了個禮,就在邊上坐了。

在呂升卿麵前鄧綰也不避諱,急火火地對呂惠卿說:“我聽說馮京在陛下麵前舉薦司馬光、呂公著、蘇軾,又說要讓司馬光‘獻書’,陛下不置可否。我看司馬光一旦獻書,陛下定會起用此人,司馬君實老謀深算,在舊臣中威望極重,要是讓這個人擠進朝廷,就等於黃河大堤扒開一個口子!到時候舊臣蜂擁而起,‘大水’一淹,咱們這些人還有活路嗎?”

聽了這話呂惠卿也吃一驚:“司馬光要是回來事情就糟了!”想了半天卻沒主意,“司馬光這老東西滑得很,在洛陽躲了幾年,從不參與朝政,咱們想參他也無處下嘴……”

在洛陽閉門著書,對政事一言不發,沒有任何把柄給人抓,這是司馬光的高明之處。鄧綰也因此一籌莫展,隻是低著頭發愣。好半天,還是呂惠卿想出了點子:“司馬光身上沒處抓撓,咱們可以想辦法把馮京打垮!這老東西垮了,司馬光就回不了京師了。”

呂惠卿果然厲害,鄧綰眼前一亮,忙問:“大人想怎麽收拾馮京?”

呂惠卿冷笑一聲:“這事好辦,咱們不是剛收拾了一個鄭俠嗎?若能找出證據,說鄭俠鬧事都是馮京在背後掇弄,事情就好辦了。”說完這話,抬眼看著鄧綰。鄧綰立刻會意:“這事我去辦。”隨即起身先辭。

鄧綰和呂惠卿說話的時候呂升卿坐在邊上一直沒吭聲,直到鄧綰走了,呂升卿才湊上前來,捧出一個黑漆木匣子笑道:“兩浙路秀州府有個華亭縣,新上任的縣令叫張若濟,嫌縣令官兒小,想往上巴結,願意把價值五千貫的田產獻給兄長,現在地契都送來了,兄長看看這事怎麽辦?”

自從實實在在掌了權,感覺真是與從前不同,時時有人巴結,到今天呂惠卿還不太習慣:“一個芝麻綠豆的小官兒一出手就送來五千貫,看來秀州地方真是富得流油!”

呂升卿忙說:“兩浙路是天下糧倉,一個秀州府算什麽?蘇、湖、杭、越四府才真是滿地黃金呢!有機會兄長放我去兩浙路當一回轉運使,不用多,三年就夠了。”

呂升卿是個不成器的貨色,呂惠卿對自己這個弟弟也有三分看不起:“你就知道眼皮底下這點兒好處!我在陛下麵前說了半天好話,讓你做個侍講官,聽說你給陛下講史的時候隨便問幾個典故都答不上來,有這事沒有?”

在兄長麵前呂升卿也不怕丟人:“陛下博覽群書,點一知百,你也知道我,這上頭有限……”

呂惠卿讓弟弟在皇帝身邊做侍講官,是希望走這條文學侍從的捷徑以後好往上升。哪知呂升卿草包一個,根本當不了這個差事,呂惠卿隻得擺擺手讓弟弟出去,這才拿起桌上的小匣,取出地契一張張看過,點點頭,收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