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呂惠卿麵前問來主意後,鄧綰立刻把禦史知雜事張璪找來,兩人商量了一夜,最後決定,由張璪出麵直接彈劾馮京。同時這兩人又選定了另一個靶子:秘閣校理王安國。
王安國是狀元出身,和他那位“拗相公”哥哥王安石一樣剛直不阿,公而忘私。早年王安石主持變法,王安國堅決反對,不惜與兄長絕交。王安石罷相後,王安國又認定呂惠卿是禍國敗類,對呂惠卿的厭惡不假辭色。這樣的正直人物在黨爭中往往首當其衝。
至於王安國的哥哥是誰?此人早年擔任什麽職位,跟呂惠卿、鄧綰、張璪有什麽交情?這些人早就不記得了。
依照約定,第二天禦史中丞鄧綰和禦史知雜事張璪就來見皇帝,張璪第一個奏道:“近日臣得知一件怪事,特來報知陛下。”
神宗忙問:“何事?”
“臣聽說鄭俠發往汀州編管,出京以前曾對人說:‘禁中有人披甲登殿詬罵奸邪。’臣知道此事非常驚訝!陛下想想,鄭俠繪‘流民圖’,因為他在外頭見到流民;鄭俠指責《青苗法》,是因為外頭議論《青苗法》的人很多,他聽說過,這都不稀奇。可‘禁宮中有人披甲詈罵’鄭俠這個守城門的小吏如何得知?想必是朝中大臣告訴他的。若真是這樣,臣疑心鄭俠上‘流民圖’也是受人指使,所針對的不止是王安石,而是存心誹謗新法,欺瞞皇上。”
張璪這些話聽上去似有道理。
神宗皇帝本就是個多疑的人,當鄭俠冒著生命危險遞進“流民圖”的時候,神宗就曾懷疑幕後有人搗鬼。隻不過當時他正要借“流民圖”逐走王安石,對這些事顧不得問。如今王安石已逐,張璪忽然又提起此事,神宗立刻問他:“你說是誰在鄭俠背後指使?”
“臣以為參知政事馮京和秘閣校理王安國有可疑處。”
若說馮京指使鄭俠來對付王安石神宗相信,可王安國是王安石的弟弟,此人陷害自己的親哥哥就有點匪夷所思了:“王安國何以如此?”
張璪忙說:“自從王安石主政以來,王安國一直與其兄不睦,對新法怨恨極深,兩兄弟已經決裂,這是天下共知的事。。”
禦史知雜事是禦史中丞的副手,專門探查官員的不法行為,是皇帝布在京師的耳目。如今禦史知雜事張璪說馮京、王安國、鄭俠互相勾結,神宗將信將疑,不置可否。
見神宗猶豫不定,一直沒說話的監察禦史鄧綰奏道:“臣也查明,王安國在秘閣校理任上曾把朝臣奏稿抄給鄭俠看。”
鄧綰說得是瞎話,其實王安國和鄭俠根本沒有來往,以王安國的為人也不可能做這瀆職枉法的事。可禦史台掌握在“三司係”手裏,這些人想怎麽說就怎麽說。
不等神宗發話,張璪又趁熱打鐵向上奏道:“請陛下想想,倘若無人指使,鄭俠一個不入流的小官怎麽知道在這時上什麽‘流民圖’?又如何懂得利用‘馬遞’把劄子送到陛下手中?最奇怪的是,陛下剛罷王安石,鄭俠忽然又上‘正直君子邪曲小人圖’公然誹謗大臣!若說鄭俠見流民可憐,畫圖為其申訴還情有可原,後麵這張‘君子小人’之圖豈不可疑?”
張璪、鄧綰一唱一和,神宗聽來句句在理。沉吟半晌,終於沒有發話,隻是擺了擺手,張璪和鄧綰隻好先退下了。
張璪、鄧綰走後,神宗皇帝滿腹狐疑心亂如麻。一直坐到天色都暗下來了,終於命內侍:“叫參知政事馮京來見朕。”
片刻功夫馮京到了。神宗皇帝陰沉著臉問他:“鄭俠犯‘擅發馬遞’之罪,朕把他貶到汀州,卿以為如此治罪合適嗎?”
鄭俠用一張“流民圖”扳倒王安石,停了《青苗法》和《市易法》,天下人拍手稱快,而這位不怕死的小小門官居然再次繪圖諷刺呂惠卿,更讓人佩服。馮京早先與王安石不合,現在對呂惠卿更是憎惡,心裏當然想保住鄭俠。現在皇帝這一問似乎在和馮京商量,馮京忙抓住機會大著膽子說:“臣以為鄭俠做事不合章程,但他這麽做畢竟不是為了自己,若陛下能從寬發落,也許更好。”
神宗問這些話並不是要赦免鄭俠,而是對馮京起疑。現在馮京的回答讓神宗心裏的疑問更重了,把馮京看了半天,忽然問:“鄭俠遞進‘流民圖’以前,你與此人相識嗎?”
神宗皇帝問話的聲音不高,在馮京聽來卻如一聲驚雷,嚇得渾身一顫,忙說:“臣與鄭俠素不相識!即使到今天也沒見過麵。”
馮京剛才那一驚一怕,是沒想到自己替鄭俠開脫竟引動了皇帝的疑心。可在神宗看來,馮京變顏變色,分明是心裏有鬼。
要說相信大臣,神宗一生隻信兩個人,一個是王安石,一個是司馬光。雖然這兩個人如今一個辭了官閉門寫書,已經多年沒有消息;另一個剛失了寵,被皇帝親手罷了官,可神宗心裏仍然隻信他們兩個。其他人——不論是馮京還是呂惠卿,神宗一律不信。於是英明的皇帝下了決心:鄭俠一案必要查明真相。
當天,神宗皇帝把禦史知雜事張璪叫進宮來,傳旨:即刻抓捕鄭俠,下獄嚴審!
得了皇帝的聖旨,張璪立刻命親信手下奉禮郎舒亶帶人去捉鄭俠。
當神宗皇帝詔命下達時,那個屢屢惹事的鄭俠早就離開京師,已經走到太康,哪知禦史台的手上從後邊飛馬趕來,立刻把鄭俠打入囚籠押解回京,直接送進了烏台大獄。
烏台,就是禦史台的別稱,另外這個衙門還有一個稱呼,叫做“柏台”。之所以有這兩個外號兒,原因是禦史台初設時院落裏種了很多柏樹,經過一百年培養都長成了參天巨樹,有很多烏鴉在柏樹上築巢,那些敬重禦史衙門的官員就取“鬆柏後凋”之意稱禦史台為“柏台”;厭惡禦史台的官員則因烏鴉群集,幹脆稱禦史台為“烏台”。
宋代與曆朝曆代不同,台諫官員職責極重,幾乎可與君權、相權三足鼎立,監察禦史上可諫君,下可參臣,直言不諱,分庭抗禮,出了一大批名垂青史的諍臣,稱禦史台為“柏台”實至名歸。
可自從神宗借王安石之手掃**台諫,把“三司係”人馬安插進來以後,禦史台迅速被一群酷吏把持,失去勸諫君王的能力,變成了一具專門收拾大臣的“刑具”,後人再提起禦史台,多稱其為“烏台”了。
如今鄭俠被投進“烏台”,由禦史知雜事張璪親審,審訊的結果令人難以至信。
鄭俠是個有膽量的硬漢,想讓此人去誣陷馮京、王安國幾乎不可能。可是當奉禮郎舒亶帶著手下抓捕鄭俠的時候,卻意外地從他身上搜出一個手抄本,上頭還有個封皮,寫著《名臣諫疏》。打開一看,都是朝中大臣這些年彈劾“三司係”的奏章抄件!
張璪、鄧綰在皇帝麵前誣陷王安國“把朝臣奏章給鄭俠看”完全是胡咬,哪想到鄭俠身上真有這麽一本奏章抄件!恰與鄧綰的謊話對應。一見此物張璪大喜若狂,立刻對鄭俠嚴加拷問,讓他招供這個《名臣諫疏》是馮京給的還是王安國給的?可案子審到後來才知道,原來《名臣諫疏》是禦史台一個叫楊忠信的小吏自己收集編寫交給鄭俠的。
——楊忠信是禦史台的人,和馮京、王安國毫無關係。
想不到這麽要緊的證據最終居然扯不到政敵身上,張璪有些氣餒,監察禦史鄧綰卻認為隻要把這個東西拿給皇帝看,不必真憑實據,皇帝自己就會往馮京、王安國身上猜!
鄧綰猜對了。《名臣諫疏》遞上之後神宗皇帝龍顏大怒,立刻下令嚴審!
有了聖旨,禦史台更加起勁,從鄭俠身上榨不出油水,就在外頭抓人訊問,凡是有點兒影子就往深處窮追不舍,很快發現一個確鑿的證據:王安國和鄭俠見過一麵!
原來鄭俠遞進“流民圖”之後,有一天正好在街上遇見王安國,王安國知道眼前這人是彈劾宰相的鄭俠,就主動上前行禮,說:“先生真有膽量!”
此時王安石已遭罷相,鄭俠也知道王安石是個難得的君子,對他被罷覺得惋惜,就對王安國說:“宰相本是賢臣,卻被一幫小人拖累壞了名聲,弄成今天這樣實在可惜。”
鄭俠說得本是客氣話,可這個人太直率,當麵說王安石“被小人害了”,好像王安石在任上親小人遠賢臣有多麽糊塗。王安國當然要為兄長辯解,就說:“你哪裏懂得,我家兄長早知道變法的艱難,可他認為賢臣要敢於擔當責任,為了變法,願意把天下怨恨都背在自己身上!”
王安國把兄長說得大義凜然,鄭俠也不太高興,就說:“宰相若真把事辦好了,天下又何來怨恨?”
至此,鄭俠和王安國話不投機,各自走開了。
由此張璪認定:既然兩人有交談,王安國當然認識鄭俠!
很快,張璪又找到一個證據,證明馮京與鄭俠“似曾相識”:有一天,馮京的學生吳無至和集賢校理丁諷在街上相遇,丁諷對吳無至說:“你知道嗎?馮大人對鄭俠這個人很佩服……”雲雲。
——捕風捉影,顛倒黑白!禦史台設置一百年,沒見過禦史們這樣審案子的。
前頭有那本從鄭俠身上搜出來的《名臣諫疏》,後有馮京、王安國認識鄭俠的“證據”,神宗皇帝的猜疑頓時都成真了,一怒之下立刻下旨:鄭俠由編管汀州改為發配廣南東路英州府煙瘴之地!馮京外放為亳州知府;王安國罷歸田裏。
鄭俠一案,參知政事呂惠卿大獲全勝!不但狠狠收拾了那個在皇帝麵前給他搗蛋的鄭俠,又逐走了在朝廷中最大的政敵——與呂惠卿同為參知政事的馮京,順便把一直跟呂惠卿作對的王安國打倒在地。更厲害的是,原屬“三司係”的禦史中丞鄧綰和禦史知雜事張璪都心甘情願做了呂惠卿的馬前卒。
朝廷大權無非政、軍、財、諫。在這四權之中,前三個權柄緊握在皇帝手裏,宰相主不了政,樞密管不了兵,三司使也隻是個算賬的“夥計”。隻有台諫之權,皇帝僅掌握了一半。禦史中丞、知諫院、禦史知雜事這三個重要官位由誰的親信充任,誰就掌握了台諫的實權。如今禦史中丞鄧綰、禦史知雜事張璪都成了呂惠卿的親信。參知政事呂惠卿在朝廷的勢力遠遠壓過給王安石做了多年副手的宰相韓絳。
至此,呂惠卿上得皇帝支持,下有台諫相助,已經取代王安石成了大宋朝第一權臣。眼看呂惠卿得勢,三司使章惇、禦史蔡確急忙往這邊靠攏,至於李定、舒亶等人更是趨之若鶩,其餘蝦兵蟹將更像蜂兒見了蜜糖一樣,在呂惠卿身邊嗡嗡地亂飛,趕都趕不走。
然而古人說過一句話,叫做:“塞翁得馬,焉知非禍。”就在呂惠卿大權獨攬、春風得意的時候,卻沒注意到,神宗皇帝對他的態度正在悄然改變。
原來精明的神宗皇帝已經意識到,王安石隱退才幾個月功夫,呂惠卿竟在朝廷裏結了黨!
神宗罷去王安石,是讓王安石替他承擔民怨。換言之,神宗知道變法的“立法”階段已過,下麵該是推行了。推行新法比創立新法更難,要謹慎,要服眾。可眼下的兩個宰相,韓絳無能,隻好做個擺設;呂惠卿辦事的能力不如王安石,結黨傾陷的本事遠遠超過王介甫。
小人!
在神宗身上有一對矛盾,一方麵他迷戀權術,總想把臣子擺布於股掌之間。另一方麵神宗皇帝又胸懷大誌,一心想要勵精圖治,富國強兵。結果神宗治國的手段也很有趣,一邊製造黨爭陰奪權柄,同時又欽佩君子,厭惡小人,總想把那些能臣賢臣請回朝廷,認認真真把國家治理好。
現在神宗皇帝已經看清了,兩位主政大臣一個老實無能,一個殘暴奸險,都非可用之人,若重新起用司馬光、蘇軾等人,時機又未到……左右為難之際,神宗做出了一個折衷的決定:調呂公著回京擔任翰林學士承旨。
翰林學士是起草詔命、參與機要的要緊職位,加“承旨”二字,就是翰林學士中的長官。
神宗皇帝調回呂公著,一來因為早年錯貶此公,心裏過意不去;二來對呂公著信任頗深,也想重新起用;三來馮京倒台後朝廷上“三司係”獨大,舊臣沒了地位,呂公著回來可以給舊臣們撐撐門麵,對呂惠卿形成製約。
就在神宗皇帝對著麵前的“棋盤”反複斟酌,盡力打破僵局的時候,朝廷裏又發生一件驚天大案,宗室之中竟有人意圖謀反!。